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法能治職業病嗎

塵肺病等重大事故屢發，行政與民事司法撼不動黑心老板。

在中國的工作場所中，受不同程度職業病危害的職工總數約2億人。“為什么不能像追究惡意欠薪罪一樣，以重大職業病事故罪懲治黑心老板?”多名學者主張。

但也有反對意見認為，“單純地認為民法不行、行政手段不行就刑法上，思路過于簡單。”如惡意欠薪罪被認為就是“紙老虎”，“勞動部門往往行政不作為，單靠勞動者維權，怎么可能啟動刑事司法程序?”

用刑律懲治黑心老板

在北京的一家煤礦干活5年后，郭海良患塵肺病三期。發病時，他想起兩年前為他們拉煤的毛驢，忽然有一天狂奔不止后倒地而死。毛驢全身哪兒都好好的，唯獨肺硬得像石頭一樣。

“原來我的命運像毛驢一樣悲慘。”

陸海平是北京市義聯勞動法援助與研究中心(以下簡稱義聯)接待的上千件職業病案件中的當事人之一。在這些案件中，黑心企業往往未經職業病危害評價就開工生產、阻撓正常職業衛生監管監測、干預職業病診斷結果；出現職業病群體事件時，采用捂、堵、拖延手段……

“為什么不能像追究惡意欠薪罪一樣，以重大職業病事故罪懲治黑心老板?”在2011年5月26日的《職業病防治法》修法建議研討會上，義聯中心主任黃樂平提出了這樣的主張，立刻得到了勞動法專家、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常凱的響應。“我國急需在刑法體系中，樹立起勞動刑法的價值取向，對勞動者的生命權、健康權、財產權做更多的保護。”黃樂平和常凱均贊同這一點。

于2002年實施的《職業病防治法》目前正在修訂，2011年6月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進行初次審議。此前，黃樂平、常凱等人曾被邀請參加全國人大的修法座談會。

當天，義聯中心發布信息，指出現有職業病防治體系的十大弊端，其中之一就是對用人單位違法行為的懲處力度過輕。

在黃樂平看來，用刑律懲治黑心老板，現行法律并非沒有依據。2011年5月實施的《刑法修正案(八)》新增的惡意欠薪罪就是一個很好的實例。在他接觸的職業病案件中，企業轉移資產、阻撓職業病鑒定等惡意逃避工傷支付責任的行為比比皆是，而且比欠薪危害更大。勞動者一旦患上職業病，勞動力喪失，全家重返貧困。

另外一個依據是《職業病防治法》第71條的規定：“用人單位違反規定，造成重大職業病危害事故或其他嚴重后果，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這一條是否屬于《刑法》第135條的重大安全事故罪?立法并不明確。但黃樂平認為，職業病的社會危害程度不亞于重大勞動安全事故。同樣是因為企業老板的故意或者放任，發生重大安全事故，老板要判刑，然而職業病事故為什么誰也不承擔責任?

黃樂平認為，在這次《職業病防治法》修訂中，可以將此明確。為此，在16條修法建議中令人注目的一條就是建言立法機關在《刑法》中考慮增設“惡意逃避工傷支付罪”和“重大職業病事故罪”。

現有罪名威懾不夠

中國現有1600萬家企業存在有毒有害作業場所，受不同程度職業病危害的職工總數約2億。職業病為數最多的是塵肺病人，官方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累計報告67萬例，因各種原因未被納入統計數據的塵肺病人總數在10倍左右。這是衛生部公布的數據。

在中國勞動關系學院安全工程系主任孟燕華看來，職業衛生領域防護不力是造成塵肺病人源源不斷產生的根本原因。工程控制、個人防護和健康診斷這三級防護，在她走訪的企業中基本上都得不到落實。其重視度遠低于安全生產。“只要沒有直接影響生產效益，就不會對塵毒進行治理。勞動防護用品就是發一個口罩，基本上不起作用。”

勞動者的健康權、生命權幾乎都取決于他自身的意識。比如，郭海良的一位工友，挖煤20年后，得了塵肺一期；郭僅干了5年，就患了塵肺三期。

中國人民大學勞動法學教授鄭愛青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如果這樣的情況發生在法國，雇主的行為很可能構成犯罪。

包括德國、日本在內的國家，對勞動者的生命權、健康權、勞動報酬權、尊嚴權給予了較為嚴密的保護。一些國家的勞動刑法作為附屬刑法存在，對雇傭者侵犯勞動者基本人權的行為所作的刑事處罰，相較普通的刑事案件更為嚴厲。這是為“體現一種弱勢公平的原則”，刑法給予勞動者傾斜性的保護。

而法國對雇主的責任規定的最為詳盡，懲治力度最大。鄭愛青介紹說，比如雇主違反勞動法對企業委員會的組成、選舉和運作進行干涉，即構成妨礙企業委員會活動罪，雇主將被處以監禁和罰金。

法國關于職業安全衛生的刑罰規定尤為嚴厲。比如因為未履行預防責任，導致安全事故發生，工人死亡。這種情形被認為是“故意將職工置于危險的情境中”，將被追究過失甚至故意殺人罪。

江蘇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姜濤認為，相比發達國家，中國的“勞動刑法”理念剛剛萌芽。刑法對勞動領域的涉入相當少，而且很不完整。

《刑法》中有4個罪名與“勞動刑法”有關：強迫職工勞動罪、雇傭童工從事危重勞動罪、重大安全事故責任罪、惡意欠薪罪。其中雇傭童工從事危重勞動罪于《刑法修正案(四)》中寫入，惡意欠薪罪于《刑法修正案(八)》寫入。

但司法實踐中，這些“勞動刑法”的規定并未對勞動者起到良好的保護。實際上，近幾年在重大勞動侵權事件中的刑責追究中，4個罪名顯得捉襟見肘。2006年山西黑磚窯事件爆發，一些黑心礦主被以非法拘禁罪、故意傷害罪判處無期徒刑、死刑：如果按照強迫職工勞動罪，最高只能處以7年有期徒刑。

惡意欠薪的入罪，是中國發展勞動刑法的最好契機。

“作為其他法律的保障法，當行政法律、民事法律和經濟法律等構筑的防線崩潰之時，刑法就應當站出來擔當第二道防線的角色。以弱勢公平為價值基礎并以此為根基發展與完善中國勞動刑法，必然對調整扭曲的勞資關系具有重要意義。”姜濤認為。

民法不行刑法上么

刑法的介入，能否調整中國扭曲的勞動關系?在惡意欠薪入罪時，學界就頗多爭議。

黃樂平是堅定的支持者。

“我接觸到的職業病案件中，黑心企業因為職業病防治不力被政府處罰的幾率幾乎為零。”黃樂平這樣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職業衛生領域處罰不力令人震驚。比如蘋果公司供應商蘇州聯建科技公司沒有提供適當的通風設備以及個人防護用品，導致一百多人發生正己烷中毒，監管部門最高僅能處以20萬元的罰款。

更令人倍感無奈的是，某地一位安監局局長請黃樂平為他一位患了職業病的親戚維權。作為職業衛生監管主管部門的負責人，他沒有權力進入這家企業調查，因為該企業屬于當地招商引資進來的支柱產業，沒有領導的批準，誰也動不了它。

全國總工會法律工作部副部長謝良敏在本次“《職業病防治法》修法建議研討會”上稱，這些年地方工會感到最嚴重的問題是，企業不履行防護責任時，政府官員為企業說話，不為職工說話。

《勞動合同法》、《職業病防治法》、《塵肺病防治條例》等法律法規都規定了職業病防護方面勞動者的權利、雇主的責任，但“基本上停留在法律口頭上的規定，并沒有相關的機制”。鄭愛青說。

“勞動刑法的設立是有好處的。”黃樂平說，數年后，中國勞動力無限供給的狀況將發生改變，到時如果激活逃避工傷支付責任罪、重大職業病事故罪，對黑心企業的震懾力度比民事、行政手段有效得多。

不過，不同意見仍不絕于耳。“我不反對入罪，但是單純地認為民法不行、行政手段不行就刑法上，思路過于簡單。”西南政法大學勞動法教授陳步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他認為，這種路徑選擇忽視了刑法功能的邊界性。刑法的良好實施需要民眾的法治意識、司法機關的公信力、政府和執政者守法、社會治理技術較完備等條件。而中國條件缺失嚴重，刑法雖然規定得嚴厲，但許多更惡劣的案件都進不了刑事司法領域，“惡意欠薪罪、重大職業病防治罪的罪名多半會成為紙老虎”。

事實上，與熱鬧非凡的“醉駕入刑”相比，“惡意欠薪罪”的激活就遠比普通人估計的復雜和艱難。專門打勞動官司的北京律師時福茂對此不抱太大的希望。他告訴記者，惡意欠薪的“惡意”條件是“勞動部門責令支付仍不支付”，“現實生活中勞動部門行政不作為嚴重，根本不去責令企業支付，靠一個勞動者維權，怎么可能啟動刑事司法程序?”

在陳步雷看來，勞動者只有擁有了團結權、集體談判權、集體爭議權才能改善與資方的不平等地位。不過中國只用最低工資保障、高度行政化的工會體系和效能不足的行政監管和司法，對勞動者進行低限度救濟，這是中國勞資關系扭曲的根本。如果不看到這一點，僅僅在行政、民事和經濟法律體系崩潰時，期望刑法發揮作用，是一條錯誤的路徑。

鄭愛青則對“重大職業病罪”的設立提出了技術上的疑慮。如果職工發病再追究雇主責任操作難度很大，不如參照法國的制度設計，對防護不力的企業主追究刑責。

但鄭愛青同時指出，關鍵是改進整個勞動法體系，而不僅僅是刑法本身，否則“法律就只會成為口頭上的規定”。

不過，黃樂平對此相對樂觀一些。加強工會的力量，增加工人的談判權，健全職業病防護體系，這是治本的做法，但是對于各級地方政府來說，這些工作都動力不足。他認為，只有兩個技術性的操作能立竿見影，一是將職業病提高到安全生產事故的重視程度，實行問責制；二是追究刑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