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與汪曾祺,文壇的雙子星座,他們的經(jīng)典名作《邊城》和《受戒》都是傳統(tǒng)文化之水蘊育而成。兩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水”上契合,他們的人生道路的交叉,困境中的互相扶持,精神旨趣的貼近,使得湘西之水和高郵的運河之水合流,一派汪洋中,誕生了二十世紀滋潤人心的文學經(jīng)典。
汪曾祺在回顧自身的成長經(jīng)歷時,曾不無自豪地說:“沈先生很欣賞我,我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以說是得意高足。”兩人亦師亦友的情誼,經(jīng)受了戰(zhàn)亂和運動的考驗,穿越了百年的歷史風云。
沈從文與汪曾祺結(jié)緣西南聯(lián)大
1939年夏,年僅19歲的汪曾祺懷揣著已讀了多遍的《沈從文小說選》等書籍,告別了故鄉(xiāng)高郵,千里迢迢輾轉(zhuǎn)來到昆明,順利考入心儀已久的西南聯(lián)大中文系。汪曾祺談為何要投考西南聯(lián)大時說:“我好像命中注定要當沈從文先生的學生……我到昆明考大學,報了西南聯(lián)大中國文學系,就是因為這個大學中文系有聞一多先生、朱自清先生,還有沈從文先生。”
每次上課,沈從文總是夾著一大摞書走進教室,學生們從他手中接過仔細批改后的習作和特意為他們找的書,他們的心中就只能充滿了感動。為讓學生省點事,沈先生總是不怕自己多費神,多麻煩。他講《中國小說史》,有些資料不易找到,完全可以讓學生自己去找,作為老師,指明方向也就算盡職了。沈先生不,他自己抄,用奪金標毛筆,筷子頭大的小行書抄在云南竹紙上,這種竹紙高一尺,長四尺,并不裁斷。抄成了,卷成卷,上課時發(fā)給學生。他上創(chuàng)作課是夾一摞書,上小說史時就夾了好些紙卷。學生們接過沈先生費心找來、精心抄寫的資料,內(nèi)心感動之余,又平添了幾分震動。
日寇轟炸昆明時,沈從文全家疏散到呈貢桃園新村,每星期上課,進城兩天,文林街二十號聯(lián)大教職員宿舍有他的一間屋子。訪客來,大都是來借書、求字,看沈從文收藏的寶貝,談天。進進出出向他請教的學生非常多,有的學生向他借書,他總是慷慨應允。汪曾祺的回憶文章《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這樣寫道:聯(lián)大文學院的同學,多數(shù)手里都有一兩本沈先生的書,扉頁上用淡墨簽了“上官碧”的名字(上官碧是沈先生的筆名)。誰借了什么書,什么時候借的,沈先生是從來不記得的。直到聯(lián)大“復員”,有些同學的行裝里還帶著沈先生的書,這些書也就隨之漂流到四面八方了。
沈從文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汪曾祺的寫作才華,他曾經(jīng)對人說過:汪曾祺的文章寫得比他自己還要好。由此可見他多么賞識汪曾祺。汪曾祺的“課堂習作”,沈從文先生給過120分。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都非常欣賞有才華的學生。不僅沈從文這樣,聯(lián)大中文系的王力教授等都是如此。某學生以自己的填詞作為王力先生“詞法”課作業(yè)上交,王的評語是:“自是君身有仙骨,剪裁妙處不須論。”
西南聯(lián)大的學術(shù)空氣非常濃厚,師生一起跑警報、泡茶館,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沈從文不僅在寫作上提攜汪曾祺,在生活上,也給予他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有一天,正患牙痛的汪曾祺去看望老師。前來開門的沈從文一見汪的腮幫子腫得老高,就默默地出門,歸來時買了幾個橘子,看著汪吃下兩個,又將剩余的塞到他懷中,叮囑他多吃以便清火。
和其他用功苦讀的學生不同,汪曾祺是個“異類”。“他在聯(lián)大生活自由散漫,甚至吊兒郎當,高興時就上課,不高興就睡覺,晚上泡茶館或上圖書館,把黑夜當白天。”朱自清先生教《宋詩》很認真,上課時帶著一沓卡片,一張一張地講,要求學生作詳細的筆記,還要定期考試,這不合乎汪曾祺的口味,他就時常缺課。后來學習期滿,中文系想讓朱先生收汪曾祺做助教,朱先生卻一口拒絕說:“汪曾祺連我的課都不上,我怎么能要他當助教呢?”
汪曾祺原應于1943年畢業(yè)的,因體育和英語不及格而留級到1944班。偏偏又遇上政府當局為適應戰(zhàn)爭需要,征調(diào)1944班的學生全部上前線當譯員,不服從命令者,一律不予畢業(yè)。汪曾祺不愿去,這樣,他就只能拿到西南聯(lián)大的肄業(yè)證書。
1946年7月,西南聯(lián)合大學解散后,沈從文返回北平,任北京大學教授。
沈從文幫助汪曾祺渡過難關(guān)
聯(lián)大復員后,汪曾祺輾轉(zhuǎn)來到上海,原想通過熟人或朋友找一份職業(yè),不料卻連碰釘子,手頭僅有的一點錢也快花光了,即將落魄街頭,以致他情緒異常低落,甚至想到自殺。當他把這里的遭遇寫信告訴沈從文之后,老師很快回信責罵他說:“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里有一枝筆,怕什么!”信中還舉了自己當年在舉目無親的情況下闖蕩北京,戰(zhàn)勝厄運發(fā)奮創(chuàng)作的例子,使汪曾祺既感動又慚愧。沈從文還致信上海的李健吾,請其對汪多加關(guān)照,并讓夫人張兆和從蘇州寫了一封長信來安慰汪曾祺。
由于沈從文的多次推薦,李健吾已了解了汪曾祺,并也很欣賞其才氣。現(xiàn)在汪曾祺找上門來,他便熱情地給予鼓勵,并舉薦汪到一所私立致遠中學任教,使汪在此度過了一年多相對穩(wěn)定的生活,且有幸結(jié)識了著名作家巴金。
1949年春天,沈從文陷入精神危機之中,自殺未遂,被親人及時搶救過來。并忍痛放棄了文學創(chuàng)作,轉(zhuǎn)而從事文物考古研究工作。從此,中國文壇消失了一位小說家,故宮午門下的歷史博物館,多了一位文物專家。
等施松卿在北平安頓下來后,遠在上海的汪曾祺匆匆辭職于次年也來到了北平。由于沒有找到工作,生活和住處都成了問題。他只得在北大紅樓一個同學的宿舍里搭了一個鋪,每晚去擠著睡,吃飯則全靠施松卿接濟,汪曾祺在這兒度過了半年散漫而無著落的生活。后來還是他的老師沈從文先生為他找到了一個安身之處——在午門樓上的歷史博物館任職員,他把鋪蓋搬到午門旁的一個值班室里,從此有了一個小小的窩。
汪曾祺在《午門憶舊》一文中回憶當時的工作:整天和一些價值不大、不成系統(tǒng)的文物打交道。到了晚上,天安門、端門、左右掖門都關(guān)死了,我就到屋里看書。四外無聲,異常安靜。我有時走出房門,站在午門前的石頭坪場上,仰看滿天星斗,覺得全世界都是涼的,就我這里一點是熱的。北平一解放,我就告別了午門,參加四野南下工作團南下了。
汪曾祺剛走出午門,參加火熱的革命;老師沈從文就走進午門歷史博物館,參加沉靜的革命。汪曾祺放棄的抄寫文物卡片的工作,正是老師沈從文以后多年從事的工作。大時代的洪流中,師生的選擇正好相反,而他們的選擇都帶著歷史的印記,完成了一個交接,也好似一個輪回。此后,他們的榮辱、哀樂、悲歡,都和革命的時代緊密相聯(lián)了。這是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小說家沈從文退到歷史舞臺的幕后,他無法用手中的筆,留下小說,來見證這個時代,這真是個遺憾。
文革中師生頻繁通信
新中國成立之后,汪曾祺供職于“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的《民間文學》雜志。師生都投身于火熱的二十世紀50年代。
1957年4月,中共中央決定開門整風,報紙上出現(xiàn)了“大鳴大放”對黨的意見的浪潮。是年,“反右”運動開始,丁玲被錯打成“右派”。沈從文在這場運動中沒有發(fā)言和表態(tài),作了思想檢查——《“反右運動”后的思想檢查》,他順利過關(guān)了。
1958年,“反右”斗爭結(jié)束后,周揚在一次招待文藝界人士的宴會上提出,打算請老舍多管一下全國文聯(lián)的工作,由沈從文接替老舍擔任北京市文聯(lián)主席職務,沈從文聽后,連忙說:“這不行,我還是做我的文物研究工作,我是個上不得臺面的人”,拒絕了這一提議。
1958年夏秋之際,在文聯(lián)系統(tǒng)整風復查中,汪曾祺被劃為一般右派,撤消職務,連降三級,10月下放到河北省張家口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勞動改造。汪曾祺成為“右派”,是單位為了完成“右派”指標任務補劃的。
對于自己劃為“右派”,汪曾祺很豁達,看得開:“從某種角度看當然是很倒霉了,不過,我真正接觸了中國的土地、農(nóng)民,知道農(nóng)村是怎么一回事。”
1960年10月,汪曾祺被摘掉了“右派”分子帽子,宣布結(jié)束勞動改造,因原單位不接收,摘帽以后的汪曾祺留在張家口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工作,主要工作是畫了兩部圖譜,一個是《中國馬鈴薯圖譜》,一個是《中國口蘑圖譜》。
汪曾祺“右派”帽子摘掉后,當時身患高血壓病住在阜外醫(yī)院治療的沈從文從來信中得悉此情后,不禁欣喜萬分,立即給汪曾祺復信。因等不及家人為他找來信箋,他就從練習本上撕下幾張紙急匆匆地寫起來。他全然不聽夫人的勸阻,不怕因激動而使血壓升高,洋洋灑灑,一氣呵成長達12頁、近6000字的回信。1962年1月,汪曾祺調(diào)北京,任北京京劇團編劇,直至離休。
“文革”結(jié)束后,沈從文和汪曾祺如枯木逢春猶再發(fā),沈從文出版了《中國服飾史》,確定了文物專家的地位。20世紀80年代初,汪曾祺以短篇小說《受戒》和《大淖記事》等而名揚中外,由此確立了他在我國當代文壇上的著名小說家的地位。沈從文失傳了30年的文學源流,由汪曾祺續(xù)接上。
為慶賀沈從文的80壽辰而寫的祝辭里,汪曾祺還不無由衷地贊美道:“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為抒情。”汪還為老師寫了一首詩,詩的開頭兩句是:“猶及回鄉(xiāng)聽楚聲,此身雖在總堪驚。”
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先生逝世。汪曾祺去送他最后一程:“不放哀樂,放沈先生生前喜愛的音樂,如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等。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詳?shù)靥芍N易呓磉叄粗镁貌荒茈x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沈從文先生逝世后,張充和題了一幅挽辭:
不折不從 亦慈亦讓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汪曾祺就以《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為題寫紀念恩師的文章。這一對師生,都是 “赤子其人”,身經(jīng)動蕩起伏的20世紀,得失榮辱,淡然處之。
1997年,也是一個鮮花盛開的5月,汪曾祺也駕鶴遠行了。這樣的人間極品老頭兒再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