白巖是鎮上大地主宋照齋的小兒子,土改時期槍斃宋照齋時,白巖還在娘肚子里。他的母親是宋照齋的小老婆,當時才二十幾歲,就“帶簍兒”嫁給了白莊長工白老實。這是人人皆知的事兒,后來白巖也知道了。早些年,階級斗爭抓得緊,白巖不敢回潁河鎮認姓歸宗,又加上白老實年歲大了,深怕自己認姓歸宗對老人的打擊太大,于是就擱淺了下來。
宋照齋的另外兩個兒子當年都跑到了臺灣,現在一個在美國,一個仍在臺灣。在美國的老大雖然已年過古稀,但精力仍很旺盛。他的兒子更厲害,在洛杉磯開了一個大公司,屬富豪之列。在臺灣的老二叫宋玉德,當年是隨外祖父一起逃到臺灣的,現在才六十多歲,是一個公司的董事長,財大氣粗,也屬“上榜”的富豪。改革開放之初那幾年,鄉政府的領導一直做工作想讓白巖回鎮上認姓歸宗,改名宋巖。目的自然很明確,就是想以他之名吸引他的兩個哥哥“支援”家鄉上“項目”。白巖的兩個哥哥也曾表過態,說是家中若有自家人經營,他們也可以上項目搞投資。尤其是在臺灣的宋家老二宋玉德,當時剛過花甲之年,躊躇滿志,很想利用家鄉的資源,搞一個什么木醇糖加工基地,但又擔心地方上沒自家人照料,總是遲遲疑疑。白巖呢,由于白老實養大了自己,也一直處在矛盾之中。又加上白老實非常能活,八十有二了,身體還挺硬朗。就這樣拖來拖去,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白巖由當年的壯年也步入了花甲之年,兩個兒子也都年近四十由于當年學業不就,現在只能外出打工。不是當建筑工人在高空作業,就是在地下挖下水道,反正都是出苦力。眾人都說白巖糊涂,放著如此好的條件不利用,不但苦了他自己,也苦了他的一家人。
大概就在這時候,他的大孫子考上了大學,得知自己本是貴族后裔,又打電話又寫信,非逼爺爺認姓歸宗不可。
萬般無奈,白巖只好認姓歸宗。
鄉政府的領導們聞聽白巖答應認姓歸宗了,極力支持,說這可不是小事情,要隆重隆重。通過幾天籌備,就舉行了一個很隆重的儀式,選的是良辰吉日,又敲鑼,又打鼓,還請了兩班子嗩吶隊,宋家祠堂內外掛滿了大幅彩標和大紅燈籠,彩標上寫著:熱烈歡迎宋氏子孫宋巖認姓歸宗。由于動靜太大,引來了許多人前來瞧熱鬧。
為重視白巖認姓歸宗的政治意義和經濟意義,鄉政府的領導班子幾乎是傾巢出動,為抬高“會格”,還請來了縣委縣政府的領導。其中不但有縣人大的副主任和縣政協的副主席,還有一位特邀代表,就是原縣人大主任郭寶貴。這本來是件好事情,卻不料宋照齋的兩個兒子聽說參加儀式的有郭寶貴,突然提出了一個令人料想不到的要求。
那就是要求這個郭寶貴在宋照齋的牌位前磕三個響頭!
問原因,原來這郭寶貴就是當年的土改工作隊隊長和潁河鎮第一任鎮長。就是他,親手槍斃了宋照齋!
這個要求不但使鄉黨委的人吃一驚,就連白巖也吃了一驚!
郭寶貴更是吃驚不小,他已年近八旬,滿頭華發,仍精神矍鑠。他很生氣地對白巖說:“當初我槍斃你老子沒錯,今天應邀來參加你認姓歸宗也沒錯,憑什么讓我給我的敵人磕頭?”白巖也覺得兩個哥哥把事情做過了,正欲解釋,美國和臺灣方面又打來電話說,郭寶貴磕頭的時候要錄像。如果他磕,我們馬上在家鄉投資辦一個木醇糖加工廠。如果他不答應,上什么項目我們再考慮!
這話里已明顯有了要挾的意思,白巖覺得很為難,他對兩個哥哥說:“你們若想讓我認姓歸宗,承認我是你們的弟弟,這個事兒就免了。你們常年在國外,壓根不懂老家的事情。如果你們今天如了愿,我的心頭就會留下陰影。有些事情變化無常,一旦有變,這很可能給我的全家留下一大隱患,弄不好會家破人亡的!”
兩個哥哥說:“我們也沒什么惡意,只是略表孝心。當年,父親沒什么大罪惡,他充其量只是比別人富了一些,他不該被殺頭的!我們就是要讓當初殺他的人在他的牌位前跪一跪,讓他的靈魂得到安息。”
白巖說:“人都死了五十多年了,哪還有什么靈魂?其實父親不是死在哪個人手里,他是死在了一種形勢下。如果你們硬要堅持,這個宗我也不認了!我還姓我的白,你們也沒有我這個弟弟!”
兩個哥哥一聽弟弟說這話,才認識到他們的條件有點兒苛刻了,二人_商量,便降低了規格,說不磕頭就算了,要那姓郭的在老父親的遺像前鞠三個躬總可以了吧?
白巖望了望白發蒼蒼的郭寶貴,對兩個哥哥說:“人家都那么大歲數了,能來參加已經給足了咱面子。再說了,這個儀式是我認爹,又不是別人認爹,所以磕頭鞠躬全是我一個人的事兒!我雖是宋家血脈,但我生在窮家長在窮家,而且至今也不富有。我的感情全是窮人的感情,當初我_直不認姓歸宗就是怕你們看不起我。現在我答應了,你們卻提出一個又一個要求,是不是想借我之名要出出那口憋了幾十年的惡氣?再說,上頭稀罕你們的投資,我可不稀罕。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你們一開始就讓我給人家鬧別扭,不是拿我當猴耍嗎?這個姓我不認了,你們也別投資了!”說完,就要拔腿回白莊。
不想這—下,鄉里和縣里的領導都急了。鄉黨委的書記拉住白巖勸道:“老人家,不就是在宋先生的遺像前鞠幾躬嗎?你放心,我們都要鞠的!你千萬不要意氣用事,快給你的兩位兄長打電話,我們按他們提的條件辦就是了!”白巖望了望面前的父母官,心想他們也不容易,也是想借外資把家鄉搞富。人家都能屈尊,我何必要耍小孩子脾氣?想到這,便又接了哥哥的電話,說了剛才鄉書記說的情況。不料兩個哥哥們對別人鞠不鞠躬不在乎,只要求那個郭寶貴按他們說的辦。白巖將意思給鄉書記一說,鄉書記急忙去求郭寶貴。郭寶貴一聽專點他的將,像受了什么污辱,大罵了一聲:“反了!他媽的反了!”罵完就要鄉書記派車送他回縣城。鄉書記看事情將到這一步,忙求白巖給他的兩個哥哥打電話再商量,看能不能將標準降低一下,由鄉黨委全體成員陪著郭主任一同鞠躬中不中?白巖無奈,只好又打電話跟哥哥們商量。很可能是僵在了這兒,兩個哥哥的態度仍很強硬,有點兒寸步不讓的意思。尤其是那個宋玉德,還擰上了脾氣,對著白巖喊道:“兄弟,想想咱爹命都搭上了,讓他鞠個躬怎么這么難?這樣吧,鞠一個躬十萬元,三個躬三十萬,看他答應不答應?!”
白巖一聽這話驚呆了,拿著電話像木偶一般愣在了那里。后來還是鄉書記問他談得怎么樣,他才如夢方醒將兄長的意思說了一遍。鄉書記急忙跑到郭寶貴面前,說了價錢。郭寶貴一聽三個躬能掙三十萬,也怔了,他木然地望著鄉書記,許久才罵道:“他媽的,反了!勾勾頭給十萬,勾三個頭給三十萬!當年老子鬧革命,國民黨才出兩萬大洋取我的人頭,現在勾勾頭就能掙三十萬,這不是反了嘛!事情到了這一步,當年老子鬧革命是為群眾,今日鞠躬也是為群眾,答應他!這三個地主羔子這么看得起我,老子就為人民勾他幾回頭!”
白巖一聽郭寶貴把他也列入“地主羔子”的行列,禁不住心中一涼,很驚恐地望著郭寶貴,大聲疾呼道:“這里邊可沒我的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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