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贗

　　民國時，東升典當行坐落在一條不是十分繁華的街面上，但由于老板的精明和名氣，生意做得挺不錯。東升典當行的老板姓秦，名萬成，已年屆六旬。秦萬成老早就涉足收藏界，對名人字畫、陶瓷玉器等頗有研究，且人品又好，因此口碑甚佳。
　　一天傍晚，秦萬成正準備打烊關門，匆匆進來一人。秦萬成舉目觀瞧，來者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西裝革履，手中拿著一軸畫卷。
　　秦萬成問道：“先生是來典當的嗎？”
　　男子看著秦萬成說：“是的。請問您就是秦萬成秦老板嗎？”
　　秦萬成仔細瞧了瞧這名男子，腦海中并無印象，說道：“是我，秦萬成。非常抱歉，我怎么想不起來了呢？請問您是……”男子一笑，說：“咱們未曾謀面，您當然不認識我。不過您秦老板的鼎鼎大名，我卻是早有耳聞。今天一見您這儒雅大度的風采，便料定是秦老板了。哈哈！”
　　秦萬成連連擺手：“過獎，過獎?！?br/>　　男子又道：“我叫許佩玉，做著一個小本生意。久聞秦老板大名，今天特來拜會?！?br/>　　秦萬成一抱拳：“幸會，幸會。許先生請坐?！?br/>　　許佩玉坐定后，言道：“我今天來帶了一幅畫，秦老板是鑒賞古字畫的高手，就請您過過目?！闭f著就將畫軸展開。秦萬成用目一瞧，頓覺眼前一亮：這是一幅水墨紙本的立軸，約有三平尺，題為“秋林石壁圖”。畫面是一座突兀的山石，幾株凋零的樹木，雖不紛繁，卻不失大度。畫面布局嚴謹，章法悠遠，行筆沉穩，筆墨雄渾，充分運用水墨濃淡變化的表現手法，使得遠近薄厚交織，疏密虛實相間，無不達到了完美的集成與統一，強烈而真實地讓人感到作者技法的高超，以及藝術功底的蒼厚老道。
　　秦萬成看罷，已了然在胸，看這幅畫的風格、技法，定是大家的作品。再細看印章，果然有“董氏玄宰”的字樣，并有題款：秋林石壁，丙寅十月之望，玄宰。
　　原來，這幅水墨紙本的立軸，乃出自明清時期的著名畫家董其昌之手。
　　董其昌，字玄宰，號思白，是明末清初最杰出、影響最大的書畫家。他一生致力于書畫的創作與研究，創作出很多作品，流傳至今的也很多。
　　秦萬成作為一個收藏家，深知董其昌的作品比較珍貴，但在流傳過程中贗品不斷混進去，至今已難見精品，可說贗品充斥市場。董其昌生前有許多人為其代筆，因此他的畫作比一般的仿制要難于分辨。由于難辨真偽，所以不敢輕易出大價購買。但一旦能確認是真品，則不惜重金，以購到手為幸事。
　　許佩玉見秦萬成看了多時，笑問道：“秦老板，您說這畫怎么樣？”
　　秦萬成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問道：“許先生，您能說說這幅畫的來歷嗎？”
　　許佩玉道：“這幅畫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傳到我父親手上已不知是幾代了。我父親視若珍寶，從不肯輕易叫別人看。可是，幾個月前，我父親得了重病，看病幾乎花掉了家中所有的積蓄?，F在家里實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錢，這才想起了這幅畫。這幅畫雖然珍貴，但和生命相比，怎么說也是生命更寶貴呀！”
　　秦萬成說了幾句寬慰的話，許佩玉又道：“典當行不下十幾家，我為什么要來東升？就是因為您秦老板在收藏界的口碑好，又是鑒賞高手，總不至于拿我的寶物不當金香玉，我信得過您，這才來到貴寶行。您呢，把這幅畫看仔細嘍，要確認是真跡，咱就辦手續?！?br/>　　秦萬成知道，這幅《秋林石壁圖》保守說價格也應該三千大洋。畢竟不是小數目，精明持重的秦萬成豈能草率行事？于是，他把這幅畫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甚至用放大鏡對墨跡、紙質、印章等進行了甄別。
　　當他確認這畫是真跡時，才笑著對許佩玉說：“此畫是董其昌的作品，真跡無疑?！?br/>　　一切辦理妥當，許佩玉拿著錢走了。秦萬成對這幅《秋林石壁圖》左看右瞧，愛不釋手。就在他把玩的同時，心中也在想，三個月的當期，這畫畢竟不是自己的，到時候人家還會拿走的。哎，要是能變成死當該有多好啊。
　　一個多月后的一天，秦萬成家來了一位客人。這位客人可非等閑之輩，是秦萬成多年的朋友，也可說是他的老師。想當初秦萬成初涉收藏，就是這個人把他一步步地帶起來的。
　　提起這個人，在收藏界可是赫赫有名。此公姓陸名修遠，雖已是古稀之年，但對古文物的研究造詣頗深，尤其是字畫的鑒賞，博大精深，有獨到之處，是收藏、鑒賞的頂尖人物。
　　陸修遠的到來令秦萬成非常高興，寒暄過后，秦萬成便興高采烈地說：“陸老來得太好了，我新近收了一幅董其昌的畫，正好借陸老的慧眼甄別真偽?！闭f罷，將畫取出，小心翼翼地展開。
　　陸修遠對著畫審視良久，然后慢慢抬起頭，問道：“這畫你給定了多少價？”
　　秦萬成說：“怎么也值三千大洋?！?br/>　　陸修遠說：“這么說，按照典當行規，當金不得低于當物的百分之五十，你……”
　　秦萬成說：“是，我付了一半?！?br/>　　陸修遠一拍大腿：“萬成啊，你上當了！”
　　一句話猶如晴空霹靂，冷水潑頭，秦萬成愣愣地說：“怎么，這畫是贗品？”
　　陸修遠說：“這幅畫的確仿造得惟妙惟肖，幾可亂真。但如果仔細查驗，還是可以看出蛛絲馬跡的。你也知道，董其昌的畫在他生前有許多人為其代筆，這就給辨別真偽增加了很大的難度。也難怪你看走眼，就是老夫也是費了挺大的勁才看出些端倪。如此說來，持當人肯定是故意來蒙騙，那么，這幅畫就必然成了‘絕當’。你也不必過于哀痛，這畫雖然是贗品，但品相尚好，我估計也能值幾個錢。你就當花錢買個教訓吧?！?br/>　　收張假畫，損失了錢不說，名聲事大，這事要是傳揚出去，以后還怎么在收藏界混?。坑行陌堰@幅贗品再蒙騙出去，可那不是秦萬成的作為呀。
　　一番冥思苦想，秦萬成決定把這事公之于眾。
　　這一天，秦萬成把收藏界的新朋故友都邀請來。秦萬成掃視一眼四周，清了清嗓子，說道：“今天驚動各位金身大駕，是想讓各位看樣東西?！?br/>　　下邊有人說：“秦老板又有什么寶貝呀？這么神神秘秘的，快拿出來讓我們看看。”
　　秦萬成一笑，說：“各位少安毋躁。在兩個月前，我的東升典當行收到一幅董其昌的山水立軸。今天到場的各位大都是收藏界的朋友，鑒賞的行家里手，我呢，就把這幅畫拿出來，請各位大開慧眼，看看這畫有什么毛病?！闭f罷，叫人將畫拿給眾人傳看。
　　人們一邊欣賞一邊贊嘆不已，紛紛稱贊這真是一幅不可多得的珍品好畫。
　　待眾人看罷，秦萬成將畫收回，問道：“諸位已經看過，以為如何？”
　　又是一片叫好聲：“好畫，是董其昌的作品。”
　　“沒錯，董其昌真跡無疑。”
　　秦萬成倏地站起，大聲道：“可是我要告訴各位，這幅畫是假的，贗品！”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話一出口立馬引起一片騷動。眾人交頭接耳，面面相覷。
　　秦萬成顯得有些激動，聲音顫抖地說：“想我秦萬成也混了多年，雖不敢說有多大造詣，但也能夠得上小有研究。感謝各位的推崇，也時常有人找我鑒賞、甄別些字畫什么的?？墒牵驮趦蓚€月前，我卻懵頭懵腦地收進了這幅假畫！這不僅使我蒙受損失，也使我個人蒙受羞辱。也曾有人勸我把這畫兌出去，可我不能那樣做。為了不讓這幅假畫流入社會，再去坑害他人，我決定當著各位的面，把它燒掉！”
　　秦萬成將畫卷點燃，青煙縷縷，火苗灼灼，在一片驚呼嘆惜聲中，頃刻間化為灰燼。
　　很快，東升典當行的秦老板收贗毀贗的事就傳得滿城風雨，沸沸揚揚，一時間成為人們茶余飯后、街頭巷尾的談資。
　　秦萬成照例每天接待顧客收當贖當，三個月的當期眼見就要過去，就在他以為事情就會這樣完結的時候，許佩玉突然來了！
　　許佩玉滿面春風地走進店中，亮起嗓門道：“秦老板，發財發財，我來了！”
　　見到許佩玉果然來了，秦萬成心中就是一動。因為按照典當行的規定，當期已滿而當戶不來贖當或續當的，即為“絕當”，典當行有權對“絕當”進行處理；但在當期內典當行將當物遺失或損壞，典當行就要對當物做全額賠償。許佩玉在這個時候來了，不用說肯定是聽到了什么風聲。
　　秦萬成一笑，不緊不慢地說：“許先生此番來，是來贖當的？”
　　許佩玉說：“對，是來贖當的?！鼻厝f成說：“許先生這當是非贖不可了？”
　　“那是自然。這當不贖，我的損失可就大了?！痹S佩玉又盯住秦萬成道，“怎么，秦老板有什么難言之隱么？”
　　秦萬成道：“莫不是許先生聽到了什么風言風語？”
　　許佩玉哈哈大笑，“我不管他什么風言風語，我是照章辦事！”說罷，將當票往桌上一拍，“秦老板，辦吧！”
　　秦萬成也哈哈笑道：“許先生說得好，咱就照章辦事！”
　　一聲吩咐，有人將畫卷拿來。秦萬成慢慢展開，對許佩玉道：“許先生請仔細看好，這是不是你的那幅畫？”
　　許佩玉驚訝萬分，眼睛瞪得老大，如墜云里霧里。他使勁擦了擦眼睛，把頭埋在畫面上，一寸一寸、一分一分，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把畫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看了好幾遍。沒錯，的的確確是自己的那幅畫！
　　許佩玉怎么也想不明白，秦萬成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把畫焚燒了，又如何完好無損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呢？
　　秦萬成看到許佩玉的驚愕、懊喪，冷冷一笑，揶揄道：“許先生，感到很意外，是吧？想不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呀？”
　　許佩玉一片茫然，尷尬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秦萬成拍了拍許佩玉的肩膀，笑吟吟地說：“許先生，別急，還是聽我慢慢告訴你吧……”
　　原來，秦萬成得知自己收到的是一幅贗品，又恨又惱。恨的是自己一時疏忽，竟然沒看出那是幅假畫；惱的是許佩玉騙到自己頭上，簡直就是對自己最大的羞辱。當然，秦萬成不可能就這樣甘心被騙，經過一番冥思苦想，最終想出了一條妙計。
　　那天，秦萬成拿給大家看的，確實是他收到的那幅畫；但當眾人看過后，他再拿回來，趁著大家不注意，來了個偷梁換柱。眾目睽睽之下燒掉的，是一幅早就預備好了的假畫。
　　秦萬成之所以大造聲勢，讓眾多的人都知曉，是他料到許佩玉也定會知道。而許佩玉知道后，豈能放過這個勒索的機會，定會前來索要賠償。
　　事情果如秦萬成所料，許佩玉就真的來了。
　　還有什么話可說？許佩玉一臉的苦相，囁嚅著說：“秦老板，啥也別說了，你高！”
　　秦萬成哈哈笑道：“許先生，你又錯了，并不是我高。有句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我想你應該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吧！”
　　許佩玉可謂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僅損失了不少的票子，還落了個聲名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