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電影《讓子彈飛》中,有這樣經典一幕——“新任”縣長張麻子剛到鵝城時,地頭蛇黃四郎從望遠鏡里遠遠地看他,說了四個字:霸氣外露。果真,這個張麻子就是天不怕地不怕,與黃四郎展開了一場明爭暗斗。在朋友們眼中,曾經的浙江女富豪吳英與張麻子性格很像,敢想敢做,為人豪爽仗義。然而,兩個人的結局卻截然相反。
2012年1月18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對吳英集資詐騙案進行了二審宣判:駁回被告人吳英上訴,維持原判,死刑。這一紙判決立即在全國引發熱議。不過,與這一熱鬧場面對比強烈的是,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在吳英的老家浙江東陽看到,當年她一手勾勒出來的“本色藍圖”,如今物是人非,只有空空蕩蕩的店鋪和緊鎖的大門,憑吊著當年的一夜繁華。
忘不了女兒的眼神 在東陽歌山鎮塘下村吳英的老家,母親提起吳英只會抹眼淚,鄰居們也都覺得吳英案已成定局。只有父親吳永正最執著,他一直四處求救,堅信吳英還有生的希望。
2012年1月18日,金華,大雨。在一審宣判兩年多后,吳永正終于等來了吳英的二審判決,只不過,這結果比當天的大雨還要冰冷——鑒于被告人集資詐騙數額特別巨大,給國家和人民利益造成了特別重大損失,犯罪情節特別嚴重,應依法予以嚴懲。為保護公民的財產不受非法侵犯,維護國家正常的金融管理秩序,依法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其個人全部財產。
那次庭審是吳永正與女兒最近的一次見面,離春節只有4天。“她那天的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她是想告訴我,她是冤枉的。”
2009年12月18日,關押在看守所的吳英等來了第一份判決書。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決,以集資詐騙罪,判處她死刑。一審判決后,吳英曾在獄中寫下“萬言書”喊冤。說起“冤情”,吳永正有些激動了:“這案件確實涉及金融制度等問題,但關鍵在司法公正,從一審到二審,法院都是在事實不清、界限模糊、證據不足的情況下給吳英定罪的。吳英要是死了,那她不僅僅是金融制度的犧牲品,也是一樁冤案的犧牲品。”現在,吳永正更多的是自責,“有時候覺得自己很沒用,連女兒都保護不了。”
吳英出事后,吳永正沒睡過一天好覺。為了案子他不停地奔波,光訴訟費、車旅費就已經舉債數百萬。因為眼睛不好,吳永正把每一份法律文書都打印得跟掛歷一樣大,與案件有關的證據也都卷好藏在衣柜里。就是這樣,他還是不放心,同樣的證據復印了好多份,分散藏在不同地方。吳永正說:“我之所以花這么多精力,是因為吳英沒做錯,像她這樣通過民間借貸創業的,浙江一抓一大把,況且又不是欠債不還,吳英現在的資產也足夠償還借款。我對孩子的管教很嚴,從來不護短。如果吳英錯了,我半毛錢也不會為她花!”
吳永正有4個女兒,吳英是家中的長女。1981年,出生不到兩個月的吳英就被父親帶到甘肅玉門。上世紀70年代,東陽人走南闖北靠接工程謀生計,吳永正便是第一批走出去的人。
吳永正說,吳英從小“腦袋瓜就很好用”,上小學前,已經能認2000多個漢字了。吳永正對女兒常常是“像男孩子一樣,該打就打,該罵就罵”。7歲時,吳英被送回東陽讀書。“小學的時候,她成績很好,年年都是三好學生。但上初中后,成績就開始下滑。上完初中,她干脆不想讀了。”那時,吳永正忙于在甘肅打一場耗時8年的官司,沒有太多精力管吳英,就安排她到姑姑的店里去學美容。后來,吳英又回到學校,但終究興趣不在那,還是回到了美容店。
曇花一現的輝煌 2000年,吳英與周紅波相識。第二年,兩人一起在東陽開了一家美容院,隨后成婚。2003年8月,吳英賣掉舊店,新開了“貴族美容美體沙龍”。在此過程中,她積累了不少人脈,也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2005年3月,吳英買下了當地最好的KTV,成了老板。2006年,吳英又接連成立了兩家投資擔保公司,開始介入民間借貸。此時,25歲的吳英已擁有數百萬身家,成為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但相比后來的“本色神話”,這還算不上什么。
從2006年8月到10月間,吳英完成了15項公司及分公司的設立登記、備案,此后注資人民幣5000萬元注冊成立浙江本色集團有限公司,下面包括連鎖酒店、建材、家紡、電子商務、廣告傳媒等眾多產業。在本色集團公開披露的信息里,2006年,吳英還成功收購了東陽最大的公園——博大世紀公園55%的股權和浙江博大新天地廣場100%的股權。
吳英一夜暴富,“本色”橫空出世,不可避免地成為新聞頭條:“2億元現金買下東陽世紀貿易城三層700多間鋪面;一次性購入高檔汽車20多輛;部門經理年薪50萬到100萬元……”媒體眼中的“億萬富姐”吳英很快成為東陽最能“吸金”的人,義烏、東陽等地民間資金爭先恐后流入本色集團,甚至遠在溫州的銀行也搶著為其貸款。
只不過,“本色神話”僅僅維持了幾個月,2007年2月7日,因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吳英被東陽市公安機關刑事拘留。10日,本色集團被查封。
事發前,吳英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將如此多的“自有資金”來源歸結為期貨、炒房、美容業3個渠道。但此后,法院認定,從2005年5月至2007年2月,吳英以高額利息為誘餌,以投資、借款、資金周轉等為名,先后從林衛平、楊衛陵等11人那里非法集資人民幣7.7億元,用于償還本金、支付高額利息、購買房產、汽車及個人揮霍等,實際集資詐騙人民幣3.8億元。
但很多人不這么看。周濤(化名)在2005年吳英經營KTV時就跟著她干,負責KTV的娛樂項目。至今,周濤也不會將“詐騙”兩個字和吳英扯上關系。“吳英所有籌來的資金都投到了實業中,這么多項目,她都是實實在在操作的。如果是詐騙或者想要卷款跑路,她也不會傻到在東陽本地留下這么多產業。”
在周濤眼里,吳英就是那個“白酒一杯一杯干”的豪爽“兄弟”,性格大大咧咧,平時買東西從來不討價還價…… “男人都當她兄弟,女人都當她姐妹。”
周濤認為,吳英之所以能借到7.7億元,一是“她做事干脆,只要承諾了,就一定能做到”;二是她仗義,“對于幫助過她的人,吳英都很感恩”。而與吳英有過生意往來的陳前(化名)認為,他們看重的是吳英的商業才能。
早在2005年,吳英就看到房地產的前景,以至于她在獄中,資產還在不斷增值。陳前告訴記者,“有人覺得吳英涉足的產業太多、太廣,是拿籌集來的資金亂投資,其實從商業角度來看,吳英的理念非常超前。她的家紡、建材、洗衣等幾個產業,都是酒店業的上下游或延伸產業。在多年后的今天,這些產業仍然是一些投資公司頗為看中的投資領域。”
不過,這些贊美吳英已經很難聽到了。
死刑與無罪的較量 從被關押到二審判決,吳英案前后跨越了4年多,但關于她的生死一直沒有停止過爭論。
吳英的行為,究竟是集資詐騙還是民間借貸糾紛?如何定性,是吳英生死的關鍵。于是,在法官和律師之間,集資詐騙與民間借貸進行著對決,死刑與無罪展開了較量,最終,律師敗下陣來。
法院方面,死有死的依據;律師方面,活有活的道理。從刑法對集資詐騙罪的規定來看,集資詐騙罪必須滿足三個要件:一、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二、使用詐騙方法;三、向社會公眾非法集資。這三點,一直是法院和律師雙方爭議的焦點。
焦點一,是否以非法占有為目的。 法院認定吳英集資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法院審理認定,吳英明知自己沒有歸還能力,仍大肆高息非法集資。吳英本來就沒有經濟基礎,本色集團成立前已負巨額債務,其后又不計條件、不計后果地大量集資,給債權人的回報條件每萬元每天30元至50元,根本不考慮自身償還能力。
另外,吳英并未將集資款用于生產經營活動,部分集資款用于支付前期集資的本金和高額利息。她還用集資款購買1億多元珠寶,隨意贈送他人或擺在辦公室炫富。
辯護律師并不認為吳英的行為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吳英的辯護律師張雁峰在接受環球人物雜志記者采訪時說,吳英的大部分資金用于公司經營管理、購置房產汽車等,都是與生產經營有關的事業。有一部分用于歸還本金和支付利息,只有一小部分用于購買珠寶。吳英購買大量珠寶并不是為了炫富,也不是隨意贈送他人,而是用于生意上的往來,剩下的珠寶則是準備開珠寶店,這本身也是一種經營行為。
焦點二,吳英的行為是否構成詐騙。 法院認定吳英的行為構成詐騙。吳英案二審法院審判長沈曉鳴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吳英采取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方式集資。吳英在向他人進行高息集資時,均虛構投資商鋪,謊稱做石油生意、炒期貨等各種理由。實際上,許多商鋪純屬子虛烏有。吳英短時間內大量虛假注冊公司,并用這些公司裝扮東陽市本色一條街。她還提供大量虛假購買房地產協議和房產證,從而讓眾多受害人對她的財富深信不疑,“自愿”將巨額款項投給她。
張雁峰則認為,吳英借款的時候使用的宣傳手冊是本色集團的遠景規劃,是專門用于一項房地產項目的談判,而不是專門用來借款的。因此,不能認定吳英的借款行為帶有欺詐。
關于吳英隱瞞了借款的真實用途,律師稱,吳英確實存在將借款用于償還公司債務的行為,但是依據最高人民法院有關規定,將借款用于償還公司經營債務就是一種經營行為,所以,隱瞞借款真實用途并非欺詐。
焦點三,是否向“社會公眾”非法集資。 按照法律規定,只有向“社會公眾”募集資金,才構成集資詐騙罪。法院認定,吳英案直接受害人雖只有11人,但下線人員眾多、涉及面廣,屬于不特定公眾。因此,吳英構成詐騙罪。同時,判決認定的這11人并非吳英的親友,而是她在集資過程中經支付高額中間費認識的,所以,這11人不具有“特定性”,而是屬于社會公眾。
律師則認為吳英是向特定少數人借錢,不是向“社會公眾”集資。張雁峰強調,法院認定吳英的直接債權人為11人,即便這11人具有向公眾集資的違法犯罪行為,但這個關系不能轉嫁到吳英身上。因果關系不能無限延伸,法律應當考慮當事人的直接行為,而不是間接行為。這11個債權人都是吳英的親朋好友,屬于特定少數人,況且這11人中沒有任何一個人認為吳英騙了他,沒有任何一個人因此起訴吳英。所以,從這一點可以判斷,吳英的行為屬于典型的民間借貸糾紛。
爭議一時相持不下。不過,在2月6日北京舉行的吳英案研討會上,與會大部分學者、律師認為,吳英不構成集資詐騙罪,不應判處死刑。兩位刑法專家認為吳英構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在他們看來,罪與非罪,此罪彼罪,包括案件事實認定雖存在爭議,但吳英罪不至死。目前看,吳英的生死,只能等待最高人民法院的最后裁決。
為什么關注吳英案 值得關注的是,在法律學家、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媒體及公眾的密切關注下,吳英案由一個普通的經濟案件,迅速躥升為2012年第一起公共事件。吳英案的轟動,在于它同時觸動了當今中國社會的金融、司法、民意這三根敏感神經。也許正是因為關乎財富、關乎生命、關乎民意,才會引發社會各階層如此密集的討論。
多年來,我國一直試圖在金融體制改革上有所突破,卻至今困難重重。清華大學法學家、社會學家李楯教授在接受環球人物雜志記者采訪時直言不諱地說:“我國的投資結構屬于典型的‘大國家小市場’,內銷渠道很少。”據國家統計局報告,2011年全年,我國CPI(消費物價指數)比上年上漲5.4%;而最新調整的銀行一年定期存款利率為3.5%,百姓實際存款利率為-1.9%。“存款負利率,讓不少人想將錢從銀行拿出來投資增值,但他們有時很難找到好的投資點;而一些有好項目的人,因為銀行緊縮銀根,又很難從銀行拿到貸款,民間借貸也就由此產生。”
民間金融和國家法定金融這兩個市場長期并存,卻不平衡。但這種不平衡牽涉著千萬人的利益。民間借貸至今沒有獲得合法“身份”,缺少監管,風險也大,成了中國社會的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引爆。2011年,江蘇泗洪的非法集資、內蒙古鄂爾多斯蘇葉女非法集資,集資數額均過億。社會上,一會兒人人放貸賺錢,一會兒傾家蕩產談貸色變。這讓如何對待民間借貸,已經成為金融體制改革繞不過去的問題。對下牽動放貸者利益,對上牽動金融體制的神經,吳英案自然引起全社會的關注。對案件的判決,也必將成為眾多民間借貸案審理的風向標。
同時,死與不死,體現著司法制度對正義與生命的尊重。吳英的死刑判決,在慎用死刑的大背景下產生,自然無可避免地引起各方關注。2007年,最高人民法院將死刑的復核權上收,從程序上限制了死刑。2011年,《刑法修正案(八)》又取消了多個經濟犯罪的死刑罪名,可以說,各界對非暴力犯罪慎用、少用死刑已形成共識。這體現了我國司法改革以人為本的取向,也切合了公眾對生命權日益尊重的需求。“因此,每一個經傳媒報道的死刑案,都不斷在敲擊著人們的心靈。比如2011年的藥家鑫案和李昌奎案,就因涉及死刑而引起輿論的高度參與,此次的吳英案也不例外。”李楯說。
在李楯看來,吳英案的爭議反映了一種社會情緒,對我國司法現狀缺乏信任。李楯提出,在這樣的客觀條件下,要想真正取得司法進步,不能僅僅就事論事,而要在立法決議過程中更多地引入廣泛的公眾參與和討論。這也是司法制度進步的一個前提。
吳英案引起社會關注,還在于它涉及了我們整個社會的民意表達。近年來,伴隨著社交媒體的發展,公眾大量參與公共事務討論。在吳英案之前,杭州飆車案、鄧玉嬌案等一系列案件的審判,都摻雜著媒體與公眾的聲音,“媒體審判”、“公眾審判”等名詞也應運而生。
2009年12月,吳英案一審被判死刑時,媒體就將案中暴露出來的爭議披露得淋漓盡致。今年,吳英案二審維持原判,比一審更加令媒體狂熱。短短半個月間,網絡上關于吳英案件的討論密集呈現。一個名叫“吳英案輿論匯總”的微博,每日高密度更新相關評論;諸多網站開設“吳英該不該死”的民意調查。2月7日,《法制日報》、新華社“中國網事”等媒體的加入更把社會對吳英的關注推向高潮。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陳衛東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媒體與公眾對司法的介入是柄雙刃劍,它可以讓司法更加透明,敦促司法機關在處理案件時更加謹慎、小心,在某些非常敏感的案例中,它甚至可以使決策層感受到整個社會的呼聲;但萬一監督不當,它又會給司法機關造成巨大的壓力,干擾、妨礙司法的獨立與公正。
在李楯看來,隨著人們利益日漸分化,民意表達的作用日益突出。“當前的中國社會缺乏共識,不像改革開放之初,全國上下都擁護改革。現在一旦遇到事情,大家首先會從自己的利益、情緒出發,用一種情緒化的方式來對待。也正因如此,我們的討論大多沒有規則可循,而是你說東、我說西。這種情緒一旦過度,怎么做都可能是不對的。真正的討論應該是針鋒相對的,我主張這個,理由是什么、證據是什么,你是從價值取向上就反對,還是認為我提供的證據是假的?需要討論的雙方將問題一個一個拆開了談。”這樣的民意表達或許是我們當前最需要的。
編輯:劉雅婷 美編:苑立榮 編審:丁子<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