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蛋炒飯叫木須飯;按字來說,該是木樨飯。唐魯孫說自家雇廚子,先拿雞湯試廚子的文火,再拿青椒炒肉絲試廚子的武火,最后一碗蛋炒飯試人家是不是大手筆廚師。他還說,飯要弄散了炒,雞蛋要另外炒好,不能金包銀。因為飯粒裹了雞蛋,胃弱的人吃了不好消化。
美食家逯耀東卻另有一說。按他說,蛋炒飯起自養了紅拂、輔了隋朝、伯樂了李靖的楊素老師。楊素寫一手魏武風格的詩,是一個大行且顧細謹的人。他發明了一種“金包銀”式的炒飯,就是雞蛋包飯的炒法。隋煬帝下揚州,不僅把自己的頭顱留在了那里,也把揚州風格的蛋炒飯留在了那兒,叫“碎金飯”。于是,兩種風格的蛋炒飯就留給了后人。是蛋和飯粉身碎骨炒成一氣,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乳交融?提過鍋鏟的都明白:前者是揮毫潑墨、乒乒乓乓的大寫意炒法,后者是工筆細描、溜邊沉底的小尺幅手筆。各有千秋。
當然,街邊小店經常不在意其中區別。如果運氣不好,蛋少飯軟,一盤略帶黃色的玩意兒就端上來了,很不中吃。但這并不妨礙蛋炒飯街衢盡知。再蕭索的大排檔,或見了城管就轉移陣地的夜間攤,總有一碗蛋炒飯可以做。諸如揚州炒飯、海鮮炒飯等,其實都還是蛋炒飯,只是配料不同,使它更加姹紫嫣紅了。就像《紅樓夢》里的茄鲞,再配多少個雞,根骨里還是茄子。
有段時間,閑暇尋思為什么不是菜炒飯、肉炒飯,或是直截了當的油炒飯,而偏要是蛋炒飯?大致的結論是:油炒飯太膩,而且虛假繁榮;菜炒飯太清貧,因為眾所周知,菜飯并不很好吃,但若加了咸肉,就化腐朽為神奇,瞬間從清貧和尚變成紅男綠女。而蛋炒飯恰好是一個中正醇和的東西,既不葷得難以尋覓,又不素凈到讓腸子清苦;而且,雞蛋這東西的可塑性比蔬菜和肉都要妙得多。雞蛋不要切、不要洗,攪拌后,想怎么炒就怎么炒,加油就香,加鹽就咸,加點兒蔥花煸炒,味道就出來了。
姑且不論唐魯孫的蛋、飯分開一說是否合理,但他說要把蛋炒飯炒到乒乓作響、蔥花爆焦、飯粒爽松不膩,確實是這么回事。一碗蛋炒飯較之一碗飯的可愛之處在于:飯是主食,是端莊中正的正宮娘娘;蛋炒飯就花團錦簇多了,像昨憶巫山夢里魂的才人。誰不知道才人和娘娘骨子里都是一回事?妙就妙在外面那油香和口感。好的蛋炒飯與黃蓉給洪七公做的肉條一樣,吃的就是一個混合的口感——飯粒松軟,炒蛋柔嫩,外加蛋香和油香。這可要比單純的一碗飯,聲色犬馬得多了。
所以,蛋炒飯是這么回事:不怕油膩厚味,最怕人情冷漠。蛋少油稀的一碗,就像冷了的紅燒肉,讓人提不起精神;蛋多油重,看上去雖然嚇得住手握減肥食譜的人兒,卻是市井里的真味。李尋歡被押去少林寺,路上倆孩子哭說:“發了財,我就不吃油煎餅了,我就要吃蛋炒飯!”那兩個孩子心中想的,想必也不是華麗的加有干貝、魚翅的蛋星炒飯,而是油多蛋重一大盆的佳肴。那是你在餓了的黃昏,在街角小館里,喝著酸辣湯,大口用筷子扒拉著的噴香滿口、滿嘴抹油的東西:最真實的蛋炒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