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是我迄今看到的最具有神秘主義氣質(zhì)的詩人。他的詩閃爍著神秘的火焰,讓我陷入詭異的云層中。他的神秘不像其他詩人通過龐雜的語言或者哲學(xué)思想來構(gòu)筑,他的神秘是與生俱來的,在他的血液中流淌著的。他用古老的文字做著徒勞的對生命的解密工作,寫作中呈現(xiàn)出一種對生命的敬畏、感激和好奇。
他仿佛傳說中的通靈者,可以直接窺探世界的秘密:“那么,我看不見這面墻/但我看見了/墻上擠出的臉,他們堆砌在磚石/空出的位置中”(《河水在流動中保持神秘》),這種異乎尋常的能力,使他得以看到一個比“此處”更瑰麗多彩的“彼處”,并通過語言的自覺而完成詩人對本體的塑造:“每一塊石頭都可能是雕像/一個雕像在石頭中睜開眼睛”(《一個懷疑論者的札記》);但同時,這種先知般的痛苦也成了詩人的切膚之痛,詩歌的寫作就是詩人企圖用有限的物質(zhì)形式來指涉人類無限的精神自由,這種勞作無疑將像西緒福斯永無止境的苦役一樣徒勞。
對于詩人來說,感覺到語言的局限而帶來的寫作的無奈,言說的渴望和語言的束縛之間不可和解的矛盾,是寫作中唯一無法回避又無法克服的巨大障礙,它就像《命運交響曲》中不斷響起的敲門聲一樣,不斷拷問詩人焦灼的心:“我是最大的傀儡,也是最小的奴隸/我被控制,被占據(jù),被挪用/我有時躊躇滿志,有時欲哭無淚/但這僅是一個人的表象(《最大的傀儡,最小的奴隸》)?!毕噍^而言,歐陽江河的語言無疑是晶瑩的,但他的指涉是虛空的;于堅踩到了時代的痛穴,無奈失之于蕪雜和輕佻。黃金明卻是當(dāng)代詩壇上少數(shù)的能急遽地擴大自己的精神疆域,同時又能夠積極地運用精神的內(nèi)省和語言的張力去有效“管理”自己的精神疆域的詩人。他似乎已經(jīng)擺脫了寫作者永遠無法擺脫的讖語,精神的高蹈和時代的痛感在他的作品中水乳交融:“它像一頭年邁的獅子/在落日下收集著光輝年代的腳印和臉龐”(《小路》)。他通過經(jīng)驗的階梯和敞開的記憶去窺視世界的全部秘密,并貫通了此在和彼在的隔閡,將鮮明的個性體驗提煉成人類的普遍經(jīng)驗,借此達到哲理性思辨和詩化描述的渾然一體。
另一方面,他又是大地的守夜人,他看到大地的污損和破敗因而憂心忡忡,并試圖用文字的方式去修補生命的縫隙。在他稠密的文字中我們感到失重,他給我們一個更為廣闊、更為深邃的世界,如《洞穴》中對存在的思辨性思考,《夢境》中對現(xiàn)實的虛擬和重構(gòu),《農(nóng)婦陳高英的一生》中對個人歷史的重新梳理,《荒誕》中對于自身境遇的追索,《老虎,老虎》中通過異質(zhì)同構(gòu)從而完成對藝術(shù)理想的呼告。在這些作品中,黃金明給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周圍事物以及觀照自身的嶄新角度和方法。當(dāng)然,除了觀察、關(guān)照、呈現(xiàn),這些都遠遠不夠,《陌生人詩篇》告訴我們,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是如何通過語言去反抗生命的荒謬和生活的虛空:“一輪閃光的明月/在每一個庭院升起,它并不能發(fā)光/卻照耀著遼闊的大地和卑微的草木”(《老虎,老虎》);“他決定返身于內(nèi)在的追尋/并取得了成功。那個人是如此完美/他以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了神”(《一個懷疑論者的札記》);“花朵的呼喊湮沒了工廠的噪音/我像那最憤怒的一朵,高出大地一寸”(《音樂重新升起》)。這是一位詩人對存在獨特的生命體驗,詩人如此“卑微”地趴在大地上,他的藝術(shù)感受力卻騰空而起,走向了深邃和隱秘,從而也獲得了心靈的絕對自由,這種“卑微”的狀態(tài),源自于詩人的自我放逐和對困難的自我擔(dān)當(dāng)。
如果說十字架讓耶穌走向光輝,那么“卑微”的守夜人姿態(tài)就讓詩人走向了藝術(shù)和本我的雙重自覺,從而獲取了高潔的痛苦和榮光,你可以把所有的這些看作是一個拒絕平庸者在平庸的年代里所有的彷徨和吶喊。最后不得不提的是,黃金明不可復(fù)制的個性化語言會讓你輕易地獲得閱讀的愉悅,并以尖銳的快感使你甘愿和他一起完成重構(gòu)世界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