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總會與一些特定的地理達成某種默契。出生地是一處,那是一個生命的起源,那是天數,由不得生命本身的執拗與反對。之后,就不同了,因為有些命定的因素,真去尋找,總是得不償失。譬如北京,我總覺得,那是一座與我無緣的城市。為什么?我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向堅決地這樣想,這樣認為,并且與實際情況并無多少出入。
1992年春天,寫完《鳳凰琴》后,我緊接著又寫了一部名為《暮時課誦》的中篇小說。然而情況并不像前幾篇小說那樣順利,因為寫了一座廟,以及廟里的幾個和尚。從北京開始,連續投寄了幾家刊物,都被退了回來。有些說了原因,有些沒有說原因,只是希望再寄新作。所說的原因最厲害的一條是,作品涉及到宗教問題,不好把握。那幾年,文學界接連出了一些雖然是風馬牛不相及,但硬被人扯到一塊的這種問題。編輯為難,我也理解。有一陣,連自己都對這篇小說失去了信心。只是自己太偏愛這篇小說,后來雷達先生所評論的那些緣故,也許有,也許沒有,不管怎樣,即使是現在來看,作品中的某些小說元素,一直是值得我十分珍惜的。正因為這樣,在辦公室的抽屜里放了幾個月后,我又將它翻出來,郵寄到《上海文學》。
時間很短,大約就在十天十五天之間,就收到衛竹蘭大姐的來信,言及,前幾天編輯部開編前會時,周介人先生專門提請大家注意,新出現一個名叫劉醒龍的作者,并要負責湖北片稿件的衛竹蘭與我取得聯系。話音剛落,《暮時課誦》就到了。衛大姐在信中對我形容了周先生當時高興的樣子。很快,《暮時課誦》就在《上海文學》上以頭條位置發表出來,并被《新華文摘》等多種選刊轉載,日本《中國現代小說》也譯載了。后來的評論家,也時常提及這部作品。
在1994年11月12日的《新民晚報》上有篇名為《懷抱“金雞”來上海》的采訪文章,其中提到我是“昨晚”從長沙抵達上海的。因為那篇眾所周知的小說改編為電影,使我像撿“洋落”一樣,在電影界拿到幾座獎杯,其中包括鍍金的“金雞獎”,那年的電影節在長沙舉行。在我就要去火車站,離開長沙時,老作家張弦突然將電話打入房間,約我見一面,一番遺憾之后,他從自己的小說在上海電影廠改編成電影說起,直到最后語重心長地囑咐我,千萬別觸“電”,他自己已是不能自拔了。從長沙開往上海的直快列車,晚點得一塌糊涂,因為是去領取《上海文學》獎,雜志社安排張重光到車站接我。上了火車才知道,上海車站有兩個出口。這之前,除了從上海走出去的國家領導人以外,再也沒有人是我認識的,雜志社的人也不例外,因為那是我開始寫小說后,第一次來上海。在晚點幾個小時以后,列車駛入上海車站,我在猶豫之中,最后一個離開軟臥車廂。下車走了一陣,站臺上有個男人匆匆地迎面走來。我們擦肩而過,反向走了幾步后,下意識地一回頭,沒想到對方也在回頭,就在那一剎那間,我們都毫不猶豫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說來也怪,茫茫人海,過客匆匆,就憑那心中的一點靈犀,在有兩個出口的火車站,兩個互不相識的人居然沒錯過。
第一次在上海,有兩個人最讓我難忘。按見面的順序,第一個人當然是周介人,如果說默契的上海是雅致的,周先生一定是將這種雅致溶入骨髓,變成了中國文壇上我所見到過的最清瘦的男人。當我情不自禁地問他為何瘦成這樣時,他竟然局促地回答,自己的身體很好。默契是用不著細想的,這是我后來才明白的一種生活常識。周先生那時一定已經與自己的生命達成了某種默契,他這樣說時,沒有人覺得有何不對。第二位則是茹志鵑先生,那天晚上,在一家川菜館里,茹先生比我們早到了。編輯部專門安排的,沒有其他人。后來,我在上海又見到過茹先生,她說她是第一次見到我。旁邊的王安憶提醒說,這是第二次了。老人開心地笑了。一如先前見到的慈善與慈祥,讓人難以置信,在燈紅酒綠的大上海,除了說這是生命與現實達成的默契,很難再能想起別的。
記得那次,韓小蕙約我寫一篇關于湖北人性格的文章。信筆寫來,不禁地提起毛澤東一生當中先后二十六次來到我所居住的武漢。這件事,一直被人引為趣談,亦或成了相關學者研究中國當代史時的神來之筆。實際上,用不著太夸張,也用不著視為黨史國事中某種神秘,簡簡單單地說,武漢之于毛澤東,也存在著一種默契,地理上的,人文上的,或者只有毛澤東和武漢這當事的二者才知道,或者連毛澤東和武漢這當事的二者都不知道。默契不是選擇,默契是渾然天成的。
譬如上海,與它形成默契的人太多了,導致這座城市本身都成了一種默契。那一年,又是去領《上海文學》獎。夜幕降臨后,一群人坐著中型面包車去喝咖啡,車到新錦江飯店門口,正好遇上紅燈停下。突然間,看到有人跳出車窗,就在鐵柵欄旁做了一件常人不應該做的齷齪事。車上的我們驚得大叫。而馬路旁的行人,并沒有如我們所料,作出應該作出的反應。他們站在原地不動,側目相向,等待其人從原路爬回他的車窗,才繼續該疾走的疾走,該慢行的慢行。那一刻里,我有些迷糊,長時間地想,怎么會是這樣?怎么會是這樣?后來,我終于明白,這也是一種默契。至于這樣的默契意味著什么,那就要看我們每個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