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之王梁鼎芬

廣東近代名人之中，寫信最勤快的，大約就是號稱“梁髯”的梁鼎芬了。

梁鼎芬(1859－1919)的際遇不可謂不奇，少年科甲，二十多歲就入翰林，剛想在北京政壇施展拳腳，碰上中法戰(zhàn)爭，他大膽彈劾李鴻章(有傳說是他的座師李文田給他看相，慫恿他彈劾李相，否則短命)，連降六級，貶為外官。幸而遇上了第二個貴人張之洞，張賞識他的才華，還讓他當(dāng)上廣東新創(chuàng)辦的廣雅書院首任山長。李鴻章失勢，他又做到武昌知府，湖北按察使，誰知又得罪了當(dāng)國的慶親王，再次辭職。

如果民國不成立，梁鼎芬可能就淪為一個失意的官員和詩客而已，辛亥之后，梁鼎芬的命運忽然發(fā)生變化，遜帝和小朝廷任命他為進講師傅，給遜帝教書，梁從此進入他一生最輝煌的時代，留存下來的梁鼎芬書札，絕大部分寫在這個階段。

梁鼎芬的寫信，確實別具特色，不光在同時，在整個清代恐十白也是少見的，我總結(jié)為，字?jǐn)?shù)少、信札多、內(nèi)容少、信紙多。

字?jǐn)?shù)少，是指梁鼎芬的信札，大部分都只有幾行字。清人書札，多數(shù)為八行箋紙，抬頭另起，各有規(guī)格，一般而言，寫小字楷書都要超過四行才算有禮數(shù)。梁鼎芬的信卻比微博還要短，我見過短小的如：

我有阮文達(dá)梅花，他日同賞。(致辛耀文，咸韶齋舊藏，2011年廣州華藝國際冬拍)

此時尋晦若不到，薜庵明日餞。(致賴際熙，賴恬昌藏)

書稿奉贈，即以為別。(致憶園太守，北京保利2011年6月拍賣)

以上這些與其說是信札，不如說是便條來得合適。梁鼎芬存世的信札中，很大一部分都是這種寥寥數(shù)字，只說一事的便條，不過這也顯示出他性格之中，不拘禮數(shù)的一面，清末官場規(guī)矩很多，其中同僚之間的來往函札，很多都是虛詞諛頌之類，梁鼎芬的信單刀直入，說完即止，在當(dāng)時肯定算是一個異類。

不過寫信字?jǐn)?shù)少，就離不開多寫，梁氏信札的存世量，在廣東名士之中絕對是排第一。往往寫給同一家或者裝成同一冊的，動輒數(shù)十通以上。多的時候還可以過百件，如去年廣州華藝國際冬拍出現(xiàn)的一冊信札冊就有一百頁之多。有不少還寫在其他朋友的名片上，只有簡單一兩句。附帶一說的是，清末人寫在別人名片上的短信是一種風(fēng)氣，有時還不具自己的名款，有時會被錯認(rèn)是名片的主人所寫，這是鑒別的時候要注意的一點。另外清代人寫信，在同城之間多數(shù)是托跑差傳遞，所以信封上只寫簡單地址甚至不需地址，只寫某老爺大人收，即可送達(dá)，可以想象，梁鼎芬的朋友肯定經(jīng)常見到這位可憐信差的身影。

我見過的梁鼎芬信札之中，其實也不乏字?jǐn)?shù)頗多的，例如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藏的三大冊梁氏書札之中，就有寄給學(xué)生江孔殷討論光緒崇陵的修建資金問題的，長達(dá)數(shù)百字。

崇陵是德宗光緒帝的陵寢，按照清室退位條例，德宗的陵墓由民國政府負(fù)擔(dān)費用，繼續(xù)施工。梁鼎芬為了表示對光緒的忠心，自愿請纓去做崇陵的監(jiān)督工作，此中的甘苦，非一般人能想象。北洋政府財政本來就很緊，崇陵的建設(shè)費用一拖再拖，梁鼎芬為此疲于奔命，在很多遺民的回憶中，都經(jīng)常提到梁鼎芬用崇陵雪水相贈的事：他定做了一批陶瓷瓶子，將冬季崇陵寶頂(陵墓上方)上的積雪水裝進瓶中，分送給各地遺民，目的是希望他們給崇陵捐款。除了雪水之外，梁鼎芬還經(jīng)常將崇陵的祭品分送給遺民們，現(xiàn)在存世的大量書札就是這期間的募捐信，其中分送祭品的數(shù)量最多，如：

先后周年，崇陵大祭，餑餑二件奉上。(2011上海道明五周年秋拍)

西陵海棠木瓜，四顆奉上。(同上)

今為孝定景皇后周年祭晨，餑餑二枚奉上。(香港中文大學(xué)圖書館藏)

餑餑是滿洲祭祀常有的祭品，通常祭祀之后，這些冷饅頭不會有人問津，細(xì)心的梁鼎芬則將他們分寄到各地，其實用意也是募捐。除了饅頭木瓜，他還將自己的近照寄給朋友，如廣州嘉德2010年夏拍的信札冊就附有梁鼎芬的近照，長須飄飄，氣場頗強。

1915年，崇陵終于竣工，據(jù)《晚清宮廷生活實錄》記載，在奉安光緒和隆裕太后時，工匠正要放下頂門的自來石，梁鼎芬忽然沖進地宮，說要殉葬，同僚幾個人才把他拉出來。這種舉動令當(dāng)時遺民頗為側(cè)目。

除了勤寫信，梁鼎芬的信紙名號之多，恐十白也是清代第一的，目前所見的，有葵霜閣，恥堂，病翁，藏山，竹根亭，鹿亭，一遽軒等等，不下五六十種，根據(jù)我所見的信紙格式，其實他是以相同的邊框，換上不同的書齋名號，這樣可以省下一些印刷信紙的費用，至于書齋名號則全部出自梁氏自己的手筆。

從書札角度上來看，梁鼎芬的字頗有自我面貌，他早年書札比較罕見，我所見最早的有光緒初年他中進士之前的書札，開始露出尖利的筆鋒，到了晚年，他更加參以瘦金體，形成了獨特的個人面貌，尤其以寫小字條幅和團扇為佳。除此之外，他還能作簡單的山水，疏林遠(yuǎn)樹，有元人意態(tài)。

梁鼎芬在守陵的時候，看中了崇陵所在地金龍峪附近一處名為梁格莊的地方，并吩咐家人以后要將自己安葬于此，為德宗作陪侍。1919年，梁鼎芬病逝后，家人遵遺囑將其安葬梁格莊，眾多遺民趕來參加葬禮，他的外甥，著名畫家余紹宋曾繪有《梁格莊會葬圖》，有曾習(xí)經(jīng)等眾多遺民題跋。從此，遺民們再也收不到梁髯的“短信”，只不知他們會不會惦念起逢年過節(jié)的那份餑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