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3年5月,四十一歲的黃節北上京華。稍事安頓后,他將黃賓虹繪就的《廣雅書院圖》遍請在京名士題詩其上。其中,揭陽才子曾習經有“當年南極通冠冕,轉眼孤鳴篝火叢。馬隊只今非講肆,荊蓁寒雨又秋風”句。久候帝都的羅癭公亦欣然揮毫,他睹畫思舊,想起當年在南國書香中縱覽詩書,如今頹唐學廢,又見故友意氣風發,于是句未有“全荒學殖皆頹散,空撫丹青眼倦揩”的感嘆。
不過,兩位暌離十載的同鄉老友,如今再會京華,其欣悅、驚喜甚至雀躍、相擁,自能想見。但他們誰都沒想到,從那天開始,就開啟了他們彼此談詩論文,點染丹青,賞花品茗,結伴出游的快意人生,也犁開他們相互提醒,彼此勉勵,攜手共進的人生沃土,并將彼此厚意真情推向難以企及的高度,更在筆飛墨舞中為后人留下一段迷人而令人感喟的時光。
一
黃節(1873-1935),初名純熙、又名玉昆,玉筠,字佩文,后更名節,字晦聞,別署晦翁、黃史氏、甘竹洗腳石人、蒹葭樓主。人稱“南國詩人”。廣東順德杏壇右灘人。于近代詩歌及學術研究貢獻卓越,有詩集《蒹葭樓詩集》,與東莞梁鼎芬、揭陽曾習經、順德羅癭公合稱“嶺南近代四家”。
羅癭公(1872-1924),本名惇曧,字孝通,又字摟東。廣東順德大良人。其詩歌和雅灑脫,韻致淡幽,有《癭庵詩集》,與黃節等并稱“嶺南近代四家”。
二人雖為摯友,但出身相異,也導致他們性格與人生取向的諸多不同,也從中可看出從清末到民國時期不同文人相異的人生價值觀所致人生軌跡的大相徑庭。
黃節出身在一個陶瓷商人家庭。可惜父親早逝,自幼孤兒寡母相依為命。五歲起,每夜,黃節母親“篝燈自訓,先生倦,依膝入睡”。后來,他求學本鄉簡朝亮門下,苦讀成才,科舉失敗后,絕意科場,后至上海,創辦《政藝通報》、《國粹學報》等,介紹西方文明,保存傳統國粹,名滿華夏,風行一時。后至北京,入職北大。
黃節自小缺乏父愛,母親雖慈嚴有度,但畢竟父性剛毅沉著與闊達樂觀的熏陶自小無法獲取,導致他溫文爾雅,謙謙藹然與名士風流,斗酒歡歌這一有點交錯的性情,在看似守舊實則新銳,又在新銳中夾雜著眾多昔日痕跡的交纏中緩緩前行,而在這些行為背后不時突顯著敏感、持重、內向、多悔等多種內在性格,并構成一個奇妙組合。
羅癭公出身于進士世家。父親羅家劭由進士為翰林院編修,曾任順天鄉試同考官,博學多聞,書法工致秀勁,著稱一時。叔父羅家勤,亦進士出身,官至刑部主事,書法不入俗流,人多鐘愛。
自小在進士門第家庭熏陶的羅癭公,友多俊逸,再加上翩翩秀雅,聰穎絕倫,自是羅家掌上明珠。后來他就讀萬木草堂,康有為、梁啟超、麥孟華等師友俱一時俊杰,他更如周郎赤壁,顧盼自雄。光緒二十九年(1903)中副貢,后經張百熙推薦,應考經濟特科,得授郵傳部郎中。辛亥革命后,任總統府秘書、參政、顧問等職。袁世凱稱帝后,辭職隱退,鬻字作詩,度曲賣文,人憂其貧,不改其樂,自潔存節,友多稱頌。早期一帆風順的生涯構成他磊落酣暢,樂觀曠達甚至有點率性自任的性格。
黃節羅癭公年相仿,羅癭公甚至比黃節更長一歲,但黃節更穩重,羅癭公尤瀟灑,一如初秋淡菊,一如帶雨桃花,而他們都一片冰心,故惺惺相惜,相重一生。
二
從二人詩歌中,可知他們既有普濟寺攜手暢游、什剎海曲水流觴、社稷壇品茗漫步,崇效寺共賞牡丹,壩河邊閑修禊事等快意樂事,更可知不少處不僅偶一出游,而是每年必到,如崇效寺前賞牡丹,潭柘寺中賞疏星等。他們的行蹤,也可從另一位久居京華的前清遺老,順德人溫肅的詩集中尋得線索。如他的《崇效寺牡丹盛開剛甫招飲往踐春》,就有“丁香已過海棠落,牡丹一株嬌春華”的詩句,而黃節就有“海棠已過丁香盡,毋負牡丹開匝春,遞歲一過嘗及盛,惡風無日不春愁”。詩歌題目中的“剛甫”就是他們的好友曾習經。羅癭公的詩集,就是曾習經收集整理出版。
羅癭公和黃節更結社集友,吟詩作畫,失約還作詩補答,甚至一起在冰寒徹骨的深冬,在法源寺為他們遵崇的宋代詩人陳師道設祭。他們在看似流連山水,縱情嬉樂中實也在北國四季分明的春花秋葉中融進對漸去生命的徹骨體驗,在看似瑣屑繁雜的應答來往中不斷逼近對生命本真與禮儀文化間的真切認知,更在風云變幻的大變局里感悟文化使命的本真內質與自覺擔當。
黃節與羅癭公住處相近,往來極便。作為詩人,他們每每以詩作信,信手拈來,涉筆成趣,如天氣大熱,黃節就有“逭熱和癭公寡庵”;癭公作自在詩一首,他又依韻作和;雨中訪友不遇,他折入癭公寓齋,作詩一首;黃節目疾,羅癭公戲作《戲晦文病目》,稱他“天公似憎太嘹然,故遣赤來相炙”、“會當還君讀書眼,薄相休遭長公罵”。詩歌借用宋代黃庭堅病目,蘇東坡戲作“天公戲人亦薄相”,黃庭堅回應“請天還我讀書眼”的典故入詩,略帶嬉戲意味,兩人交情,非同一般。
黃節在為羅癭公詩集作序時講:“余旅京華與癭公居最近,過從日數論詩,遂逾十年。”可見相知極深。因此,他對羅癭公詩歌的評價也成為不刊之論:“其為詩早歲學玉溪子,繼乃由香山以入劍南。若其造境沖夷,則在中歲以后”。羅癭公對眾多頭銜不屑一顧,而獨鐘詩人身份,如在去世前的遺囑就寫道:“平生文辭皆不足示人,惟詩略有一日之長”,可見他對自己詩歌成就的高度認可。
三
作為嚴謹的學者和卓越的詩人,黃節靜居京城,精研學術,創作詩文,偶爾與朋友登山覽勝,聽琴度曲。袁世凱秘密稱帝,京都名士,趨之若鶩,黃節遠避深巷,閉門不出,上書力斥后,恐為袁氏陷害,遠走天津,避居租界。后來,一度失落迷茫的他與羅癭公等攜伎縱酒,抒寄郁懷,甚至題詩紅帕,寄情青樓,倒也一時暢快,但他畢竟自律成性,難以信馬由韁,稍一馳縱,很快就收韁勒馬,靜心閉門,繼續學者生涯。而羅癭公從一腔濟世襟懷到目睹城頭變幻大王旗直到沐猴而冠,爭鼎逐鹿,他從早歲的直掛云帆濟滄海到如今已是“奇氣中年痛掃除”。
深知“廊廟山林兩不收”的他,杯酒難停,張揚疏放,“繩床高臥更何求”、“吾曹天許得閑身”。“看花聽曲無休暇”、“苦伴歌郎忘日夕”,不再希望自己“擾擾名利趨苦惱”,因他覺得“富貴原天命,奔騰空爾勞”,他更喜歡“晨起辭常客”、“教子讀離騷”,他甚至認為“此心清靜為真樂,說與朝官恐未知”。
自志修齊治平的癭公雖已不能“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但他實也太才情多樣,只好將一腔熱忱轉化到對文化藝術甚至藝人的深度鐘愛與格外珍視中,從扶持程硯秋一路成長到力薦徐悲鴻赴法留學,從為梅蘭芳撰寫劇本到曲巷深處賣文鬻字,羅癭公逢人說項,不遺余力,只求看到后進能出人頭地,他也心滿意足。
自然,他仍縱情詩酒,流連戲園,他更結社論文,杯酒不空,狂生意態,不時流露,頗受世人側目,他說:“世每憎吾狂,然而不欲殺。”其實只是疏放其表,謹束其內,正如他向黃節透露的心聲那樣:“吾欲以無聊疏脫自暴于時,借一途以自托,使世共訕笑之,則無暇批評其余,非真所癡懸也。”可見他只是以疏放托世,借以掩飾其茍存真性與微末性命的一片苦心。
但是,偶爾的放束失度,往往跋前寰后,為人病咎,這,也算是真情流露的必然成本。
四
黃節、癭公其實都是欲入世而不得其門,欲出世又不甘其心,徜徉徘徊,搔首躑躅。羅癭公認為黃節“事事都成悔”,但他也深知“粘著能空亦大難”,他更深感“一念偶黏著,困若披重鎧”,他們如登山摯友,相伸援手,彼此勉勵,不時相互調笑,但眼中盈盈欲滴的分明是晶瑩淚珠。
1917年,羅癭公作《自在》詩:“貪盡人間自在春,每逢醒了未音訊。黃河或者有清日,白發居然尚貸人。往事云煙都過盡,忘機魚鳥亦相親,看花聽曲無休暇,喚作閑身亦不倫。”似是自嘲,也在自檢,更在自悲,但黃節作答相勸:“放懷自在平生志,聽曲看花亦絕倫。”似在相勸,也在相慰,更在相勉。畢竟,在疏放自任路上,羅癭公走得更遠,黃節收得略早。
而在疏放自任路上越走越遠的羅癭公,其心結源于早年一事。
當年他在眾多考生中被“求士若饑渴”的張百熙青眼獨照,得中副榜,令他脫穎而出,自此,他將張伯熙視為恩公。張百熙去世后,他發出“吾生絕知己,誰更念薄劣”的哀嘆,他一直認為“吾平生知己惟張文達公一人”,因此,“自公薨后,吾遂以疏狂自放,逆知今世斷無真知吾若文達公者,故寧頹廢以沒齒也”。
這些肺腑真言出自他為黃節當年鄉試卷所作的跋言上。因黃節曾參加順天府鄉試,本來才拔諸生的試卷卻因主考官陸潤庠的力斥致科場不售。年輕氣盛的黃節激憤難持,從此遠離科場,更對科舉制度深刻反思,而羅癭公有感于張百熙的慧眼與魄力和自己的幸運,痛惜黃節的大才難用,故有此文。從中,盡可見出羅癭公感恩知己,沒齒難忘的一片純真,但無所依傍后,從此頹廢,消沉難挽,也折射出早年一帆風順的他缺乏深沉歷練與心靈磨礪所致的遺憾。這種自任自放,也常為黃節所不愿茍同,但并不影響他們的推心置腹,知己情深。
1922年,在除夕前寫下“收盡狂心自去年,余年甘亦附詩編”的黃節聽得久臥病床的羅癭公兇信頻頻,不覺深感“廣陵從事更傷心”。幸好羅癭公不久病愈,他們更感生命的逼促與命運的難以把握,卻更感友情的彌足珍貴。
五
黃節認為:“癭庵于世可深而不求深于世,學書可深而不求深于書,為詩可深而不求深于詩,至于其馳情菊部,宜若深矣,然自謂非有所癡戀,則亦未嘗求深。其絕筆詩尚致嘆于嗔癡損道。夫惟其不求深,故萬緣之空猶得在未死之日,否則其懷早亂矣。”
但取其趣,不求其深,這是黃節對羅癭公的冷靜觀察與客觀評價,其實,這看似淺嘗輒止,實是羅癭公的無奈與折中,從他介紹京劇變遷和一人生活的《鞠部叢談》、介紹清末歷史的《庚子國變記》、《德宗承統私記》、《中日兵事本末》、《割臺記》等著作,將目睹真相化作筆底史料,真實生動,娓娓道來,且探賾索隱,疑竇盡析,近百年來,素為研究者所重,但這些都僅是他“聽曲之余,深夜所草”,足見他才情的富贍。黃節對羅癭公的評價戛然而止,其實,言外之音,久響耳旁:若世間能用其長,無所旁顧,他自能卓越不凡,可惜自古大財難為用,一生襟抱難為開。黃節能筆下點出,也不枉他們知音一場。
尤令人感懷的是,羅癭公入土為安時,正逢天陰地愁,午雷飛雹,黃節眼睜睜看著昔日知音漸漸隱入大地深處。“太惜交情只如此,送君,臨穴最終時”,或許是他最肝腸寸斷和情深意重的詩句。因為,“論詩疇昔太尋常”的他們,如今只剩下他“今日回頭輒可傷”,當年的濟世宏愿,如今只余支離破碎的心緒,他甚至對于羅癭公的“老逢國亂君先免”,競萌生出點滴羨慕,這,真叫人從何說起,更讓人嘆息,不過,也確可見出他們的真情深沉,生死難忘。
六
作為詩人書法家,羅癭公與黃節在上世紀俱名滿京華。在當時館閣體風行一時的京都,羅癭公書法由唐人寫經入北碑,淋漓暢健,一洗凡空。這或許受影響于其族叔羅家勤。羅家勤以董其昌入,參蘇東坡筆意,奪神遺形,秀美豐潤,黃節曾贊:神閑態逸到香光,想見含毫意獨長。留與后人尋家法,元暉寧不似元章。“家法”二字,也可尋出羅癭公筆法些許來源。
羅癭公勁健秀峻、元氣淋漓的書法,齊白石曾以“天馬無羈勒,驚蛇入草蕪”作評,可謂知者至語,他比其父親羅家劭的小楷更多些清剛又不失溫潤,他更沉潛草書,常以章草入字,既具北碑的拙勁又跳躍著字帖的靈秀氣息,古雅中時時散逸著別致的端莊大氣,如貴婦登臺,顧盼間儀態萬千,不經意處每每閃動著秀外慧中的雍容雅淡,正如陳永正先生所評:“如此等書,近百年間,可謂獨一無二。”
《中國書法大辭典》中講:最出色處,以大字法寫小字,氣勢暢滿,舒徐為折,用筆必斷而后起,無一般寫碑者習氣。
不過,偶爾從其大幅中堂和聯屏的運筆與布局中,也可看出頗受康有為雍容大氣、顧盼灑落、疏密有致、巧藏于拙的書風影響。世人皆以為康有為摒棄帖法,純追碑法,而穎悟絕人的羅癭公卻參透其運帖入碑的奧妙,后來他更開辟出與恩師別開的一片生面,走出其一味追求剛健峭勁而忽略秀潤飄灑的不足,在剛柔秀勁中精妙取法,長短互濟,更顯得顧盼生媚,搖曳多姿,風致別具,嫻雅幽雋。
七
黃晦聞固然詩歌獨步,其書法亦秀雅入骨,高遠古淡,陰陽相濟,前后映帶,既有撲面款來的書香雅韻,又具徐疾有度的風雅雍容,一如他在北大講授的魏晉詩歌,清剛雅健,飄然不群,人稱其詩“宋骨唐面”,實也可以此概括其書。
作為久居學術重鎮的一代學人,黃節書法更多折射出書齋孤燈深處運筆緩緩的背影。黃節不僅悉心吸取歐陽詢易方為長的妙法,更從戈戟森然的結構中吸取相清骨秀的意韻,在字里行間洇出更意味悠長的圓潤與秀媚,形成勁而秀的底蘊,同時,他雖遵循褚遂良大字以方,小字以圓的法則,卻在頓挫、轉折處融入碑法,注進一股清剛氣息,令線條充滿澎湃不息又內斂適度的動感,使得滿紙都散發著初春河畔芳草青青般的生命意趣與不經意處妙手偶爾的驚喜。尤其是對李邕筆法的吸收,令其逐步走出二王身影,在沉著頓挫中仍奕奕動人,而對宋人米芾書風的心摹手追,進一步令其作品在欹正呼應,灑脫婉勁,婀娜沉著中自成風格,不僅走出老師簡朝亮一味追求高古簡淡而意趣略歉的不足,更以神清氣閑,消散疏朗的學人風致突顯其書風的恬適自如,淡遠高逸。
陳永正先生說:“其書以帖學為根,用筆間有方折處,則略取碑法,方圓并用,極有佳致。”可謂允論。黃節自我評價說:“我詩未足傳,我書頗自喜”,可見他對自己書法頗自信。
黃節書法多為信札和自書詩文,字無懈筆,風華自足,真情流露,清高淡閑,尤其是他浸淫學問日深,書卷氣躍然紙上,因此,近代書法家李瑞清說:“學書尤貴多讀書,讀書多則下筆自雅。故自古來學問家雖不善書,而其書有書卷氣。故書以氣味為第一,不然但成手技,不足貴矣。”
作為一名學問家兼書法家,黃節正如古人所謂:“大抵胸中學養不凡,見之筆下者皆超絕,故善書者以為胸中有萬卷書,下筆無俗氣。”尤其是他一生獨立特行,不入俗流,“志行高潔,治學行事,獨來獨往”,將剛正人格與清高筆調,藝術錘煉與人格修養融為一體,在近代書壇彌足珍貴,至今仍為人們鐘愛與推崇。
羅癭公與黃節從游賞到詩書,從詩書到學問,從學問到人生,互勉互勵,有喜有戚,在并行共進,或獨行踟躕的人生漫途中一路留下紛揚的詩句,飛揚的筆墨,張揚的個性,也為后人留下一串串用獨特筆墨與真摯性情書寫出來的人生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