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寶玉與黛玉曾在園中共讀一卷《會真記》。紛紛花雨,落紅成陣,這對中國古典白話小說中最著名的戀人借文中辭藻,暗訴衷腸。
《會真記》,又名《鶯鶯傳》,作者元稹。與由它改編而成的《西廂記》相比,它的故事不那么美、結局不那么好、人物不那么“始終如一”。愛上了鶯鶯的張生,始亂終棄,甚至在故事結尾稱鶯鶯為“妖孽”,并因此博得“善補過者”的美名。
紙墨之間看似是一個用以教化的故事。它幾乎洗脫了戲劇性,遠不及《西廂記》峰回路轉,更不及寶黛之戀的百轉千回。然而,透過故事中的張生,去審視隱于紙墨背后的作者元稹時,可以看到這位士子的內心糾葛。
雨濕輕塵隔院香,玉人初著白衣裳
唐貞元十六年(800年),張生在普救寺第一次見到了崔鶯鶯。在母親鄭氏的再三催促下,鶯鶯“常服睟容”,步出閨房,來拜見自己的表兄張生。她垂鬟接黛,顏色艷異,光輝動人。張生一見之下,驚為天人,從此魂牽夢縈,“行忘止,食忘飽”。鶯鶯的侍女紅娘教張生以詩寄情。張生“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
也正是在這一年,22歲的元稹游河中府,寓居普救寺。他那嫁于永寧縣尉崔鵬、目下孀居的姨母鄭氏是不是也與《鶯鶯傳》中張生的姨母鄭氏一樣,恰好寄住在普救寺,確乎無從考證。然而,《鶯鶯傳》雖不曾記下張生那兩首滿載情意的《春詞》,《全唐詩》卻收錄了元稹的兩首題為《古艷詩》的七絕:
“春來頻行宋家東,垂袖開懷待晚風。鶯藏柳暗無人語,唯有墻花滿樹紅。”
“深院無人草樹光,嬌鶯不語趁陰藏。等閑弄水浮花片,流出門前賺阮郎。”
看著那嵌于詩句中的“鶯鶯”二字,這詩的作者究竟是開啟元和新變的大詩人元稹,還是那個為佳人食不甘味的張生,誰又分得清楚?
寒輕夜淺繞回廊,不辨花叢暗辨香
攜《春詞》而去的紅娘,為張生帶回了鶯鶯的復信。彩箋之上,正是那首廣為后人所知的《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生了悟鶯鶯之意。當月十五日,張生攀上了東墻下的杏花樹,一路到了西廂下。等見到了鶯鶯,卻沒有得到原想的軟語溫存。鶯鶯對張生數落了一番大道理,轉身離去。
張生失神許久,無法可想,仍翻墻而出,從此絕了這個念想。哪知幾日之后的一個夜晚,紅娘突然將鶯鶯抱到了張生房中。斜月晶瑩,幽輝半床。待到鐘鳴將曉,紅娘又抱著鶯鶯離去。張生兀自疑心這不過是夢境而已。
與鶯鶯幾次露面的匆匆相比,元稹《雜憶》中所寫的“雙文”就顯得活潑多了。學術界普遍認為,“雙文”即是鶯鶯的代指。《雜憶》中雙文在蕩秋千,雙文在捉迷藏,雙文戴著花環坐在簾幕前,雙文薄衫云鬢在春冰初消的湖面蕩舟。
這也許是回憶與雙文一同游玩的時光。然而,更像是一位少女在與女伴嬉鬧,詩人偷窺所見的景象。無論是“憶得雙文人靜后,潛教桃葉送秋千”,還是“憶得雙文獨披掩,滿頭花草倚新簾”,都更像是從旁人的視角觀察到的畫面,而不像是當事人所見所感。
“今年寒食月無光,夜色才侵已上床。”詩人是否由此想到了多年前的那個“斜月晶瑩,幽輝半床”的夜晚,是否由此想到了鶯鶯留在茵席之上的熒然淚光?
春風繚亂伯勞語,況是此時拋去時
書生要去趕考,武將要去出征。寥寥兩句之下,是多少空閨女兒的寂寞。張生終究是要走了。臨行前的夜晚,張生在鶯鶯身邊唉聲嘆氣,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懊惱。鶯鶯卻已然清楚,這一離別,心上人將再也不會回頭。她慢慢開口,對張生說道:“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
張生并未考中,耽居京城,給鶯鶯寫了一封信,好教她寬心。鶯鶯的回信附上了一枚玉環、一枚文竹茶碾子、一縷亂絲。玉喻堅韌不渝,環喻終始不絕,淚痕在竹,愁緒縈絲。張生的朋友得知,莫不艷羨。然而,張生卻毫無征兆地“志亦絕”,對朋友稱鶯鶯為禍國殃民的妖孽。臨別那晚鶯鶯的預言,竟如此突然地成為現實。
元稹早已明經及第,但也僅僅是獲得了做官的資格,需要守選數年,方可通過吏部銓選授官。而貞元十六年(800年)秋,恰恰就是元稹進京等待銓選結果的時間。經由冬集、交納春關、鎖銓引驗、注擬等程序,往往要到次年三月才會發榜。而這次銓選,元稹并未得官。這興許正是張生“文戰不勝”的由來。也恰是在這一年,元稹寫下了《魚中素》:“重疊魚中素,幽緘手自開。斜紅余淚跡,知著臉邊來。”
《鶯鶯傳》中,張生在那一夜過后寫下了《會真詩三十韻》。同《春詞》一樣,文中只有詩名,未錄內容。反倒是張生在京城的朋友元稹,聽到了鶯鶯的故事之后,感慨萬千,寫下了《續會真詩三十韻》,并與《古艷詩》同樣流傳了下來。若真如《鶯鶯傳》中所說,元稹是張生在京城結交的朋友,續詩寫于張生與鶯鶯分別之后,為何洋洋三十韻,無只言片語敘離別之苦?為何張生的故事中鶯鶯那過分嚴肅的指責,在元稹筆下就化作了“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傳中是“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詩中是“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傳中是“妝在臂,香在衣”,詩中是“衣香猶染麝,枕膩尚殘紅”;傳中是“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復知,張生賦《會真詩》”,詩中是“行云無定所,簫史在樓中”。
表面的欲蓋彌彰,實際上滿滿的都是詩人對鶯鶯難以拋卻的留戀。他可以一走了之,他可以永不對人談起這段經歷,他可以不將自己的詩作錄入,他可以隨便編排一個李生王生,將這續作安在別人頭上。然而,他卻選擇由自己來充當這續詩的作者,選擇去撒這么一個拙劣的謊。他甚至不肯將這三十韻安在張生頭上。他固執地出現在自己的文中,固執地將本該屬于文中張生的對那如夢如幻之夜的記錄據為己有。張生可以泰然自若地對朋友講,鶯鶯是妖孽。輪到元稹自己,卻不肯稍稍松開掌心那縷屬于鶯鶯的余香。傳中的張生對鶯鶯突然絕了情意,作傳的元稹卻不肯忘記曾為鶯鶯寫下的詩篇。也許元稹亦曾對朋友講過尤物即是妖孽。然而,話是說給天下人聽,正如文章是做給天下人看。唇齒一碰,先圣教誨便滔滔而出,聞者頷首,讀者贊嘆。又有幾人想到,操縱這唇齒的心靈深處,埋藏的是怎樣的情懷?
無人會得此時意,一夜獨眠西畔廊
又過了數年,鶯鶯嫁了人,張生娶了妻。張生偶然路過鶯鶯的居所時,卻似乎渾然忘記了自己已經“志已絕”。他找到鶯鶯的丈夫,以表兄的身份求見鶯鶯一面。鶯鶯卻拒而不見。這也無妨,想當年初見之時,鶯鶯就不愿拜見自己這個表兄。在姨母再三催促之下,她才姍姍露面。自己多求幾次,她或許就會出來。張生連留數日,直到必須動身起程,也沒能再見到鶯鶯。最后等來的,只是一首詩:“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二人始于一首《明月三五夜》,所終亦是一首五絕。看似大度的勸勉下,流淌的是難言的苦楚與辛酸。元稹于貞元十九年(803年)娶尚書韋夏卿之女韋從。也恰在這一年,元稹先由洛陽至長安,年底又由長安至洛陽。其間,秘書郎元稹是不是曾去拜會過自己已經出嫁了的表妹,史書中是不會記載的。然而,詩人卻以自己的方式,描繪出一種刻骨銘心的思念。元稹的名作《古決絕詞三首》正寫于本年。詩人全無新婚燕爾的愉悅,全詩指天呼地,字字泣血。詩句間寫的是思念,標題中卻是決絕。《才調集補注》卷五引馮班評云:“疑他別有所好,又放他不下,忍心割舍,作此以決絕,至今讀之,猶使人傷心。”
鶯鶯與張生貞元十六年相會相別,至貞元十九年,恰足三年之數。《古決絕詞三首》中那看似泛指夸張的“況三年之曠別”,竟有了實際確鑿的指代。“我自顧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皚皚之若雪?感破鏡之分明,睹淚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終不我奪?”我已悠悠若云,又怎能保你皚皚若雪。我固然比他人先獲你垂憐,可這又如何能保證你不會被他人所奪?這一字字是恨,還是悔?
貞元二十年(804年),元稹終于寫下了《鶯鶯傳》。文中人物的不合常理之處,恰來自一顆契合常理的封建士子之心。他的遮掩,他的逃避,確乎是不及《西廂記》中張生的從一而終來得轟轟烈烈。然而,在他一字一句為她寫下這篇傳奇時,就已是在封建禮教那狹窄的縫隙間為自己與鶯鶯博一片天地了。離別那晚,鶯鶯說自己“不敢恨”。她不敢恨張生,元稹亦不敢恨禮教。鶯鶯只能屈從母親,做別人明媒正娶的夫人。詩人則拿起手中的筆,將這段故事永遠寫在世人心中。
普救寺那個夜晚之后的第九年,元稹路過廣元縣,借住在嘉陵驛。在那里他寫下了《嘉陵驛二首》:
嘉陵驛上空床客,一夜嘉陵江水聲。仍對墻南滿山樹,野花繚亂月朧明。
墻外花枝壓短墻,月明還照半張床。無人會得此時意,一夜獨眠西畔廊。
相似的花枝,同一輪明月。旁人只知贊嘆我是有過能改的君子,何人知曉,我夢著這花枝與明月,獨自宿西廂。
元稹,讀你寫的故事,可那份刻骨銘心卻不屬于故事中的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