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云峰給程桔留下的第一個印象,是這男人居然還會害羞。已經知道這次見面的目的,已經愿意來此見她,卻還會低著腦袋,不敢朝她多看,坐下后兩只腳的鞋底還不由自主地摩挲地面,這讓程桔頗覺新鮮。此時的倪谷音活像個媒婆,喋喋不休地介紹華云峰的基本情況,說了幾則有關他的趣事。他笑起來的樣子更害羞,剛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就被手捂回去了。他的手背也很干凈,手腕上的紫檀木手鏈雅致卻又不昂貴。
其實用不著再說些什么了,只是看兩個人互相有沒有感覺。盡管不是相親,說穿了甚至還有點兒見不得人,但畢竟不是一手交錢一手茍合的勾當,得講究幾分情意和緣分?;蛟S,這便是這男人如此害羞的原因?酒店嘈雜,即使坐在墻角落,那喧囂的人聲還是像火鍋里的蒸汽不斷彌漫過來。倪谷音端起酒杯,分別與程桔和華云峰相碰,與程桔碰杯的時候還特意對她眨了眨眼,有一種催促她敲定的意思。程桔習慣地撇了撇嘴角。
還是因為今天見面目的的曖昧,當倪谷音看了一眼手表,說了一句我還要去媽媽那兒,我給她買了件新衣服之類的話,準備提前滑腳時,程桔馬上站起來,說也想走了,反正已經坐了好一會兒了,肚子也吃飽了,只想休息。倪谷音便又坐下來,看看拎起坤包的程桔,又看看略顯躊躇的華云峰,眼光里有一種不忍使這次見面匆匆結束的意思。程桔的心動了一動。自從家里出了那件大事之后,還與自己保持來往的小姐妹中,倪谷音是最可靠、最幫襯著自己的了,尤其是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沒有倪谷音絕對無從談起。
但既然表明了要走了,再一直坐下去已經不妥。五分鐘之后,程桔又一次拎起坤包站起來。好在華云峰并沒有絲毫不快,甚至還有點兒如釋重負的感覺,吁出一口長氣,眉眼也舒展了一些。他很主動地替程桔移開椅子,又搶在倪谷音之前買了單,只是腦袋仍然低垂著,不敢朝程桔的臉上看,朝仍顯勻稱的程桔的背影看。不過,在把程桔和倪谷音送上的士時,他還是很紳士替她們拉開門,揮手作別。或許,今晚他看程桔的最認真的那一眼,就在此時。
的士離開那家小酒店,快要駛近自己家里時,程桔突然涌上一絲后悔,盡管她渴望獲得來自異性的溫柔已經很久,今晚見的這個男人是倪谷音精心選擇的,看上去確也不壞,但揮之不去的負罪感仍讓她涌上悔疚,似乎從今晚起自己已開始蛻變為一個蕩婦了,在可憐的丈夫面前顯得不潔,顯得可恥。倪谷音仿佛看出了她的這份心思,便伸過手摟住一直沉默的她。她的一顆淚珠由車窗外的燈火映照著,顯得渾濁、無助、欲滴還休。
沿著昏暗的樓道走上去,拐彎,拐彎,再拐彎,一直爬到頂樓,程桔已經氣喘吁吁。她站在樓道拐彎角的那個平臺,向夜色中的城市毫無目的地望去。一扇扇亮著燈光的窗口,一幢幢體積龐大的樓宇,遠處不停地閃爍的是缺胳膊少腿的霓虹招牌,一架正待降落的飛機在極遠處的天空中眨著眼睛。她竭力讓自己定下神來,只有在最起碼的沉著心態下,才有足夠的勇氣推開自己家的門,面對那個無比殘酷的現實。
振慧夫婦正好打開房門,從家里沖出來,與正在取鑰匙的程桔撞了個滿懷?!霸趺催@么遲才回來?不是跟你說好今晚我們還要去接女兒的么?現在已經快八點了?!闭窕酆敛活櫦傻芈裨沟溃仡^一把拉過丈夫,示意他趕快出門下樓。程桔便忙不迭地連說三遍“對不起”,一邊對振慧的丈夫歉意地微笑,對方回給她一個潦草的笑容后很快被老婆拉到了樓梯上。一陣心急匆匆的腳步聲之后,一切重又歸于寂靜。
程桔在丈夫的床邊跪下,一手撫住丈夫白皙得如同一團奶酪的臉,一手揉著他亂糟糟的頭發,俯下身,湊在他耳邊輕語:“……振藩,你可不要怪我,我向你道歉,十萬分地道歉。我再也不跟這樣的人見面了,不會了,你放心……”她好像看見他空洞圓睜的雙眼抖了一抖,再仔細看去,卻又像入定般一動不動,“我這一輩子只跟你在一起,直到死,哪怕你一直這樣,一直這樣……”兩串渾濁的淚珠終于垂滴下來,濺在她的手背上,又流淌到他的白臉上。
是一起意外且常見的交通事故。那天下午,在市外貿局擔任副處長的振藩受朋友李銳之邀,前往錢塘江南岸的一座私人會所消度,內容不外乎麻將和桑拿。李銳是某副市長的侄子,生性好玩,與振藩是初中同學,兩人一直保持著朋友關系。李銳看中的是振藩具有優秀跟班的所有素質,不咋乎,不逾位,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在需要呼朋喚友、有福同享的場合時,無疑是勾手召喚的首選。那天是周五,下午三時,還沒下班,但李銳那輛新買的國產寶馬已在振藩的辦公樓門口了,所以振藩離開辦公室時還有點兒惴惴,直至上了車關了手機,才開始與李銳及另外幾個同伙輕松說笑。寶馬駛出市區,在南岸寬闊的新修馬路上撒歡。就在拐向私人會所的那個叉路口,一輛滿載黃沙的巨型卡車猛地插過來,又來了個急轉,車后部狠狠打了寶馬一下子。寶馬頓時玩具似地飛了起來。
程桔見到振藩時,他已被層層的紗布包著,躺在急救室里,像個冬天時穿得特別厚實的大嬰孩。程桔亮著嗓門喊他的名字,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有一旁的心動監護儀告訴她,他的心跳是正常的,也就是說,他依舊是活著的。真要感謝那輛安全性能超強的國產寶馬,同車的四個人,有兩個只擦傷了皮膚,李銳是右胳膊骨折,拉進醫院急救室搶救的只有振藩。后來程桔聽李銳說,出事的那一瞬間,振藩大叫了一聲“不好”,竟保鏢似地一把抱住了同座的李銳,那黃沙卡車的屁股就在這時砸進了寶馬,砸中了振藩的頭。“如果不是振藩,成植物人的就是我了!”李銳滿臉感激,那只還纏著繃帶的手從包里拿出一沓很厚的東西,不由分說地塞給程桔,程桔怎么推卻他都不依。他那條折了的胳膊當天晚上就已重新接上了。
兩個月后,程桔把振藩接回了家,再在醫院里耗著,已經沒有意義了。振藩所在的外貿局夠仗義的,非但承擔了所有醫療費用,包括醫保范圍以外的一些費用,還專門請了保姆幫著在醫院陪護,最后還派車派人把振藩送回家。局長還指示除了來自單位小金庫的若干福利,振藩的工資獎金照發。畢竟是在上班時間偷偷溜出去玩樂的啊,但有副市長的侄子出面,責備已經剔除干凈,只剩下同情和體貼了。程桔請人們小心地把振藩的軀體安放在大床上,大床周圍早已擺妥了輸液架、心電測控儀、血壓計、導尿盆、擦身浴盆、專門擺放藥物的柜子,支好了一張用于陪護的她睡覺用的行軍床。
振藩的雙親早已過世,剩下的只有他妹妹那一家子,這就意味著除了保姆,主要的陪護任務落在了程桔頭上。不是你,還有誰呢?看著家里亂糟糟的樣子,發懵了的程桔捫胸慶幸:兒子讀的是寄宿制中學,周末才回來,否則這一回,連兒子的前途都要搭進去了。
……程桔的手依然撫著丈夫白皙得可怕的臉,嘴唇仍在囁嚅。差不多已有兩年了,每當疲乏之時,絕望之時,夜深人靜之時,程桔就會這樣跪在木乃伊般的丈夫面前,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好幾次就這樣跪著睡去。心里憋屈了很多東西,似乎再不把它釋放出來,讓自己輕松一點,舒展一點,就會蜷縮著死去。囁嚅著的她忽地抱住了他的頭,開始嗚嗚地哭。他照例一動不動?;祀s的情緒下,她的眼前幻現出很多人物來,其中竟有低垂著腦袋的華云峰。
三天后,是華云峰給她打了電話,邀她晚上去茶樓坐坐。這三天,倪谷音已催促了程桔多次,說兩個人既然已互有好感,不妨再深入一下的。已經到了這個份上,還忸怩個什么呢?倪谷音最后這句話有點兒失分寸,但程桔認定她是一片好心。可正想著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卻搶先了一步。
程桔同意了,只是把時間改為中午。中午時間雖然短,但屬于自己。白天家里有保姆照料振藩,如果約在晚上,保姆已經回家,那又得央求振慧代勞了。盡管照料的對象是自己的哥哥,可振慧總是覺得這是程桔的活,自己偶爾的幫忙是一種恩賜,當然,如果發現程桔的照料稍有疏漏,那她又會像訓斥保姆那樣訓斥程桔,一副自身權益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
這家茶樓靠近西湖,面對湖面的那些座位都已坐滿了茶客,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閑適輕松的神情。華云峰顯然很早就來了,見程桔走近,趕緊起身,殷勤地替她拉開椅子,隨后把已經翻開的茶單遞給她,請她點茶。程桔掃了一眼茶單,發現華云峰為自己翻開的那一頁,上面全是百元以上的名品茶,知道這也是他殷勤的一部分。她為自己點了一杯低廉的本地產普通綠茶。
總有一種非常別扭的感覺,像是找了一個偷盜同黨,準備一起去撬金庫。明知有罪卻一意孤行,這是她以前最費解最反感的,而如今自己競也半推半就地上了這樣的賊船了。華云峰努力抬起臉,微笑著,盡可能顯得自然些、老練些,但閃閃躲躲的眼光仍然泄露出緊張和不適?!昂湍阋粯?,原先我與她也相處得蠻好的,結婚兩年后,在背地里她居然就那樣了……”話已至此,他的嘴難看地咧了咧,仿佛身體某個部位被猛地扎了一針,“和你一樣,我與她分居也有一年多了,只是想等孩子大一點再離,孩子畢竟是無辜的……”
起先不知倪谷音對他是怎么說的,現在弄清楚了,原來唱的仍然是夫妻失和這樣的絕情戲,只不過他的那一出是真的,自己的這一出卻是虛構。但倪谷音不虛構,不瞞他,行么?
性格溫和的程桔原本有著不少堪稱蜜閨的小姐妹,振藩出事后,她們以各種方式表達過哀傷和同情,有的甚至還來醫院幫著陪護過,但時間一長,振藩又不可能好轉,大家也各忙各的,很快就疏淡了。更荒唐的是,當一位老同事與程桔逛了一趟西溪,不慎跌傷了腿,另一個小姐妹陪程桔上街,被小偷摸走一只鼓囊囊的錢包,還有一名高中同學與程桔走在一起,竟被一個看錯了人的潑婦扇了五六個大耳光之后,消息傳來傳去,程桔很快變成一個類似喪門星那樣的角色。因為她,所以老公成了植物人;如果誰膽敢與她湊在一起,也會惹上災禍,那些倒了霉的小姐妹老同事不就是例證么?程桔頓時變成了孤家寡人,很多人像躲避魔鬼一樣躲著她,包括曾經親密得可以穿連襠褲的人,除了倪谷音。但即便是倪谷音,有時與程桔在一起時,也會冒出奇奇怪怪的話語來,說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與你在一起啊!雖則是一句玩笑,可程桔聽了還是很不舒服。真弄不懂時代發展了,人反而越來越相信迷信了。
打開了話匣子的華云峰有點滔滔不絕,但絕不是唾沫星子亂飛,慣于胡言亂語的那種,那不乏磁性的嗓音始終平和輕柔,說的也是她可能感興趣的社會性話題??粗犞探鄄唤X得眼前這男人幾近完美,可妻子居然背叛了他,這是為什么?他有什么軟肋?別的男人在哪些方面勝過了他?環顧四周,茶室里的呷茶品茗者雖然閑適輕松,其實也各有煩惱,各懷心思,甚至暫時夾起尾巴,掩去可恥,以貌似可親可愛可憐的模樣示人,比如此刻的自己。程桔不禁暗中喟嘆,這世界大干,奇哉怪也,真教人難以把持。
在茶室里坐了約莫兩個小時,她決意與他告辭,一則是因為下午還得去上班,二則是對這個好姐妹隆重推介的男人完成了基本確認,或許真是個可以暫時托付心緒,把自己從糟糕透頂的狀態中拯救出來的主兒?!耙皇强茨惚任铱蓱z,小臉都衰白得紙樣了,我肯定先把他用上……我家里那個死鬼,我早就想給他點顏色了?!蹦吖纫粑χ?,臉上掠過一絲不舍的神情。只是眼下的她不愿表現得像個餓煞鬼,看見合意的男人就不顧一切地粘上去。已被命運這匹怪獸作踐了,為啥還要自己再作踐自己?
兩天后的中午,程桔應約再次與華云峰見面,見面時她不由得一驚:他額面上竟然出現了幾道顯眼的抓痕,抓痕不淺,傷及的不僅僅是表皮,極似刀一樣的長指甲剜下的。程桔不便詢問,猜測是他老婆的杰作,心里不免生出些同情。華云峰沒有解釋什么,只是很認真地為程桔點茶,請服務生上茶點。兩人終于可以享用這份悠閑,欣賞窗外的湖光山色時,華云峰的手幾次有意無意地撫過那傷痕,但仍沒有解釋些什么。
他只是淡淡地說起自己已瀕于破裂的家庭,紅杏出墻的妻子,尤其是自己可愛的女兒,依然是點到為止。程桔認定,他此時的話語仍然不能算作解釋,而是漸漸熟識之后隨意的閑談。華云峰說五年之前自己的一切都順風順水,單位里效益不錯,領導也很賞識他,家庭也很和睦,一家三口還自費去了青島和廈門玩,妻子也沒有干出那件缺德事,但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或者說撞上了哪顆喪門星,自己就開始倒大楣了,仿佛什么事情都不順,直到現在。說到這里,他不好意思地撫摸了自己額上的傷痕,為自己如此迷信而致歉似的。
程桔聽得出了半身冷汗,心想幸虧沒把自己家庭的真相告訴他,可又轉念一想,覺得自己和倪谷音的有意隱瞞實在對不起他,哪怕那是迷信,不至于對他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但為了確保這檔子破事的成功,故意把真相掩蓋起來,起碼是一種不善。而不善,盡管不是惡,也已經與惡為鄰了。程桔收走僅有的一絲微笑,看著正午陽光下白晃晃的湖面,沉默下來。
“分居對我來說何嘗不是一件好事。每晚我都睡沙發,一早就出家門,這樣基本上能不與她見面。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家務就是去學校接女兒……”華云峰又說。但他這句很可能是無意的敘述泄露了一個細節:已與妻子如此生分,且兩人基本上不見面,那就說明這幾條顯眼的傷痕并非妻子所為??墒?,不是妻子,還會有誰呢?
程桔發現今天自己的眼光總是離不開那幾條傷痕,總覺得它們隱藏著什么。好奇心劇烈泛涌之時,她突然涌上一種沖動,想抓住他的手,不顧一切地向他說出全部,也希望他毫無保留,然后她與他——甚至她逼著他——遠走高飛,浪跡天涯。她譏笑自己已經活到這個份上,居然還像文學青年那樣懷有如此浪漫的心理。對于眼下的自己,實在是太奢侈了。
外面已在下雨。杭州是很經不起雨水的,一旦下雨,整個城市都粘乎乎的,包括馬路,也包括馬路上的行人,行人臉上的表情。華云峰提出打個的送她,他下午恰好也要去城北辦點事,程桔便與他一起坐在了的士的后座。的士的收音機里,號稱“電波怒漢”的杭城著名電臺主持人正在義憤填膺地痛罵拆散他人家庭的寡廉鮮恥者,因為話題過于敏感,后座的他倆只得各自把眼光投向窗外。拐過東坡路,穿過武林路,再往右拐,便來到正在整修的延安路上。當的士司機搶在黃燈的最后一秒,踩了一腳油門企圖再往左轉時,一輛滿載黃沙的大卡車突然橫插過來,一下子撞上了的士。
程桔只聽自己大叫了一聲“振藩!”就朝華云峰撲了上去。這輛大卡車,分明就是害了振藩的那一輛啊,經常憶想那一幕的她這下竟然親眼目睹了!華云峰被她死死地按在后座上,兩個人的臉互相逼近得只剩下半公分。他驚訝于她竟有這么大的力氣,驚訝于此時她歇斯底里的表情。當他發現大卡車的半個車頭已經騎上了的士的尾部時,他才完全醒悟過來,自己剛才遭遇了怎樣的一番驚險。
他也返身抱住程桔,一疊連聲地說:“是你,是你救了我,要不然,我又遇上喪門星了!”
程桔的眼淚卻直截了當地滴在他的臉上:“不,不,喪門星就是我!……”
竭力推開的士已被撞得扭曲的車門,推說自己有急事,沒時間再為交通肇事的雙方作證人,程桔拉著華云峰,像只無頭蒼蠅似地在馬路上跑。“下午上班的時間快到了呀!”華云峰不禁提醒道,很快就發覺自己在說廢話。他發現程桔左臂肘處的衣服已被刮破,露出一塊淡淡的血瘢,斷定是剛才兩車相撞時刮破的,臂肘已經受傷,只是傷得不是太重。他想問她要不要緊,但知道拉著他瘋狂奔跑的她根本不可能回答他。終于,華云峰明白了此時的她究竟是在尋找什么,或者說最需要什么。他反手拉住了她,把她拉進了一家快捷酒店,并用自己的身份證開了一間鐘點房。
但華云峰絕對沒想到,兩個人同時倒在床上時,她卻堅決阻止了他接下來的動作。“不要,等等,讓我先把我家里的事情告訴你!……”程桔緊緊抱著一只枕頭,蜷縮在床頭,驚懼而急切地看著他。他便停下動作,盤坐在床尾,聽她說話。
程桔說得語無倫次,繼而又抽抽嗒嗒,但發現他的表情始終平靜,并無太過的驚愕和懼色,便不顧一切地一路說下去,話語也順暢了很多。說著說著,懷中的枕頭已漸漸地移到了自己的臉上,蒙住,心里卻有一種極度的釋然,覺得這樣已不欠對方,甚至還為自己維護了起碼的清白。她停止了敘述,靜靜的房間里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蒙在臉上的枕頭被慢慢地挪開,她睜開眼睛,與癡癡地盯著自己的那雙男人的眼睛對視。她看見這雙俊美的眼睛里盈滿淚水,隨時有可能傾瀉而下。她感覺房間里的空氣非常膩乎乎,每做一個動作都像是在水中沉重地劃動。她看見這房間的天花板角落上有一塊明顯的水漬,屋外的雨水正在緩緩地侵入屋內,準備浸濕整片房頂。
倪谷音提醒程桔,兩個人既然只能是純屬露水的關系,就用不著介入對方的生活太深,程桔點頭稱是,心里又不無矛盾:你說他是一個十足的好男人,能拯救處于身心絕望狀態中的女人,這我完全認同,可他身上還有你所沒告訴我的內容,比如輕微的神經質,比如極度的固執,還有一絲不可思議的幼稚。你說我應該與他保持必要的距離,可我又怎能拗得過他?
無奈之下,程桔特意找了個借口,支開保姆,然后帶著華云峰走進自己的家。她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讓華云峰自己到臥室去看,他便去了,卻很久沒有出來。當程桔走到臥室門口時,看見這個易愁善感的男人替振藩掖了掖被角,正抹著眼淚,繞過大床邊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從里面出來。倚在門口的程桔不由得呆呆地看著他。絕對不能認為他的舉止是一種做作和夸張,看慣了虛飾的東西,真誠的表達往往會顯得虛偽、冗余和古怪。
在門口她禁不住抱住了他,他的身體在她的擁抱下開始膨脹,但接著他仍然堅決地掰開了她的手,說:“不能,不能在這里……我們得尊重他。”她頗覺尷尬。其實此時的她并不是想與他發生些什么,只是想擁住他,以他健康的身軀驅除兩年多來越來越嚴重的恐懼——沒錯,連倪谷音也不一定清楚,她對男人的渴望并非只為肉欲,本質的期望卻是身心的安寧,這安寧只能來自于一個健全而可靠的男人,始終相伴,但不是互相的肉體滿足。
訝異的是,程桔發現,華云峰的面額上那幾道抓痕還沒有完全退去,今天他的臉部下方新添了兩塊瘀青色,像是被人狠狠地掐出來的。盡管這瘀青不像手指甲的抓痕那樣顯眼,但青中帶紅的顏色,看上去仍然觸目驚心。程桔故意朝這瘀青多看了幾眼,像在提示他坦白。他可能感覺到了,羞怯地低了低頭,最后仍然沒作解釋。
“你……,最近還遇到了什么嗎?”在一陣沉默之后,程桔終于止不住發問。他們倆在沙發上坐下,仍感慨于振藩慘相的華云峰仰身坐著,腦袋耷拉在沙發背上。
房門上突然開啟鑰匙的聲音,難道是保姆提前回來了?程桔和華云峰不由得從沙發上站起身,房門被推開時,他們兩人已經畢恭畢敬地站在客廳里,像是等待某種判決。進來的竟是振慧,手里拎著一只裝有女式衣服的大袋子,身后也沒有老公跟著,看樣子是在附近的商場里買了自己的衣服順路看看。三個人頓時都怔在那兒,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振慧,她的話語中明顯別有意味:“家里來客人了?太好了,家里終于有客人來了,程桔你的生活真的已重新走上正軌了!”說完,振慧把手中的大袋子往餐桌上一丟,閃身走進躺有振藩的臥室,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程桔和華云峰面面相覷。離開這屋子的時候,華云峰有一絲向振慧道個別的意思,程桔拉住了他,兩個人一起下了樓。下樓梯,轉彎,穿過小區甬道,再拐出小區大門,沿大馬路往前走,兩個人垂著頭一直沒說話。直到已經走到大馬路上了,華云峰才吁出一口長氣,伸手去挽程桔的手,卻被她一掌打了回去。她示意他往大馬路左邊的樓群看去。左邊的樓群就是她家所在的小區,兩人剛從那兒出來。順著她的示意,他似乎看見第二排樓房的某個窗口有張臉一閃,直覺告訴他,那臉屬于那個女人,那個長著一張蠻臉、說話尖刻的女人。
他固執地挽過程桔的手,攥住,攥得程桔生疼生疼。
杭州的春天向來是善變的,但沒想到已是暮春了,競還會變出這么一狠招來。一大早,響過一陣春雷的天空忽然變黑,越來越黑,像是倒翻了萬瓶墨汁,云層厚得能讓人喘不過氣來。街上的路燈霎地全亮了,上班路上的汽車們亂作一團。西湖湖面上陰風陣陣,仿佛法海和尚又跳將出來,與許仙這樣的癡情男子決一死戰。程桔站在公交車站雨篷的背面,一遍遍地撥著華云峰的手機,手機通了,就是沒人接。
這幾天,程桔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像在預告某種不祥。并不僅僅是擔心失去他,更是擔心他身上會發生些什么。自從振藩出事之后,自己就變得疑心重重、神經兮兮,總覺得與自己交往的人都在做出天大的犧牲,一切已發生的和即將發生的災禍都是自己引來的,源頭就在自己身上。她經常自責內疚得連胸口都隱隱作痛,哪怕覺得這樣的自責內疚不無荒唐可笑,有違于自身素養。但是她又明白,對此自己永遠無法擺脫。
又一陣悶雷滾過,她合上手機,手機卻響起來,是倪谷音。因為手機有雜音,旁邊又吵,倪谷音的聲音聽上去非常遙遠,可說出來的幾句話讓程桔馬上從公交車雨篷后轉出來,開始急切地在站牌上尋找。
“……你是不是找不到華云峰了?今天我也好不容易才打通他的電話……起先他支支吾吾不肯說在哪里,后來才說了在浙二醫院,說什么陪病人?!蹦吖纫粢豢谝Фò愕卣f,“他肯定有什么事瞞了你,肯定有事!說實話,他跟我以前也不熟的,是跟一幫朋友去龍井喝茶時認識他的,因為你的緣故我才與他聯系……”
公交站牌上沒找到駛往浙二醫院的公交車,仿佛完全由大腦自動指揮著,程桔已經攔下了一輛的士。她的右眼皮跳動得更厲害了,眼皮下面好像有很多很多個泡需要冒出來,必須一跳一跳地讓它蹦跶。天空越來越黑了,天與地似乎已粘接在一起。的士在混亂的車流和四處亂竄的自行車之間艱難行進,泥鰍似地找著縫隙鉆來鉆去。程桔忽想,原來人與天地之間竟存在著情緒上如此密切的糾葛!陽光燦爛,微風蕩漾,哪怕有多少煩心事也會隨之減滅;而身處黑云壓城、天昏地暗的環境,哪怕是懷藏萬兩黃金依然絕望得想死。她注視窗外怪異而混亂的景象,一手重重地按著胸口,心里正連連祈禱千萬不要再讓自己遇上倒霉事。
只能一個樓層一個樓層地找下去,恨不得把整幢病房大樓翻個遍。她確信,華云峰此時必定在這幢病房大樓的某個房間,只要一直找下去,必定會讓他顯形。然而,當她只找完了三個樓層,剛站在通往第四個樓層的樓梯口時,忽地發怔:我干啥呢?我這樣瘋瘋癲癲地干啥呢?為什么非要找到他?是生怕他遇上了什么麻煩,還是太想搞清他躲避自己的緣由——自己的內心深處,總有一種他身邊必有別的女人的不祥?難道就是為了這份預感?!
她走向這個樓層的腳步很滯緩,很猶豫,最后幾步,幾乎是硬撐過去的。
這一層竟是骨傷病房。每一間病房里都住著斷胳膊折腿的人。走廊盡處的某間病房里,傳來一聲疹人的嚎叫,接著便是一件玻璃物品碎裂的聲音。程桔的腳步更滯緩了些,在走廊上踮著腳尖行走,像是踩著一堆碎玻璃。
驀地就看見了華云峰,就在那發出疹人嚎叫的隔壁病房。程桔看見他的時候,他恰好站在病床一側的過道上,而且正無意間朝走廊看了一眼。兩個人的眼光在空中相撞,讓昏暗的空間刺眼地亮了一下。
程桔就在走廊上站定,怨婦般的神情在臉上劃過,但很快被意識到了什么的她抹去了。好在病人都躺在里側,視線被墻壁擋住,沒法看見走廊的。華云峰從病房里走出來,不敢正視程桔的臉,垂著雙手的模樣活像一個被擒住了的小偷。
大雨終于傾盆而下,天空好像徹底漏了,驟密的雨水砸在房頂、樹木、地面上,濺出陣陣水霧和粗暴的聲響。這雨水似乎還能穿過厚厚的墻壁,讓此時坐在病房大樓底層大廳角落的兩人渾身濕透,全身發冷。程桔看見華云峰的嘴唇漸漸變得青紫,他額前的頭發也因為被雨水浸濕,軟軟地耷拉在腦門上。
“……她是我十多年前的女朋友,因為從學校畢業后天各一方,感情就淡了,但她一直沒有忘記我。幾年前我們又有了聯系,尤其當她得知我遇到了婚姻危機。她至今仍是單身……”華云峰嘆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躲避著程桔的眼光,“她當然不知道我與你的事,上星期又跑來了。這幾年中,她已經主動跑來過好幾次,每次都住在小旅店里。但這次她一來就發現了異樣,那就是我的心不在焉——與你一樣,她也是一個極敏感的女人。”
程桔看見他的手正在劇烈顫抖,像是一雙剛干完壞事,或者即將去干壞事的極其慌亂的手——這顯然是自己強加于他的荒唐的幻覺。
“……沒錯,前段時間我臉上的傷痕,就是她抓出來、掐出來的,因為她斷定我有了別的女人。不需要什么證據的,她與我一樣,很多時候都是依靠直覺來判斷,都很準……她非要我坦白所有的細節,不依不饒。五天前的那個晚上,在她住著的那家小旅店里,喝了兩瓶啤酒的她舉起一只空玻璃酒瓶,朝我的腦袋砸下來。我用手一擋,玻璃酒瓶反彈到她的臉上,她就說是我打她,居然就跳樓……她的動作如此之快,沒等我反應過來,就已摔在了樓下。幸運的是她住在二樓,小旅店的房子又矮,她只是左腿骨折……”華云峰抱住了腦袋,渾身開始抖索。程桔發現,他那顫抖的手上也殘存著好幾條抓痕。
雨越來越大,天空卻開始漸漸透亮,空氣里滿是粘膩,夾雜著醫院里特有的來蘇味兒,令人窒息。
“是的,說實話,那晚我背著她走進醫院時,腦子胡亂轉悠著,覺得我這樣倒霉,是不是那顆你一直躲閃著的喪門星又發威了,我這是實話,你千萬別介意。但很快,我就覺得我太無恥了。我們之間已經這樣了,可我竟還會冒出這樣的念頭來,真是混賬啊!”華云峰自責地掮了一下自己。
程桔的心臟緊跳了幾下,為華云峰提及的“喪門星”三個字所震懾。難道,我又害了一個人?難道,“我們之間已經這樣了”,也得讓他,甚至他的女友,承受百般厄運?
“……她受傷了,我請了年休假照顧她,這是我必須做的,你也不要介意。但她傷愈之后,我肯定要把她送走,從此不希望兩人再見面……這一次與我見面,她對我的態度,兩個人之間的激烈爭執,徹底暴露了她的內心和個性。她變了,變得越來越多疑、暴戾、自私,對兩個人的關系也處理得過于現實,或許是生活壓力,或許是心態糾葛,但這讓我覺得,與她已難以生活在一起,只能割棄。當年沒有緣分,幾年前偶爾接上,但現在緣分徹底消失……”華云峰雙眼空洞地朝前望著,身體還在顫抖。但很快,他的眼睛重又閃出熱切的光來,攥住程桔的手,看著程桔的眼神也露出忘情男子的癡相。程桔任他攥著揉著自己的手,把頭轉向大廳里那些排隊掛號、等待治療的人們。身體有恙需要醫治,甚至還得動手術,感情和婚姻有恙,難道就不能服藥、輸液,乃至換個器官?!
華云峰的手機尖厲地叫起來,他低頭一看,便把它掐了。不用猜,程桔也知道躺在病房上的前女友正在召喚他。他放開程桔的手,又伸過來攥緊,目光炯炯有神。程桔想說些什么,卻實在不知說什么才好,張了張嘴便又索性閉住,爾后又掰開他的手。當她決然地走出病房大樓底層大廳時,忍不住回了回頭,卻見華云峰站在那兒注視著她的背影,依然是一副癡情的模樣。我的渴望和無奈還用得著我再說么?你的決心有多大我的意志就會有多堅強啊!
暴雨早已停歇,天空大亮,臨近中午的陽光特別刺眼,令程桔不得不手遮雙眼。黑云壓城固然讓人絕望,但習慣了黑暗的人,一旦遭遇萬道光芒,同樣會難以消受,甚至會淪入惶亂無措的境地。在辣烈的陽光下,程桔的右眼皮依然在跳,一下又一下,越來越驟密,像心動過速的病人那顆無法遏制的心臟。難道接下來自己還會遇上什么災禍?
程桔等在他倆好幾次相會的那家快捷酒店的鐘點房,是她主動約了華云峰。那回在醫院見面之后,兩個人又有好久沒在一起了,她不知道這幾天的他究竟是怎樣度過的,他的前女友有沒有離去。自從右眼皮亂跳以來,她煩躁、焦慮、沮喪,怎么也平靜不下來,甚至伺候振藩也特別敷衍潦草。好在眼下的振藩無法表達不滿,換了以前,對于她的馬馬虎虎心不在焉,他肯定會像領導批評下屬似的大加指責。
手機突然尖叫起來,程桔抓過來,以為是華云峰打來要求取消約會的,接通一聽,竟然是振慧。在平時,這個時候的振慧是不會找她的,會不會又有了新的主意?這段時間的振慧東一個主意西一個想法,貌似竭力維護振藩的所謂權益,說穿了還不是為了她自己?她的擔憂無非是振藩一旦死后,本該由她來承繼的財物流失,擔憂程桔眼下已與野男人分享振藩的一切,包括房子、金錢、物品,甚至程桔的身體。身體勾去了,別的還能保住嗎?
果然,振慧話中的每個字都像是快槍子彈:“……你別以為李銳夠義氣,振藩還不是為了他而丟了大半條命,這命究竟是多少錢一條,想必李銳應該是知道的。我今天剛聽到一則消息,說市里又提高了工傷人員生活補助金的標準,振藩所在的市外貿局效益一直不錯,李銳難道就不該主動找找他的伯伯,幫著去局里疏通疏通?”
程桔仰躺在床上,眼睛茫然地注視著天花板角落上那塊明顯的水漬。要錢干啥呢?對于這個家,錢又能解決哪些問題?如果外貿局真的增加了振藩的生活補助金,又能怎樣呢?振藩能重新從病床上起來嗎?耳邊振慧的聒噪沸反盈天,程桔的反感越來越冒泛。振慧似乎是在室外打這只電話的,周圍很吵,有汽車不時駛過的聲音,還有路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房門上終于傳來熟悉的敲門聲,橐橐橐,輕柔而富有節奏。程桔關了手機,從床上跳起來,打開了門。房門還敞在那兒呢,兩人就已擁抱在一起。從華云峰擁抱自己的姿勢和力度來看,程桔斷定,對方的心非但沒有變,而且比以前更加決然。
兩人的身體本能地向床上移去。忘情之時,華云峰沒有忘了伸出一只手來,關妥了房門。
……仰身躺著的程桔沒有去看激情澎湃的華云峰,目光依然投向天花板角落上那塊水漬,她癡癡地祈望這塊水漬能漸漸消褪,最后徹底消失。仿佛只有它的消失,才是一種吉兆,一種消弭所有災禍、獲得幸福生活的吉兆。她眨了眨眼,覺得這幾天一直跳個不停的右眼皮不怎么跳了。
忽地有一把鑰匙捅進鎖孔,胡亂攪動的聲音。剛準備溫柔的兩人迅速停止,華云峰還側耳聽了聽,幾秒鐘后,他又不顧不管地繼續動作起來。鎖孔內鑰匙的攪動聲更加惡狠狠起來,不怕被折斷似地亂捅亂攪,發出吱吱嘎嘎難聽的聲音。由于已經反鎖,房門一直沒被打開。
接著有人竟然用腳踢門。
華云峰套上褲子,下床去開門。難道有人開錯了門?難道有人盯上了他們?程桔心頭劃過一絲不祥。程桔也快快穿好衣服,凌亂的被褥已沒時間整理了。
“這下子,總可以算是捉奸在床吧?!”振慧像顆炮彈似的射進來,臉上有一股抑制不止的得意,更露出殺氣騰騰的兇相。華云峰急忙張開臂膀,欲攔住似乎正想沖向程桔的她,卻被當臉啐了一口,“滾開,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
“你,你在說我是什么、什么東西?”華云峰抹了抹腥臭的唾液,上前質問。
振慧冷笑一聲:“哼,難道你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東西?那我告訴你。你不是醫生,沒有能力醫治好振藩;你不是單位領導,沒有權力為振藩增加工傷補助;你當不了保姆,因為你是一個笨手拙腳的男人……所以,你是一個只會欺騙良家婦女,只會乘人之危破壞他人家庭的真正該死的不要臉的東西,你聽清楚了嗎?”
華云峰暴怒了,“嗷”的一聲撲了上去。程桔急忙沖過去,死死地拖住他,振慧卻轉而對程桔歇斯底里發作:“別以為能瞞住我,我一直跟在后面盯著哪!你以為給你打手機是關心你嗎?我在聽你的口氣哩,聽你們的動靜哩!你們的騷尾巴一翹,我就知道你們想干什么勾當!”振慧又轉身嗵地打開房門,像個潑婦似地對著走廊大喊,“振藩還沒有咽氣呢,你就這樣打熬不住了嗎?如果振藩接下來有個三長兩短,那就是你們這對奸夫淫婦干的!”她的嗓門很大,兇神惡煞,剛才還在走廊里圍觀的幾名服務員嚇得走遠了。
程桔也忍不住了,沖著振慧尖叫:“我不是誰的私人物品!如今已是二十一世紀了,早不是三從四德的年代。哪怕是在封建社會,也輪不到由你這小姑子來壓服我!”她想不到自己還擊的火力竟也有這么猛,積久了怒火呼呼呼噴出來,倒也極痛快。
振慧抬手揪住了程桔的頭發。
華云峰喊了一聲“不許打人”,沖過去欲把振慧的那只手扯開。
那只玻璃杯就是在這時砸過來的。振慧放開程桔,順手卻抄起一只玻璃杯,動作快得令人眩目。這家快捷酒店的玻璃茶杯十分厚實堅硬,加上振慧用足了吃奶的力氣,華云峰頓時被砸得暈了過去,一綹黑紅色的血從他腦袋上流出來,很快染紅了他的頭發、上衣領子……
“你行兇了!”程桔慌忙扶住華云峰,對振慧爆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
見了鮮血,振慧也不免驚懼,但馬上又跳腳拍手:“活該,活該!”一邊轉身逃走了。
程桔再次跪倒在振藩身前,雙手撫著他白皙得如同一團奶酪的臉,腦袋頂在他的胸口,半個身子趴在他的身上。她太清楚了,占滿自己思維的這個念頭是多么瘋狂,多么可恥!是的,可恥,振慧已不止一次地罵自己可恥了,但是,可恥為什么只能是一個貶義詞,只能有一種解釋?它為什么不能成為開啟新一扇幸福之門的鑰匙?
程桔一遍遍撫摸振藩的臉,揉搓他亂糟糟的頭發,嘴巴湊在他的耳邊絮絮叨叨:“……振藩,你千萬千萬不要怪我,因為我實在無路可退。既然你已經這樣了,就幫我一次吧……”她看見他的雙眼始終空洞地圓睜著,毫無反應,但她更湊近了她一些,繼續勸說道,“振藩你說,除了犧牲你,我們還有別的路子嗎?”程桔癡癡地問著,一遍又一遍,她的雙手從他的臉頰處往下移,往下移,一直移到他的脖頸處,然后停在了那兒。
空氣凝滯,程桔的腦子一片空白。突然,似有一道閃電般的光亮劃過她的腦間,她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掐緊,在他的脖頸處掐緊……好像被尖針戳了一下似的,她又忽地驚醒,被自己異乎尋常的動作驚醒,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整個身子頓時趴倒在他的身上,發出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聲音,渾身抽搐起來。
她覺得只有讓自己這個可怕而可恥的動作,決然地持續著,才會撞開那扇渴望已久的新的門。
一陣歇斯底里的捶門聲打斷了程桔的動作,她驚起,看著腦袋已在枕上滑落的振藩,不知如何是好。
“程桔,是我,你趕快開門,我有話要跟你說!”是華云峰的聲音,焦急,堅決,不顧一切,一下子擊碎了凝滯的空氣,“程桔,你聽我,快開門,快開門!”
似乎無法拒絕他的呼喚,程桔從床邊抬起身來,勉力走到門邊,打開。華云峰沖進來,首先抓過她的兩只手,仔細地看著,仿佛察看著她的手掌上有沒有留下犯罪的痕跡。“你,你可別做傻事!”他大吼道,從來沒有對她這樣大聲過。她掙脫他,逃進臥室。他追進去,貼著她的身子一直追到振藩的床邊。
程桔再次趴倒在振藩的床邊,放聲嚎啕,兩只手放在振藩的身上,說不準是想把振藩滑落在枕下的腦袋重新搬上去,還是想繼續去掐那糯白無力的脖頸。華云峰挨近她,站著,一字一頓地說:“程桔,你想,如果我們再堅持一下,或許就成了,但如果失態,如果蠻干,就會前功盡棄,甚至犯罪。你說,我們應該怎樣做呢?”華云峰的口氣像個對小學生說話的老師,她的嚎啕聲更響亮了,雙手又任性地去掐那無辜的脖頸。
華云峰極其果決地把程桔的雙手從那脖頸上掰開,甚至把她的手掰疼了。程桔掙扎了一通,他卻掰得更兇,還把她整個人抱起來往后拖。于是,兩個人的身體非常緊密地貼在了一起,互相都能感覺出對方身體上的起伏。忽然,掙扎哭泣中的程桔示意華云峰向振藩看去,兩人發現那具僵體的眼睛好像眨了一眨,爾后又呆呆地注視,像是有話要說?;蛟S,在徹底明白目前三個人都處于尷尬境地的情狀下,他決意退出?決意成全他們?俄頃,程桔和華云峰清清楚楚地看見,一顆粗大的淚水從僵體右眼流出,渾渾濁濁的,滴淌在枕上。
這實在是個奇跡!難道,僵冷的他重將復活?難道,又有新的事端即將釀成?程桔不由得奇想,自己前些天的右眼皮跳,與這個可憐男人此時右眼奇怪的流淚,從中究竟有無關聯?
兩個人一起彎下腰來,注視依舊沉睡的振藩。也許,那滴所謂的眼淚只是眼角的分泌物,眼睛的眨動也只是神經的抽搐,奇跡終究難以發生。程桔轉身撲進華云峰的懷中,一驚一乍之后,她尤其需要華云峰的撫慰。她緊緊抱住他,越來越緊,并把他往地上扳,試圖與他一起滾倒在地上。他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趕緊阻止,她竟不依,使出吃奶的力氣把他扳倒……記得華云峰第一次來這里,想與程桔在此屋溫存,她卻以“尊重振藩”的理由拒絕了他,而眼下,她反過來要他這樣做……激情一點點加溫,然后燃燒,即將進入沸點之時,華云峰一咬牙,強行抱起了她,把她抱到了客廳的沙發上。
畢竟不能當著振藩的面干這事啊,哪怕他已是一具僵體,哪怕他也允諾。
……沒想到,這居然是兩人相愛之后,最成功、最淋漓盡致的第二次。
完事后,華云峰感覺自己的腦袋特別疼痛。身下的程桔一抹臉上涼嗖嗖的東西,居然是血!原來,劇烈的運動讓華云峰頭頂上的傷口重新開裂……程桔心疼地撫著他的傷口,再次發出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聲音。華云峰連忙說:“沒事,開裂的是表皮,我這人其實很脆……”
程桔的臉上這才顯出長久壓抑后的一縷淡淡笑容。
“不能沒有你……”她說。
“我也一樣。我還愿意與你一起照料他……”他的傷口又在淌血,滴在她的臉上。
天氣越來越冷了,季節已進入深秋。程桔跨進位于西溪的那所寄宿制中學校園,雙腳踩著的都是枯敗的落葉。樹葉從蔥綠轉變為枯黃,只需百來天時間,在自然界已算是夠長命的了,而人的青春能有幾許?沒錯,自己早已與青春拜拜,無論付出多大的努力,也只能抓住屬于中年的一截尾巴。但如果不去主動抓住,習慣于被動失去呢?她聽見腳下的枯葉正在發出哭泣般的碎響。
兒子的臉色不是太好,但神情尚算鮮活。見到母親,他首先展示的是一部據說是剛獲得的MP4,是英語競賽二等獎的獎品。程桔的心情頓時好了很多,覺得一個人不可能一直遭遇厄運,即便是最倒霉的人,她的生活中也會出現些許亮點,而這正是她繼續活下去的理由??蓛鹤咏酉聛碚f出來的話卻嚇了她一大跳:“媽媽,知道我為什么要你來學校嗎?是因為我害怕……我昨晚做了一場噩夢,那噩夢好像放電影似地現在還在我眼前哩?!?br/> 程桔竭力露出平靜的表情,鼓勵他說下去。她的手還特意搭在兒子的肩上,但他居然本能地把她的手掙脫了。
“……你竟掐死了爸爸,真的,你的雙手就這樣,就這樣,緊緊掐住了爸爸的脖子。爸爸一點反抗的能力都沒有,除了睜大一雙無神的眼睛……”兒子模仿了夢中她的動作,因為驚懼,他的身體不禁顫栗起來。
程桔不由分說地抱住了兒子,眼淚奪眶而出。她驚訝于噩夢的神奇,驚訝于世間竟真有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讓人怎么也猜不透。無辜的兒子早已被牽涉到這場悲劇中來,這讓她絕望,哭得更厲害了。兒子卻忽地推了推母親,換了一種口氣說:
“其實媽媽,我雖然害怕這樣的夢,但又覺得,這樣做,對于爸爸,未免不是一種解脫……媽媽,請原諒我的胡言亂語。因為這噩夢也提醒了我,爸爸這樣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除了讓你吃苦,除了讓這個家不太平,還有什么呢?反正他也醒不過來了……”兒子直言不諱。
程桔抹了一把眼淚,盯著兒子,問:“你說,你媽媽會做這樣的事情嗎?”
“不會,我想我媽沒有這樣的膽量,所以我才害怕,害怕這樣的夢,害怕你會突然發瘋——你如果這樣做,肯定是瘋掉了?!眱鹤诱J真地說。
母子倆此時已坐在校門外的一家餐館里,程桔覺得有必要犒勞一下兒子,因為他已經長大了,至少比同齡的高中生成熟。這是家庭一連串變故帶來的,盡管想來不無酸楚,但不能算作壞事。當兒子主動為母親夾菜,替母親倒飲料時,程桔竭力忍住才沒讓眼淚再次掉落下來,她不愿破壞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屬于母子倆的輕松快樂。
兒子喝了一大口飲料,卻又滿腹心事地說:“……上個星期,姑姑來過我這兒了,說你找了一個很貪心、很沒用的男人,而你已經鬼迷心竅。這是她的原話。她在我面前嘩嘩嘩地說了一個多小時,聽得我頭皮發麻。媽媽,你怎么能找這樣的人呢?他至少應該有我爸爸的一半啊,可……”兒子的表情中,甚至含有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霎那間程桔覺得自己很冷,從頭到腳的冷。她憤怒于振慧的肆無忌憚,痛苦于一時間無法對兒子解釋些什么。該從哪里說起呢?該說些什么呢?很快,她把臉轉向了窗外。窗外是一條通往西溪的幽靜馬路,偶爾有學生快樂地跑過,或有一輛轎車駛過,揚起若干落葉。落葉飄飛的姿勢像極了蝴蝶,是些被秋風推來搡去的死蝴蝶。程桔的腦袋嗵的一下撞在窗玻璃上,像那片被飄飛到窗上的枯樹葉。
“媽媽你不要太傷心,我也不會全聽姑姑的……”見母親頓時變得神情恍惚,兒子略顯驚慌,急急地勸慰道,“我只是說,我們要做的一切,都應該對得起爸爸?!?br/> 似乎是在勸慰,但仔細聽來,這話好像又有點兒重了。
程桔坐在倪谷音家客廳的沙發上,吃著倪谷音親自為她削的蘋果。好友如此正兒八般的把她請到自己的家里,拉開聊天的架勢,便懷疑對方很可能想勸自己就此歇手,可自己已經騎上了老虎背,就沒有一跳了事那樣簡單了。程桔吃著蘋果,心想一切姑妄聽之,最終的主意還是捏在自己手里。
倪谷音先是長嘆了一聲,雙眉緊皺,一直沒有舒展。程桔把蘋果咬得嘎嘣嘎嘣響,心想反正是你讓我吃的,怎么吃,吃出怎樣的響聲,那就由不得你了。嘆完氣的倪谷音卻笑了笑,說:“我知道你已完全豁了出去,也是,除了繼續挺著胸往前走,你還有什么路子呢?但你確實是對的。告訴你,像我這樣快五十的人了,前段時間竟也遇上了一個稱得上可心的男人!兩個人接連見過幾次面,差點就要發生那種關系……是我拒絕他的。這把年紀了,盡管夫妻關系一塌糊涂,可在關鍵時刻還是不敢。因了這件事情,這幾天腦子里老在轉悠你和華云峰的事。本來看見你們為了這份感情弄得這么苦,總在責怪自己,覺得不該介紹你們相識,現在卻想鼓勵你們了。放棄,究竟在為誰放棄,為誰守貞呢?到了我這把年紀,要不想放棄都難了。趁現在還有這股激情,哪怕打了道德的擦邊球,或許也是值得的……”
程桔坐直身子,停住吃蘋果的動作,擺出一副虔誠傾聽的姿勢。她想在倪谷音的話語中尋找向兒子解釋的有強大說服力的說法。
倪谷音還在絮叨她的故事,她的感慨,開始有些語無倫次。沒錯,近十年來的倪谷音過得一點也不順。她的丈夫在大型國有企業任職,有錢,有身體,有地位,子女都已出國工作,家庭的一切都已安排停當,可倪谷音一直守著活寡。她丈夫早些年生過一場急性胰腺炎,便以此為理由,再也不愿與她同房了,哪怕是同睡一張床上,身體不慎還有些互相接觸,對方也不再主動表示任何親昵。但倪谷音堅信,丈夫絕對不會清心寡欲,絕對正在制造很多玫瑰色的故事!……十年時間,多么漫長啊,倪谷音就這么過來了,從近四十歲一直過到近五十歲!她遭遇的是一種與自己完全不同的厄運,戳殺著她的是一把鈍刀,鋸著,割著,磨著,比凌遲更加殘忍!想到這里,程桔不禁轉過身去,眼光里滿是憐憫。
丈夫早已不把妻子當成真正的妻子,為何還要神經質地守身如玉?紅杏出墻難道不是一種必要的自我拯救?程桔覺得,倪谷音肯定長時間糾結于這個命題,卻只是在痛苦的矛盾心理中打轉,而不是在可感可觸的現實情感糾葛中相拼,這樣的掙扎又有何實質性意義?歲月如梭,女人的青春比玻璃還要脆薄,輕輕一碰就已成碎片,眼前沮喪的倪谷音就是如此。
這樣一分析,真覺得自己比這位摯友幸運多了!一股欣慰襲上程桔全身。
一股強烈的心悸就在這時突然來臨,像在提醒她,假若已經膽大妄為的自己還敢這樣洋洋自得,還想繼續胡作非為,那么更大的厄運還將找到她,找到她的親友。下一個輪到的該是誰呢?她慌忙按住自己的心口,仿佛想把這顆強烈悸動的心死死按住,仿佛只要按住心臟就能擺脫厄運,可右眼皮又狂跳起來。自己可是再也經不起任何折磨的人了O5sqmpIJ6sfgQncG+zwElaH7+LMWUkYb01K3i4oOOcw=,只要再壓上一根厄運的稻草,整個身心就將轟然倒下?!忠魂囆募乱u來,她夢囈般地呻吟了一聲,扔了手中的蘋果核,在沙發上攤開身子斜倚。
果然有事了,就在傍晚快要下班,程桔準備回家之時。
電話是倪谷音打來的,她的聲腔在電話里完全變了,像一個遭遇歹徒劫持,慌亂不堪地呼救的人。程桔連電腦都忘了關,抓住隨身小包就已旋風般出了辦公室。下班時分的電梯滿是人,她等不及,就順著樓梯沖下去,太急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到一樓,沖到大門口的。
居然又在浙二醫院。只是這一回不在骨科病房,而是在手術室。手術室的門緊閉,允許進出的只有醫生護士。倪谷音焦急地等待著,一見程桔跌跌撞撞過來,便一把扶住她,說你不要緊張,醫生說兩條腿的功能基本上能保住,估計一小時后就可以從手術室出來,你用不著這樣。程桔木木地倒在倪谷音懷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副哭笑不得的癡傻模樣。命運真會開玩笑啊,這接二連三的厄運怎會如此神奇地都發生在一個人身上?
倪谷音說,華云峰是在送前女友返回的途中遭遇車禍的——又是車禍,太多的車禍了!倪谷音為了向華云峰打聽一個人撥通了他的手機,無意中竟成為他出事以后接到的第一只電話。手機那頭聲音嘈雜,像是一個混亂的場面,華云峰咝咝咝地忍著劇痛對她說,交警和急救中心正要我打電話通知親屬,你這電話打得真及時。我剛遇上了一場倒霉的車禍,兩條腿都被碎掉的汽車玻璃割傷了,正準備送往浙二醫院。如果你能夠來一下,就太謝謝你了。倪谷音知道華云峰的脾性,總是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重大事件盡量輕描淡寫,主動請求她前往,這事肯定不算太小。她掛了電話就趕到了醫院。
倪谷音趕到浙二醫院時,華云峰還沒有推進手術室,醫生們正在討論要不要截肢。已痛得麻木的華云峰把出事過程說得十分簡單,說前女友昨晚終于同意離開,從此徹底拜拜。早已心力交瘁的他為表示感謝,也為了紀念這份曾經的純潔,特意請了假把前友女送到火車站。是從車站返回,回單位途中過馬路時撞上汽車的,那滿載著玻璃的汽車開得野蠻,加之自己神情恍惚——他總習慣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一轉眼,自己的兩條腿已在一堆碎玻璃下面了。
程桔木然地聽著,為他終于處理好了前女友的關系而高興,卻又為血淋淋的車禍所震懾。同樣被車禍所害的振藩還半死不活地躺在家里,幾個月前還為兩個人逃過一場車禍之劫而慶幸過,而現在,車禍的魔爪仍然伸向了可憐的男人!……這世上怎會有這么多車禍?自己的生活怎會反反復復被車禍傷害?人的脆弱像玻璃,而玻璃又會如此可怕地傷害人?
打聽到即便手術非常成功,華云峰也得在醫院至少住上兩個月,倪谷音便去醫院門口的商店采買必要的住院用品,手術室外只剩下了程桔。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程桔越來越焦慮,心里也特別亂,甚至想到自己這顆喪門星定是一切災禍的源頭,應該避開塵世,削發為尼。
程桔手里一直捏著華云峰的手機,手機安靜,始終沒有鈴聲。剛才倪谷音說,已經用這只手機給華云峰的妻子通過電話,把早上發生的一切告訴給了對方,還告訴她需要了解什么可以打這只手機。對方聽完,卻未發一語。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竟還不來醫院,甚至不來一個電話?至少現在還是夫妻啊!記得華云峰說過,他們倆夫妻失和,最初的原因還是妻子的背叛,而現在,她對他卻如此冷漠!
但是,這同時也證明了他的妻子徹底放棄了他,早該結束的婚姻說不定由此終結。而對于自己來說,這會是一條福音么?福音的到來需以華云峰的兩條腿為代價?身邊親人的厄運都是在為我在贖罪?……胡思亂想之際,手機突然響了,不是華云峰的那只,而是自己的,是振慧。
“你真的跟人私奔了吧?已經是晚七點了,怎么還沒有回家?你總不能把自己的老公活活遺棄吧?”振慧的話語像發射連珠炮,一點情面也不留,“給你半個小時,我在你家里等著,你回來跟我換班我再走!”振慧說完,馬上掐了手機。手機里傳來嘟嘟嘟的一聲聲,程桔卻仍然握著,呆呆地聽,像被這單調乏味的聲音抽走了力氣。
……手術室的門打開,滿身繃帶、昏迷狀態的華云峰在醫用推床上躺著,被推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