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長髻,斜對襟,三寸金蓮……歲月深處,閃著銀光。一位老人,時時向我招手。我越來越看清她老棗樹一樣滄桑的面容上,那月一樣溫柔的笑。
她,就是我的外婆。她走了,距今已經整整25年。
想想,嚇了一跳;想想,就在眼前。樹一樣,搖曳清影。
我出生時,正逢缺衣少食的春荒。因為上面有三個哥哥,母親本想添一個閨女成為她的小棉襖,不承想,又一催命郎擠進了這低矮的四面透風的饑餓小家。母親生我的當天,還在生產隊挑大糞,還在刺骨的河邊跪在青石板上捶打野菜。母親背對著兄長說:“把他扔了吧!或者干脆塞進尿罐里溺死。”這種做法在當時頗為流行。人死了,還不知道來過世上。
外婆聽說了,連夜追趕抱著我一路哭泣的兄長到荒野,把我從鬼門關給“搶”了回來。為此,外婆一邊流著歡喜的淚,一邊為我縫制好看的小衣服,還拿出珍藏了40余年的陪嫁的銀首飾,到小鎮上為我打造了一對銀麒麟和一副銀手鐲。銀器掛在我的脖子、手腕處,叮當脆響,給灰白的生活平添了一點兒星光。外婆想著法子把我打扮成畫上的吉祥娃兒。她經常在人多的地方把我舉過頭頂,讓我看到更遠的原野和天空。外婆悠悠地唱著:“有人兒就有世界哦,有娃兒就有希望啊,有苗兒就不愁長啊……”
外婆成了我生命里的樹,成了我最早迎來的一縷晨光。
我剛記事的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外婆經常靠在午后的老樹下,忙著手里永遠也忙不完的活兒。在與樹為鄰的日子里,外婆把她過去當丫鬟時偷學來的本事,手把手地教給我。什么蹬秧薅草、趕豬喂羊、寫毛筆字、畫花鳥畫、捏小泥人,甚至連刺繡、吟詩也都一攬子向我兜售。那時候,外婆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她喊“大樹”,我就跟著喊“大——樹”。她說“月——亮”,我就比劃一個小小的圓。我成了外婆地地道道的小尾巴,成了那棵苦難樹的影子。
突然有一天,外婆遠在百里外的姐姐病了,托人捎信。外婆只好撇下剛上學的我,匆匆去了遠方。她剛走,就有親戚來家把我領走,讓我去當“兒子”。深夜里,我一個人流淚,心想再也見不到外婆了。沒有外婆的呵護,沒有外婆的故事,我只能枕著涼月入眠。
那年的六一兒童節,是我一生中最難忘懷的節日。那天永遠地烙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那天下午,正在上第三節語文課,我猛抬頭,望見窗外有一頭雜亂的白發,那么生動地飄,那么熟悉地閃。我連遲疑一下都沒有,“噌”地沖出了教室:“外婆,外婆呀……”震撼的慟哭,動了整個教室的童心。
外婆處理完姐姐的后事后,連夜往回趕、往學校趕、往我的靈魂深處趕……鋪天蓋地的月光,被外婆趟得嘩嘩直響。我,又一次與外婆團聚了。
在那結滿果實的老樹下,我揪著外婆留有耳環洞的耳朵,往里面一次次哈熱氣,讓外婆笑著喊癢撓我胳肢窩;我像一條賴皮的小蛇,在她的身上纏繞、發膩;我像一條祈求疼愛的小狗,在她的懷里蹭癢……而后,我靜靜地躺在她的懷里,聆聽她講述神仙、仙女的故事。
有一枚入迷的月亮,蹲在樹杈上,忘了下來。
多年后的一個秋天,我站在已經非常老的老屋前,倚在蒼茫暮色中,拾一枯枝,解讀和外婆共處的歲月。有那么多刻骨銘心的記憶,潺潺匯成思念的汪洋。
一天深夜,外婆習慣性地摸了摸我的頭,發現我發燒了。她顧不上鎖門,抱起我一路奔跑,一路呼喚,一路祈禱,往鄉衛生院趕。半路下起了暴雨,泥濘難行。外婆解開布褲帶,把我拴在她的腹部,佝僂著身子,為我擋雨。一路上摸爬跌撞,來到了衛生院……事后,醫生感嘆說:“幸虧來得及時,要不,這個小家伙兒不是見閻王,就是落下一身殘。”而那時的外婆,兩個膝蓋血肉模糊;一雙疲憊的眼睛,正專注地瞅著她的外孫。我閉著眼睛,享受外婆柔柔目光的撫摸。那目光從頭到腳、由表及里,傳遞著慈愛、祝福。
外婆用夏秋時節采摘的野菊、車前草、馬齒莧等草藥,為我們換回了過年的棉衣。每年過年,她都沒日沒夜地發面、蒸饃、炸菜、釀酒、紡線織衣……每年年關,她都累得吐血;可每年,她都不放過那些奪命的活兒。
在那條崎嶇的鄉間小路上,外婆拿著棍子,把我趕回了鄉中學。我回頭,看見了外婆凝固在晚霞里的臉,一條條皺紋鑲滿了泥土,就像布滿田間的小道,催我前行。
外婆彌留之際,在醫院里還對兄長說:“咱們回家吧,不要花那冤枉錢。”外婆還囑咐兄長,不要把她病重的事情告訴正在外求學的我。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走的時候,我沒能見上她最后一面,沒能盡我一丁點兒反哺之情,沒能訴說上一丁點兒我的進步和成績。這些,都是外婆希望看到的。可她,硬是帶著深深的遺憾,挖空了我的心。
每當月圓之夜,我總會想起外婆,想起她靠在樹旁的拐杖,想起她講的一個又一個月圓月缺的故事,想起我跟隨她的日子。外婆一生遭受的苦難難以盡述。戰爭、饑餓、疾病、被前夫當牲口一樣賣掉……一次次死里逃生。猶如那棵沉默的老棗樹,披著一身溫柔細致而又富有光澤的葉子,拼命地開花結果。任憑風吹雨淋,棒打腳踢,孤獨地站在院外,站在時間以外。
我知道,凡是美麗的事物,總不肯、也不會為誰停留。閑暇之時,我努力收集那些美麗的糾纏著的值得為她活一次的記憶,不斷地將一種文字轉換成另一種文字,沒人能覺察我的不安。月光清冷,如同簫聲中吹過來的音符。
那些記憶,那些故事,哪怕歷經歲月的磨蝕,依然鮮活地存在于我的腦海里。從中,我汲取一生賴以生存的詩意與激情。
我想,我就是那枚蹲在樹杈上不愿下來的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