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內心秩序

　　“我總覺得自己/ 先天不足/ 我的童年天氣陰冷/ 到處都是大風雪”。這是我最近一首詩中的幾句。我的童年在無法言說的苦難中度過，十二歲父親病逝，多病的母親帶著我們姐弟四個改嫁他人。為了繼續讀書，我這個家里的長女，除了為自己掙到足夠的學費，還要照顧母親和最小的弟弟。那些年我常常看到母親暗自流淚，再美好的月亮到我們的屋頂都會變得殘缺不全，我常常不敢大聲喘氣。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產生了閱讀的欲望，或者說是轉嫁孤獨和痛苦的欲望。沒錢買書我就求借鄰家哥哥。記得我讀得最多的就是《紅樓夢》和《青春之歌》，在似懂非懂的狀態里，有時幻想自己就是黛玉的化身，有時又是敢作敢當的林道靜，這大概就是我詩歌創作中跳躍性較大的潛在特質吧。
　　大學畢業，為了愛人，我選擇了背井離鄉。從黑水白山來到燕趙大地，從此我為自己確立了游子身份。曾經的殘缺、傷痛、刻骨的思念日復一日積累著，讓我的內心有了不可抑制又無處爆發的隱傷。我一度迷失、困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些什么。直到2009年遇到現代詩，我才知道，是時候了，我必須用文字去填補我想要而未曾得到的一切。我毫不猶豫地從古典詩詞的寫作中拔出雙腳，真真正正愛上了新詩的自在、舒放和內在隱含的韻律美、音樂美和質感美。雖然人到中年，可是對詩歌而言我是后來者。我是一張干凈的白紙，只要我想，只要還有足夠的熱愛，我就要讓自己變成這白紙上單純樸素的一首詩。確切地說，我更愿意是一條剛剛開始修煉的《小青蛇》：“你吹口琴/ 我搖風鈴/ 多像男耕女織/ 花前月下/ 你這一生和/ 我這一生/ 我在你影子里/ 變成游動的小青蛇/ 你攬著三寸細腰/ 讓美人與江山/ 兵分左右”。
　　在最初嘗試寫詩的日子，我的內心無時無刻不充滿表達欲和澎湃欲。我在一次詩會上說過：我甚至無法拒絕一些魔鬼般的驅使，一些著迷一樣的情緒，我選擇了順應自己的心跳，寫自己想要的。不想為了刻意追求質量而壓抑那些噴發的血液，山洪要來了，誰也擋不住。那段時間我幾乎都在書寫愛情，我用詩歌中的愛情確認自己的女人身份。“有一種花開/無聲無息/像你的掌紋/可以讀出巖漿讀出火…… 水火交融之間/下邊是大地/上邊是生根的搖床”。因為詩歌，我甚至對虞姬和項羽的愛情重新著迷：“你說沒什么不能抵達/如果有美/或不戰而屈人的謀臣/你將是我烽火臺上最后的英雄……江河壯麗/美人跨馬疾馳/你不必阻止項莊在我面前舞劍/我不是虞姬/不介意/陪你在江東再燃一場瘋狂戰火”。與其說這些句子是對愛情的表達，不如說是對自我情懷的尋找，我常常把詩歌與愛情混同，盡量用跳躍的思維避開生活中的磨難和閃爍。
　　有人說詩歌是一種生命和靈魂的體驗。既然是靈魂深處的需要，就不能僅僅依賴簡單的靈感和盲目的激情。在一年多時間我竟然寫出七八百首詩，這個數字讓我自己都有些擔憂。所以從2010年的下半年開始，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試圖讓自己的詩歌從簡單激情和感性的狀態，深入到自覺寫作的理智狀態。我試著讓自己的觸角伸向個性愛情之外的共性情感之中，我努力把自己陷入一個女人的愛情里，甚至多個女人的情感體驗中，陷入陶醉的，隱忍的，折磨的，拷問的，甚至形而上學或歇斯底里的糾纏中。我試圖用文字表現出當代女子在承受超負荷壓力和困惑的前提下，呈現出的內心覺醒，以及女性的包容、良善和人文關懷。
　　我不否認我的寫作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個人體驗的填補和療傷。特殊的人世經歷讓我常常生活在孤獨和困惑中，無論我多么想讓自己陷入幸福和快樂的臆想里，都是一種多余的舉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這是牽扯也是延續，是悲哀也是幸運，就像你手中的風箏，她的高度除了取決于你手中的牽線，還要有適宜的風。而我的風就是我的閱讀和良師益友的點撥，面對他們的指點我感激不盡，盡管許多時候我并不會認同，但我會因此而讓自己沉靜和獲得更多的視角。揚棄雖是一字之差，但有時也會決定方向，比如是否繼續寫作情感詩歌，是否要刻意關注底層和鄉土，乃至自然風景的詩歌。我不否認詩歌需要擔當這一說法，但我們所處的環境是高度城市化現代化的時代，所謂的擔當也應該具有更寬泛的內涵。不是只有邊緣的詩情才是詩情，我說的邊緣是寫詩者的邊緣。一個身居城市的人，如果對自己的內心，對身邊所聞所見都置之不顧，卻舍近求遠地去尋找和挖掘鄉村或者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在我看來會是事倍功半的。何況，現代生活的快節奏，人心物化，精神虛無，從某些角度看更需要所謂的擔當和關注。有時我一個獨自走出城市，去感覺喧囂之外的安靜，可我又能在那里站立多久。
　　我必須面對真實，而真實就是最直接感受的事物，能讓你從內心捕捉到的瞬間，美的也好，丑的也罷，它就出現在你的眼前，出現在你心里，讓你欲罷不能。而你，也只有把它寫出來才能安心地喝水和睡覺，這就是水到渠成。龐德說“不要使用在感情的壓力下你實際上說不出來的詞語” 。就在我寫這篇隨筆的時候，我愛人還一再提醒我“把獲獎的那首寫屈原的詩歌加進去；把寫石家莊三年大變樣的加進去”。他覺得這兩首才是承接歷史，才是關注當下。可是我仔細想想，我又有哪一首脫離了歷史， 哪一首離開了當下？只是對一個概念的狹義廣義，或者角度不同的理解罷了。
　　一直很喜歡艾略特的一段話：“詩歌能讓我們時不時地意識到更深的未命名的感覺，這些感覺組成了我們存在的本源，我們很少能滲透它；因為我們的生活大部分是對自我的不斷逃避。” 毋庸置疑，詩人往往會因為過于敏感和脆弱而刻意選擇逃避，但逃避只是形式，而詩人真正的使命往往是通過轉換來完成的，也就是說，以另外一種方式去平衡內心和外在的沖突與和諧。正如龐德所說：“詩是一種飛揚的數學，他給予我們的不是圓形，三角形，或其他抽象形式的幾何等式，而是人類情感的等式。”其實有時轉換是一種冒險，可哪有一種嘗試是安全的呢？我要用心感受親人的溫暖和悲苦，要裝著故鄉的風土人情，春天要陪桃花說話，秋天還要擔心落下的樹葉疼還是不疼……我哪還有時間左顧而右盼? 記得一位外國詩人說:“詩人的自傳是他的詩歌。任何別的只能是注解。”所以，我只能也只允許自己愛著可觸可感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