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小超市盤了出去。當時我們正吃晚飯,他在樓下喊。開窗一看,他身后跟一輛搬家公司的卡車。一家人忙到半夜才把他的寶貝安置妥當。
媽趕緊熱菜燙酒,招呼爺爺吃飯。
爺爺穩當當坐下,宣布不打算做事了,要享清福。我松口氣,早就勸他不要那樣辛苦他總不肯聽,現在難題迎刃而解。
我剛讀大學那會兒,爺爺從單位退休,誰也不商量就在青年路租間門面房,辦執照招聘工人裝修進貨,等到開業前一天,他才通知大家。
老爸很生氣,說退休就是讓您回家頤養天年的,您整個超市干嗎?我也不理解,爺爺和奶奶在市中心有一套兩居室,生活按說蠻不錯,干嗎自討苦吃?
奶奶倒挺支持,爸媽沒轍,只好拿在本市讀大學的我開刀,要我一有空閑就去超市幫忙。我沖爺爺苦笑,您這不是害人嗎!
超市開在青年路的步行街,生意還不錯,每次去總看見爺爺和奶奶穿著黃馬甲在超市來回轉悠。我忍不住樂,他倆真有意思。
每次問起爺爺創業的初衷,他都呵呵笑,說是商業機密,后來我也懶得再問。時間一晃而過,我都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了。
年前,奶奶突發腦溢血去世。我們勸爺爺把店轉讓跟我們搬到一起住,人上年紀身邊不能沒人照顧,爺爺不肯。沒料想他突然間大徹大悟,盤出了小超市,真讓全家人松口氣。
爺爺帶過來很多舊東西——奶奶的竹藤皮箱檀木梳妝匣青銅仿古鏡,房間柜子擺得滿當當的。我下班去叫他吃飯,他正挨著擦拭。
迎著窗外的斜陽,我發現他的眼睛有淚光閃爍。
我心里一驚,難怪爺爺消瘦,原來背地里他一直沉浸在傷心中。我趕緊打趣:“您當年就是用這些東西把老太婆騙到手的?”
爺爺勉強笑笑,跟我出去吃飯。
我把爺爺偷偷哭泣的事告訴爸媽,上年紀的人最怕傷心悲痛,得想辦法讓他振作起來。爸媽頭疼,啥話都勸過就是不管用,咋整?
早上我去廚房燒開水,爺爺遛早回來按門鈴。我跑去開門,迷迷糊糊忘記把水壺擱地上。門開了熱水也灑了,我雙腳被燙得通紅。
爺爺嚇壞了,趕緊找藥敷。可腳面還是起滿燎泡,鉆心地疼。
爸媽怪我添亂,一個暗地傷神的爺爺就夠他們操心,我再臥床休息誰來照顧?爺爺讓他們安心上班,說由他照顧我。
見我過意不去爺爺擺手:“咱爺倆兒還客氣啥!”
我說想吃餃子,爺爺跑到市場買回一捆韭菜,鉆進廚房咣咣剁肉。等我把韭菜擇好進廚房,爺爺正和面。
我靠在冰箱上看他,水少了添面粉面硬了加水,鼓搗半天手也抽不出來。我洗凈手參戰,終于成功把面團擺弄好。
碩大一堆面團,我和爺爺面面相覷。
“老婆子整起來咋就那樣輕巧?”爺爺心有不甘。我嘆氣:“要是奶奶在多好。”爺爺一聽火了:“沒了屠夫咱還不吃肉了,我就不信這個邪!”
在爺爺不屈不撓的努力下,我們在正午終于吃到香噴噴的蒸餃。餃子皮薄厚不一不敢下水,爺爺就擱鍋蒸熟。
我忍不住夸贊:“爺爺,要是我真不知該怎樣處理,您太有才了!”爺爺不屑:“這算什么,讓你吃上水餃才算本事。”
半夜,我聽見輕微的腳步聲。他打著手電筒進到我的臥室,小心翼翼給我的雙腳涂藥水。藥水涼涼的,一點點在腳面滲開,燙處依舊疼,可內心更疼。
一個星期后,我傷愈上班。
爺爺終于學會做餃子,撈出鍋竟能完好無損。面對爸媽的驚喜他喟然長嘆:“比不上老婆子的手藝呀!”
家里恢復平靜,我和爸媽白天上班爺爺獨自在家,晚上回去他總在臥室待著。
柜里的舊物件擦拭得一塵不染,奶奶的梳子奶奶的鐲子,靜靜躺在射進臥室的金色晚霞中。我在門口靜默站立。
奶奶在世爺爺也兇兇地吵過她,有時甚至還丟下她賭氣上我家住兩天。可奶奶真的不在了,他如此不肯忘記,讓我如何是好?
單位組織駕車秋游,我高高興興騎山地車參加。
傍晚,被同事送進醫院。
爺爺慌張張趕來,嚇得臉色蒼白。醫生說下坡的速度太快摔得太狠,小腿骨折。我齜牙咧嘴要求回家靜養。
在醫院待了幾天,爺爺就接我回家。
他戴著老花鏡捏住我在網上下載的菜譜發愁:“人參酌量,你說這酌量該加多少?”我勸他不必費神,隨便加一點就成。
他搖頭:“人參多則上火少則效果不佳,一定要弄清楚。”最后他還是去樓下的中藥店打聽一番,才開始煲骨頭湯。
香氣在房間彌漫開來,爺爺面露欣慰。
我們坐在陽臺暖暖的秋陽里閑聊。
“老婆子最愛逛超市,說在里面待著心里踏實。一開始我不明白,后來就想通了。你說吃的喝的用的全都有,咋會不踏實!”
我心下一動,問:“爺爺,您的超市是為奶奶開的?”
他黯然點頭:“比起你們年輕人送花送鉆戒不遜色吧?”
碧空飄浮著花兒一樣的云彩。我想起爺爺床頭疊得整整齊齊的黃馬甲,仿佛看見他和奶奶相隨在超市轉悠,順手理理貨擦擦灰塵,然后低聲說會兒話。
黃馬甲明亮的顏色曾讓很多人羨慕,多恩愛的一對老人。我輕聲說:“爺爺,生老病死不可逆轉,奶奶走了可您必須好好活著,我還沒嫁人呢!”
這段時間,爺爺房間的燈光很晚才熄滅,我知曉他藏有心事。白天我拼命折騰,希望可以借助疲勞使爺爺早早入睡,不再沉浸在失去奶奶的傷悲中,可收效甚微。隔著門,聽見爺爺站在柜子前喃喃自語:“店也轉了房也收拾妥了,我尋思餓幾天也就過去了,可丫頭七災八難揪扯我的心呀!”爺爺輕拍那只檀木梳妝匣數落不停。
我攥緊拐杖,難怪爺爺肯轉讓店鋪搬回家,他是決意把身體拖垮去和奶奶會面。我說這段時間他怎么飯量驟減,不肯好好吃飯。原來……我心里狠狠一疼。
早上我躺在床上不起來,爺爺捧著小米粥勸:“肯定不會留后遺癥,你別瞎猜測。”我氣鼓鼓:“沒嫁人就落個瘸腿誰肯要?”
“肯定不能落病,你先吃飯我去醫院問問大夫。”爺爺有些緊張,我呼地撩開被子,“不用問大夫問您老人家就成!”
爺爺一臉詫異。
我實在憋不住,大聲抱怨:“知道我為什么接二連三出問題嗎?就是想讓您被我牽扯住精力,不再傷心掉淚。可您倒好,暗自計劃糟蹋身體早日去找奶奶,您就不怕她拿搟面杖敲你呀!”我滿臉通紅。
爺爺蒙了,好半天才回神,燙腳摔腿都是你故意的?
第一次不是,第二次……有點。我吞吞吐吐。
他抬手給我一巴掌:“你個二百五!”然后四下摸著個順手的家伙,“今天我非教訓你這個不惜命的混蛋丫頭,想這樣的餿主意禍害自己,你眼里還有我還有你爸媽嗎!”
“您都不惜命我還要命做什么?沒有您爸媽和我能安心過日子嗎?這個家不如趁早散伙算了!”我一邊喊叫一邊哭。失去奶奶我已經很痛,爺爺的陰謀更讓我五臟六腑碎裂。
“我知道你們患難與共感情深,可爺爺您不是奶奶一個人的,您還有兒子孫女,咋就不思量我們的感受?奶奶是不在了,可是咱們都該好好活著讓她安心,您整天尋死覓活的,我還有心過日子嗎?”我討伐他。
無意燙了腳看到他為我操心,后來才一咬牙騎著車沖進路溝,就是為讓爺爺感知到我的依戀和脆弱。也希望朝夕相處的親情能夠打動他,讓他舍不得。
他的手僵在半空,緩緩扔掉雞毛撣子轉身回房間。
這個秘密我和爺爺誰也不再提及,爺爺沖我動手還是第一次,我臉上好幾天都是辣辣的。
爺爺不主動和我說話,但是吃飯明顯增多,特別是爸媽在場,他會把空碗遞給他倆讓再加一勺飯,爸媽喜出望外。
那天沒起床就聞見韭菜味,聽見他在客廳自言自語:“先包中午倆人吃的,晚上的天黑再做也不遲。”
我心里一熱,他老人家終于緩過來了。我拄拐杖出去曬太陽,故意不搭他的茬。他把韭菜攤在陽臺慢慢擇,問我:“還疼嗎?”我不吭氣。他突然激動:“丫頭,爺爺知道你對我好。”
我扭過臉。
他小聲說一定好好活著,給我包餃子做點心。我大聲說:“聽不見。”他急了:“你沒看見我的表現嗎?得寸進尺呀!”
我回身握住他的手:“爺爺,能相守在一起是最大幸福。奶奶離開我們就是欠了我們債的,以后您要把對奶奶的好全轉移給我們,您是替她還債的。”
爺爺突然笑了,這是奶奶離開后他第一次綻放笑容:“妻債夫還,天經地義。有你這樣有心的丫頭,爺爺真就舍不得走了。”
我跟著他笑,笑著笑著,哭了起來。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