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我在阿壩草原上歌唱

壬辰年七月，故都長安，彌暑流火，滿城炎熱，室內空調一天到晚的開著，人們還是躲不開在戶外活動的暑氣籠蒸。置此灼熱難耐之際，一份來自四川巴金文學院邀請采風的通知落在了我的書桌上，我自然高興地隨四川、重慶、陜西三地文學院的作家們—起來到風景秀美，氣候宜人，民風淳厚的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采風。

七月的阿壩地區，是一年四季中旅游觀光的最好時間。陽光消融了高山上的冰雪，清凌凌的水溢滿草原上的大河、小溪、湖泊、水潭，清涼之風吹開了漫山遍野的鮮花，幽香襲人。藍天如同用牛奶洗過一樣，白云悠悠，各種禽鳥在天空自由的飛翔，草木葳蕤蓊郁，兔子、松鼠、錦雞等動物不時從草叢中出沒。遠處的黑牦牛、黑白花牛、白頭黑牛、白腰藍嘴黑牛，在低頭吃草。有的牛背上蓋著防潮的毛氈。吃草反芻的牛靜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天真可愛的牛犢滿世界在撒歡奔跑，牧人的歌聲在茫茫的草原上回蕩。那一片片湖泊、水灣，猶如一面面鏡子鑲嵌在草原上，在陽光的映照下光波閃閃。一行白鷺躍出地平線，斜逆著飛上藍天，嘰嘰咕咕的水鳥嗚囀在茂密的紅柳叢中，紅柳林中那一片片綠葉上還凝滯著夜間的晨露。單薄如煙的新月依然隱浮在西邊的天上。這一切顯得那么的寧靜、閑適、恬淡，富有詩意。這里沒有黃沙萬里，塵土飛揚，人聲鼎沸；沒有車流如注，牛奶與汽油爭漲價格的場面；這里看不到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見不到報刊雜志上為雞毛蒜皮的事充滿敵意的相互攻擊……一切是那么的自然、純真、超脫、質樸、淡定。

我走在草原上，腳下是松軟的腐殖土，踩在上面，好像行走在厚厚的海綿上。山綠水清，草木旺盛，使這里成為一個天然的氧吧，充足的負離子使我心曠神怡，我猶如喝醉了迷人的美酒一般，癡迷于草原的一坡一峁，一溪一潭。各式各樣的野花佳卉把草原裝飾得錦繡一片。廣袤的草原恰似一匹巨大無比的錦緞，浮游于陽光的微笑之下，分外的清新、明亮、活泛、迷人。這里很難看到關中大地那樣：人居擁擠的村莊，互相防范的高墻，這里多是用籬笆圈起的小院，院里堆著柴火、牛糞，在人跡罕至的草原深處，山水樹木之間搭建著各式各樣的經幡塔，輕風把經幡吹的嘩嘩作響，似乎向游人訴說著生活在這里的子民對高天神靈的一種敬畏和崇拜。這時，一陣悠悠的鐘聲從遠方傳來，并伴有眾僧的誦經聲，這鐘聲和誦經聲在寂靜遼闊的草原上回蕩，把翠綠欲滴的草葉都微微震動……一切是那么的寧靜、純潔、自然、美好。這是只有大自然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而且那觀賞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閑地時候，才能見得到的。

在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我們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吊唁了在汶川地震中遇難的同胞，向他們獻上了金燦燦的菊花。我們也看到了政府舉全國之力，重建起一個嶄新映秀鎮的漂亮、現代與美好；在理縣，我們參觀了“東方古堡”桃坪羌寨的村落風貌；在茂縣羌王宗祠飄蕩出的羌笛曲和羌族多聲部的歌唱聲中，我與縣長交談羌文化的歷史淵源和審美特征；在川西高原的松潘古城墻上，我舉目遠眺，昂首臨風，感受唐番和親西行路上的異域風情，松州古城廣場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塑像神采飛揚，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馬爾康縣，我游覽了始建于清代的嘉絨藏族西索民居。這是一個“壘石為室”的建筑村落，整個民居房屋四周的墻體均用片石砌成，工匠們僅憑經驗砌出高聳云天的石墻如刀切般整齊，棱角分明，上窄下寬，整個墻體處于抗壓狀態，成為建筑的承重主體。加之內部木石結構機巧，橫梁頂柱分力合理，堅固耐用。屋舍的最高處建有防御外來入侵者的碉樓，碉樓四角順勢形成角峰，造成一種氣勢，最高處的石墻邊緣加厚，避免墻表的平面化，房頂覆蓋石板或者瓦。整個村落是家家互通，戶戶相連，每家地下有食用水，食水和排水兩種系統分明、便捷。我在這古堡的人家里穿行，感嘆于嘉絨藏族建筑文化的卓越和超群……

晚上，我們住在西部旅游牧場酒店，這是一個靜臥在白河灣的一個新建的酒店，酒店的設計和建設者是以融入大自然的理念建設的，店里的裝修、陳設、布局，用具、器皿、茶幾、衣柜、電視柜、窗簾等等，都流露出濃厚的藏民族文化的審美特征，那茶幾上的手繪蓮花、蘭草，那電視墻上的連枝盤紋，那手工油漆衣柜上的黃銅拉手和牡丹花卉圖案，那床上紅底黃花盤曲紋錦緞被面……都無不透漏出生活在這里的人民和民族的審美情趣，價值走向。

然而，最使我須臾不愿離開還是那一望無際的茫茫大草原的遼闊美景。幾天里，我們的車不斷地在川西南這綠色的海洋中奔馳。我總是靜靜地趴在車窗上注目著窗外那一一閃過的山巒、村莊、草原、河流、牛羊群……那綠色山谷中的經幡五彩繽紛，猶如盛開在青山綠水間的一朵朵巨大的雪蓮；那公路亭邊，新建起的頗具藏、羌族文化特色的房屋，街道，給一林綠色的草原增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時而，汽車開得非常慢，那是有牛羊橫穿公路司機在為他們漫步跨越公路讓路。驀地，那草原深處牧民帳篷里飄出那一縷裊裊炊煙，給廣袤遼闊的草原平添了一份安寧與恬靜。

七月十日，我們進入了若爾蓋縣的境內。遠道而迎的縣領導圍在我脖子上的潔白哈達與燦爛的陽光交相輝映，川西北大地的美景和民風的醇厚使我心花怒放。我在若爾蓋縣的唐克鄉索克藏寺前的九曲黃河第一灣的草地上漫步。這是若爾蓋乃至整個阿壩草原上最美麗的地方。世界上最大的高原泥潭沼澤濕地在這里，黑頸鶴在水天一色中長鳴，梅花鹿在叢林中奔跑；黃河與長江的分水嶺在這里，黃河從甘肅境內流入若爾蓋草原，與靜靜的白河相會，形成一個大轉彎，向西北方向流去。兩水合一，水豐草盛。廣袤的若爾蓋草原上匯集成大大小小的月亮形的湖泊水灣，在陽光的照耀下，光波粼粼，銀光閃閃，遠看像神話世界的天宮一般，給碧綠無垠的草原增添了夢幻般的神秘色彩；草灘濕地，土肥草豐，叢叢紅柳，婆娑多姿，錦雞嘶鳴，水鳥翔集，遠處的山丘如波似浪，鋪碧擁翠，藍色、黃色、白色、紫色、紅色、粉色的各種小花遍地開放，如霞似錦，風吹草低，花香撲鼻。一條人工修筑的盤山木板棧道盤旋而上，高入云端。在草原與山峁相擁的一個幽靜的角落，坐落著聞名遐邇的索克藏寺，這是川西高原上一個歷史悠久的寺院，草原上附近的藏族同胞都在這里守護著他們心中之神，守護他們的人生信念、精神高地。寺院面積不大，但建筑古典宏偉，綠瓦紅墻，金頂輝煌。在藍天紅目的照耀下，在白水綠草間，猶如一顆珍珠，鑲嵌在靜穆而廣闊的草原上，給人以天國仙境的超脫感和神圣感。

我平日生活在繁華而吵雜的西安鬧市，忙亂而繁雜的世俗生活和瑣事糾繞得我暈頭轉向，渾渾噩噩，不知天藍水碧，東南西北，不知生為何來，走向哪里，我輩是誰，姓啥為老幾？來到這里，寺院的靜謐，經幡的張揚，天邊的飛鷹盤旋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結隊的鳥群時而飛過碧綠的草原，看到黃河在太陽照耀下靜靜地流淌，看見潔白的羊群在大地上蠕動。天上來的黃河水灑下的那一個個月亮灣的銀鏡映現出了我自己的心靈中的“自我”，我有一種靈魂回歸肉身的安魂感。藍天上的白云流動，草原上的流水遠去，各式各樣的蝴蝶花叢中五彩賓飛，我心中情感之花自由的開放，精神之鳥任意翱翔，一個生機勃勃的草原世界，把我生命深處的感情世界復活，我感受到了世界真實的存在，草原真實的存在，我真實的存在。我躲開同行的人群，獨自一人沿著木板棧道拾階而上，任輕風把兩邊山地的草木吹的沙沙作響，任草叢中的小蟲不斷地啁啾，我獨自放飛我的思想，自由地飛翔。我邊走邊看，漫步緩行，悠哉、樂哉。木板棧道非常干凈，像水洗過一般。棧道左邊是溝壑，右邊是慢坡，兩邊是豐茂的花草，碧綠艷麗的花草，沒有一絲塵埃，晶瑩、透亮，想洗過—樣的，閃光流彩。突然，一聲男中音“在那美麗的地方，有位好姑娘……”的歌聲從天邊飄過來，給靜謐的草原增添了天籟般的韻致。我駐足靜聽，一只小鳥從腳邊的草叢中撲棱棱的飛起，我陷入了一種花草流鶯的自然神秘世界之中。舉目高瞻，遠山高處的那幢幢富有民族特色的房屋建筑給我以登高靠近的向往與力量；回目俯瞰，我看到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渺遠、深邃與博大宏闊。那大大小小的月亮灣水域，把黃河巨大的水灣簇擁、烘托，變成一個天上人間的五彩繽紛、晶瑩透明的多彩世界。

從木板棧道的盤旋云梯上下來，穿過公路，我又向黃河岸邊走去。從公路到黃河岸邊還有一里多的距離，這一里多路是在草原的泥土小道上穿行。山下的草比山上的草長得更高更茂盛，我在沒膝的草叢中漫步，腳踏在草地上，軟綿綿的，就像踩在了柔軟的錦緞上，一股柔軟而舒適的清新感透過我的腳心，傳入我的心底，我有一種如飛的超脫感。驀的，吱的一聲空中長嘯，從我的腦畔上劃過，我抬頭一看，是一個索道滑翔飛人從眼前的鐵鎖上飛過，落入遠方低處的站點。我心里贊嘆，他們是草原上的飛鷹。

到了黃河岸邊，我似乎回到兒時在村旁小溪邊戲水的情境，黃河是那么的親切、樸素、平易、純凈、簡單。我俯下身，蹲在河邊，伸出雙手，掬起—把清粼粼的黃河水，洗了一把臉，清新透涼、滑膩，如玉的潤膚之感橫貫我的全身，如沐春風，醍醐灌頂。我索性把雙手放在悠悠流淌的黃河水中，任其撫摸我的雙手，感受著巨大的、徹骨沁心的清涼、閑適和愜意……我撩起一掌黃河的水，把它猛地撒向空中。水往天上飛去，飛濺出一道珍珠飛揚般的光芒。我突然想起英國詩人拜倫在他的詩劇《曼佛雷德》中寫道：曼佛雷德站在伯爾尼思阿爾比斯山脈中的瀑布前。時值正午，他念著咒語，用雙手捧起一掬清水，潑向半空。于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現了童真圣母山……我想，黃河母親的稱謂，是人崇拜水的表現。我國沿海一帶有拜水教。自然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議！它孕育了地球、生命、人類、動植物、山水。人是自然之子。人呼吸著氧氣，看著天空、水、太陽，是多么巨大的幸福。

轉身幾步，離開河水半米之地，就是豐郁茂密的草地，我不忍心立即離去，我席地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遙望高天流云，飛鳥橫穿云朵的矯健，耳畔回響著黃河涓涓的流水聲，一股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彌漫我的整個身心，我的生命倦棲在泥土和荒草中，心長才真正體會到人的生命本源深處，那一縷緊緊聯系著原始沃土的自然情思是多么的幽遠而隱秘。我們人人心中都有一股高山流水，只不過是日常的煩亂生活，遮蔽了它的聲音。當你夜半突然醒來，一股巨大的空虛與凄涼向你襲來，那就是你的心靈深處高山流水聲叩響了你的潛意識。我同時也意識到：人類的知性成長只有時時不斷地回歸于自然的懷抱，在自然的律動中不斷地汲取原始生命的營養，在審美感受和審美創造中不斷地糾正錯誤的判斷和做法，人類的知性才能引領文明創造走向燦爛的明天。我舒適地靜臥于草原的懷抱，黃河的臂彎，貪婪的呼吸著泥土與花草的清香，我完完全全實實在在感受到了宇宙、自然、生命的神秘力量在一個人的鮮活生命存在中的偉大與崇高。我側過身子，把一朵盛開的格?；◤娦袎簭澙^來放在我的鼻子底下，吮吸著它那噴霞吐霧、帶露的芬芳，我陶醉在生命享受自然的美妙之中。然后，我猛地把手拿開，我看到那朵花在抖落被強扭和壓迫過程中疲累，慢慢恢復舒展的艱難與困苦。我猛然間似乎感覺到了一種內疚的情感在內心升騰起，我倏地一下跳了起來，陽光下隨風搖晃的那朵花把我靈魂中那縷柔軟的神經撥動。我想：花兒在泥土的黑暗和沉重中開辟生命的道路，破土后沐雪浴霜，是多么的艱難；她對太陽的癡戀是把芬芳奉獻給草原，迎著秋風把花瓣灑向大地，走向生命的終點，是多么的無私。當我離開黃河岸邊，走出草地時，我踮起腳跟，努力尋找沒有長草的縫隙慢慢落腳，小心翼翼的走出去。

當我離開美麗的若爾蓋草原時，我突然感到美與愛的若爾蓋草原距離我們還很遙遠。什么時候它會距離我們的每一個人更近一些呢！什么時候，我們每一個人就生活在自己的“若爾蓋草原”之上呢！那是一個天藍草碧，山清水秀、白晝和夜晚的美好，云雀的歡歌，香花與芳草，健美的歡暢，空氣的澄鮮，星辰的莊嚴，陽光的和煦，還有那輕歌與曼舞，淳樸的友情，這一切都是人們渴求不殆的。但是，我們卻偏偏去追逐那人欲橫流，物欲橫流，金錢拜物，濁流一般的生活和命運。所以，人與自然的融合能實現嗎？

我懷念在四川阿壩草原的日子，我常常在在夢里夢見我躺在草原上，聽任思想自由飛翔，那安詳如海面上輕輕襲來的和風；那幸福如躺在黃河臂彎的草地上，吮吸格?；ǖ姆曳?。我夢見俄羅斯的作家蒲寧對我說：“千萬別抽煙，和藏族同胞一樣只吃馬奶、藏吧和草原上的野菜，以空氣為生，隨水草遷徙，體驗現，代文明使我們久已生疏了的那種原生態的感覺，感覺到自然、潔凈、恬怡，感覺到生命恢復青春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