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書簡(組詩)

　　簡介：黃金明，1974年出生于廣東化州。現為廣東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大量詩歌、散文發表于《人民文學》、《詩林》、《散文》等并入選多種選本。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院第13屆作家高研班學員。著有長篇散文《少年史》等。另在《花城》、《天涯》、《鐘山》、《大家》、《小說林》等發表小說三十多篇，逾70萬字，被《中華文學選刊》等轉載及入選《全球華語小說大系·另類卷》等。長篇散文《田野的黃昏》入選中國作協2011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
　　
　　深秋書簡
　　——致Y
　　
　　 1
　　你乘坐的火車遠離了薄暮和秋天
　　而你仿佛仍在眼前。我眼前也有一列火車
　　 在飛馳
　　你睡著，或醒著，都看不到我注視著你
　　整個夜晚，我的身體在搖晃，耳邊震蕩著
　　火車駛過鐵軌的咣哐聲。我待在房間里
　　如坐在車廂上，我必須通過給你寫信
　　來削弱我的孤獨和驚恐。哦，每一個詞語
　　都像追趕火車的孩子在瘋狂地奔跑
　　鐵路邊的每一棵樹木，都伸出了手臂
　　又一趟列車呼嘯而過，它們在黑暗中垂下了
　　失望的枝條，將內心的激動慢慢平息
　　這些樹木盲目而悲傷，多像我——
　　曾徒勞而狂熱地想要跟你擁抱。
　　
　　 2
　　我像愛大自然那樣愛你。我愛你居住的小鎮
　　頹舊的老街，新建的樓房，喧囂的鬧市
　　店鋪、廣場和公園。塵埃覆蓋著大樹，河流
　　 貫穿了城市
　　愛河中無人的小船，愛廢棄的碼頭
　　愛河床上裸露的礫石、淤泥，愛攪渾了水的
　　 魚類
　　和沉默的河蚌，愛油綠的水草和凋敝的蘆葦
　　愛河畔上的山林和廟宇，愛晚風中吹送的
　　 草木氣息
　　愛植物、水果和熱帶風暴。愛比省城干凈的
　　 天空
　　及或大或小的云朵，它們變幻著顏色和形狀
　　是這些神秘的事物孕育了你神秘的美
　　你是大自然的結晶，這個星球的每一樣事物
　　都共同孕育了你。因為你，我愛人間勝過天堂。
　　 3
　　多少年來，我像一本束之高閣的憂郁之書
　　寫滿了傷感的語句。我像一個忘記了流動
　　 的水塘
　　你像一股泉水在注入，減輕了我的停滯和
　　 污穢
　　你一次次穿越我而不被污染。但我們沒有
　　 共同的下游
　　哦，愿你有大海般寬廣的天地，而我像一個
　　 密封的鐵盒子
　　有無法突破的墻壁。是的，我就是一間地下室
　　分不清黑夜還是白晝。你像光線從窗口照入
　　不太強，也不太弱，恰好讓我看清鏡中憂悒
　　 的面容。
　　
　　 4
　　那時，我很灰。我忘記你也忘記了愛
　　我忘記了你說的一切——“你要信任我
　　有愛，就不會恐懼。”我抬頭仰望天空
　　而你無處不在。我忘記了自己，忘記了你
　　忘記了時間像長河翻卷著浪花
　　而難以描述。忘記了世界的廣闊和遙遠，忘
　　 記了空間
　　無法跨越卻像記憶那樣虛幻。忘記了四季
　　 更替
　　和草木枯榮。忘記了圓月和群星在夜空緩
　　 慢地轉動
　　而難以覺察。即使在漆黑之夜，也有恒星的
　　 光芒
　　隔著億萬個光年將我的庭院和夢境照耀
　　我不能將所有光亮的事物跟你的目光分開
　　我忘記了你愛過別人而慶幸你也愛我
　　唉，我忘了想你但也記起常有遺忘
　　我忘記了往昔的悲傷而想起憂愁的藍花之上
　　結出的甜漿果——在豐熟秋日帶來了你的
　　 愛戀
　　而你到底在哪里，我忘了探究和張望。
　　
　　 5
　　不成熟的愛像情緒，像刀片，像暴怒的時間
　　蕩滌著大地上的舊事物，像狂躁的風暴
　　吹傾了你新辟的苗圃，也給單純的愛戀者
　　帶來了彼此的傷痕。老年將至，我一次次在
　　 夜晚
　　透過記憶的面紗撫摸你。你的白發和皺紋
　　讓我羞愧。不成熟的愛像監獄，像鐐銬
　　像狂妄的鐘表要將時間俘獲而據為己有
　　像瘋狂的獵手將自己當成四處逃竄的獵物
　　而緊追不舍，像河岸禁錮著波濤而河流
　　在雨季歪曲和刪改著河床。當我看到恨
　　就是分裂，它必掉落如熟透的果子
　　時光是最偉大的教誨者，它將抹掉一切傷痕
　　抹掉作為刃鋒和裂痕的軀體。當我看到愛
　　就是新生，身體像大地一樣安靜
　　當欲望全無，我發現你一直跟我在一起。
　　
　　 6
　　——“唉，如何持續無望的愛戀？如何驅散
　　無邊的思念？但愿我不再愛你
　　愿我永遠待在黑暗中，那更能看清你的臉
　　只有無法分割的夜色，將我們更深地聯結。我說不清
　　愛在何時發生，又從何而來。當你不在
　　我無法證實愛的存在。你不出現
　　天空尚未獲得完整。當你音訊皆無，我只能
　　 借助
　　回憶之鏡凝望，通向你的道路全已斷裂。”
　　——“我從未離開。那吹過你臉上的風
　　猶如我的氣息。你窗外的鳥鳴是我在呼喚
　　你呼吸的空氣和觸摸的光線，你飲用的水
　　 和食糧
　　你睡眠的房間和床榻，那也同樣是我
　　陪伴著你。陽光和星光交替在照耀。我既是
　　 白晝
　　也是白晝間的事物及其暗影，它們也緩緩
　　 在暮色中
　　染上幽暗而將光芒暗暗積聚。我的愛從未
　　 熄滅
　　我在夜晚熠熠生輝，只要你相信愛，就會看
　　 到我。”
　　
　　 7
　　“如果你是孤獨的，那我就不能理解你
　　而我一直愛你。”你這句話使我像鳥梳理羽毛
　　那樣理順了我的混亂。你是愛的縮影。我通
　　 過愛你
　　愛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株株蓮花從水面升起
　　使整個水池、每一尾魚和每一個藕孔都彌漫
　　 著溫柔
　　你給我帶來了安慰而你仍在遠方
　　你跟我擁抱而你不需要現身
　　你是宇宙的禮物，你從未屬于我
　　而我不再匱乏。我在你懷里沉入夢鄉
　　而你的手抱著整個世界。通向你的道路有
　　 千萬條
　　譬如夜晚中伸向遠方的小徑，積滿落葉和月光
　　薄薄的秋霜上有鳥和我的腳印
　　我仿佛有奇異的翅膀飛入你的夢境
　　而無聲地返回——我像月光吻你而你全不
　　 知曉。
　　
　　 8
　　在相見之前就已相愛。既沒有要求
　　也沒有束縛。我們在鐵路旁一間舊旅館的
　　 房間里
　　相視而笑，沒有說話，也沒有思想
　　我們之間升起的寂靜，像眼前橫亙著的一
　　 面墻
　　觸手可及。我們像兩朵飄蕩的云
　　越過了國境線。我們像兩座靜謐的山
　　傾聽著心底的泉鳴、鳥啼及風吹林梢的聲音
　　那樣的寂靜只能來自神——穿透大地也穿
　　 透了我們
　　那個愛你的人、愛的符號以及你的面容和
　　 身體
　　在瞬間融化并消失。我們像山麓沉默的草
　　 木和村莊
　　沉入了晨昏稠密如夢幻的霧靄之中。
　　
　　 9
　　我越過身體的千山萬水去找你，山頂以及亙
　　 古的積雪
　　山谷，洼地，斜坡上的樹林，狹小而湍急的溪流
　　水中渾圓而潔白的巨石，使浪花變成碎沫
　　山腳下的蘋果園和麥田，那個菜畦的籬笆墻
　　全由玫瑰花枝扎成。哦，那幢白房子
　　多像童話書里的木刻插圖。我不是過客
　　也不是歸人。我從你的眼眸看到
　　我們像野花在焚燒，像小獸在草地上翻滾
　　我越過地平線去找你，越過天邊的云海去
　　 找你
　　越過歲月與往事去找你，越過光年和蟲洞
　　 去找你
　　越過時間之外的海域找你，愛情就像一艘大船
　　在自由的海浪上行駛。我就是那艘船
　　在你的波濤上顛簸。只要驅除占有的欲念
　　就不會失去愛戀。你不是浪花
　　也不是礁石。而小島上花樹繁茂，鳥的鳴叫
　　像石子向天空不斷地投擲，幻影般的樹林奔
　　 跑著野鹿
　　我是愛戀者、愛戀的對象及愛本身也就是你
　　那一刻，你和我因為緊抱而無法區分。
　　
　　時間的雪
　　
　　山頂堆著時間的雪。那些往山上攀登的人
　　將在頂峰變成藍色透明的雕像
　　那些從山上返回的人
　　將在陽光下融化。說你是山坡上的一棵樹
　　
　　那是說一個萌發與枯萎的隱喻
　　那繁茂的樹冠，像一頂魔術師的帽子
　　你從中一一掏出鴿子、酒杯和玫瑰
　　而無法掩蓋積雪壓垮鳥巢的聲音
　　在語言的林莽中，思想的村鎮成了無邊的垃
　　 圾場
　　哲學的城市成了巨大的馬桶
　　說你是一只以火為生的鳥，那是說一個死亡
　　 和復活的隱喻
　　你以火焰和白銀錘煉翅膀。金色的葉片紛紛
　　 飄降
　　你像清潔工在林間打掃也在排泄
　　說你是一只大船。那是說一個浮起與下沉的
　　 隱喻
　　你在大河上航行，而像白帆懸掛于桅桿之上
　　我看見另一個你在河岸上奔跑
　　你們像孿生兄弟在互相追逐
　　而你深入時間的河流，永不回頭
　　說你是一個廣場，那是一個關于聚攏與散開
　　 的隱喻
　　盛大落日下的廣場，像熟透的蒲公英
　　在少女的唇邊吹散。那個你愛過的人
　　像一只鳥穿過你的身體。你將自己當作一
　　 束花獻給她
　　而她靜謐如花瓶。你也像河堤那么安靜
　　狂熱的人群像波浪在水中變換著面孔
　　而最牢固的河岸，也在緩慢而執拗地自我
　　 刪改
　　為了弄清命運的線索，你給不同的人看手相
　　并以他們的面貌來生活
　　為了清除心底的孤獨，你卷入了廣場上的波濤
　　說你是一個水泡，那是說一個夢想與破滅的
　　 隱喻
　　你像一滴水被從自身的大海中擠出
　　像一個氣球在天上飄而最終破碎。你不知道
　　要去哪兒但只能一直往前走
　　你發現走過的道路全不屬于你。道路像鐐
　　 銬或繩索
　　將你捆綁。你發現你住過的房子
　　已成為牢房。你也像一座房子
　　收容著那些遠道而來的人
　　鳥獸、昆蟲和花草。蝴蝶在風暴中癱瘓
　　而蝶翅上的文字，幾乎概括了宇宙的秘密
　　說你是一只落滿灰塵的木箱，那是說一個呼
　　 吸與窒息的隱喻
　　你封存在腦袋里的想法，像尖叫的蝙蝠
　　在洞穴上倒掛。箱子里的木偶
　　身披盛妝，而從未登臺演出。說你是一只蜜蜂
　　那是說一個收集與拋棄的隱喻
　　你耗費了萬噸語言的礦渣
　　才冶煉出一行詩句。一直以來，你像一塊空地
　　你渴望的草地、河流、旗幟和自由的村莊
　　仍不見蹤影。你在山坡上躺下來
　　你身上的松林、涼亭和菜地落滿了雪
　　而橡果在冬天孕育著火種
　　在遠山和云霧構成的背景下，你持著剪刀
　　在庭院修剪草和花木。那幢白房子
　　是你花了數十噸白石頭般的夢想
　　壘建而成。你是不同年代的自己
　　是幾代人的總和、熔煉和結晶
　　每一個人都是磚瓦、木料、鐵釘、石灰和涂料
　　他們構成墻基、墻壁、柱子和門檻
　　他們像混凝土在相互加固
　　也像鐵鍬在相互挖掘……最終由你親手蓋
　　 上屋頂
　　仿若自我加冕。他們像院子里的無名野草
　　細小、枯黃而略帶苦味。你統一他們
　　猶如一臺機器統一了引擎、齒輪、履帶和外殼
　　你是你的房子、門窗、天井、廊道、寢室和床鋪
　　你是你的樹木、枝條、葉子、果實和樹根
　　你像一棵樹站在山腰上。陽光和雪花
　　呈現出兩種不同的白。那些上山的人和下山
　　 的人
　　走著同一條路，看上去就像是同一群人。
　　2011.11.15廣州天河
　　
　　懷疑論者見聞
　　
　　 1
　　他也飛過。他也涉足過奇異之境。他將籠子的
　　 鐵柵欄
　　當成了防盜網。無數個安裝著防盜網的房子
　　像鳥籠在空中高懸。我像一個天良未喪的
　　 盜賊
　　略感羞愧。我偶爾吐出嘴邊的詩句
　　使這個世界感到了威脅。不同膚色的人
　　往同一塊土地不斷地噴藥，一群昆蟲像烏云
　　 從稻田上飛起
　　又聚攏，它們像固執而古怪的念頭
　　不會從一個狂熱的頭腦中平息或撤離。
　　
　　 2
　　我看見你了。你一直在那兒。而你說你從不存在
　　我在井水、露珠和星辰中看到你
　　而你說你尚未誕生。我從莊稼、果樹和野草
　　 中看到你
　　你像火之塊莖在土中孕育
　　我從人臉、鳥翅和魚目中看到你
　　你的長發像閃電撕開天空
　　你的臉燦爛如太陽而無人看清
　　我從淤泥、肉體和內心的鏡子看到你
　　而你說那只是你虛幻的投影
　　我從一只狗的身上看到你，而你從它咬緊的
　　 肉骨頭中遁逃。
　　
　　 3
　　那些獵手也是獵物。那些巨人也是侏儒
　　那些歌手也是聾子。那些英雄也是小丑
　　那些鋼刀也是頭顱。那些蛀蟲也是朽木
　　那些美人也是白骨。你不說。巨浪涌來
　　那些源頭也是終結，那些贊美也是詛咒
　　那些真理也是謬誤，那些項鏈也是鐐銬
　　你不說。風搖撼樹根，他的祖國就是你
　　而不得不在每一寸土地上辦暫居證。他
　　能到哪兒去？你不說。他將在洞口遭遇
　　捕獸夾。你不說。他為了向你示愛，而
　　從萬噸礦物、海水、經卷和血中提煉出
　　一朵玫瑰花，而跟牛糞種出的并無不同
　　你不說。他走遍萬水千山而一轉身就能
　　看到你。你不說。他多次跟你擦肩而過
　　越走越遠。你不說。“一旦親近，必將
　　厭倦；一旦相聚，必將分離。”你只說。
　　
　　 4
　　你注意到一個人像鐮刀在星空下
　　“刷刷”地收割而看不清面目
　　他終究消失于無窮無盡的青草之上。一群人
　　像厚實的磨刀石迅速地磨損
　　他和一座村莊的農民
　　正陷身于泥土中，望見了沼澤地上空飛過的鳥
　　仿佛帶著祖先的訓誡和表情
　　他躲在屋后潸然淚下。那些手腳粗大的人
　　將死于土地，猶如鉛筆被刀片削短，再死于
　　 紙上。
　　2011.10.19于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