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世紀川渝兩地的詩歌史里,從來不缺少橫刀立馬的詩歌才子或者拈花微笑的文字俠客,但遺憾的是,這塊為當代漢詩貢獻過太多燦爛的土地,卻一直缺少那種厚積薄發,大氣雄渾,一生都注定只能活在詩歌里的潛心修為者。公正一點說,作為漢語詩歌半壁河山的川渝兩地,在新世紀十年如煙結束的時候,實在應該為不能給偉大的漢字貢獻出更多的驚喜而感到慚愧。當更早一代的詩人在成為時代符號開始追憶似水年華的時候,年輕一代的詩人依然還在荊棘叢里準備著他們的沖鋒,這樣尷尬的局面,一直要等到一個人和一部詩的出現才終告結束,那就是龔學敏和他的史詩體長詩《紫禁城》。
盡管注定要成為漢語詩歌里一位仗劍而行的騎士,但很多年以來,詩人龔學敏卻一直以簡單低調的方式生活在四川阿壩的藏區,那其實是一塊天藍得很高、草原肥沃得像詩篇般的土地。大多數時候,在藏區遙望遠方和詩歌未來的龔學敏,只能通過九寨溝的藍天碧水,把他詩歌的消息零零星星地傳遞給仿佛和他與世隔絕的中國詩壇……但我們注意到,正是這隱者般的詩意生存和生活,不僅造就了一個詩人堅韌不拔的寫作個性,同時也磨礪著他暗藏于胸的匠心獨具的詩藝。
毫不夸張地說,在漢語詩歌界,真正有著史詩體寫作精神向度的人并不多。一方面,這樣漫長的寫作不僅是一項艱苦的工作,更是一項容易暴露詩人缺點的漫長奔襲;另一方面,具有史詩品格的長詩寫作不僅考驗著詩人必備的廣闊知識,思想和精神上的體力、才華,尤其考驗著寫作者的詩歌抱負和詩途上一劍東來的堅韌個性。從這個角度來說,來自中國四川的龔學敏和來自古希臘的荷馬無疑具有血脈相連的衣缽。只不過,一個是在傳說中走遍古希臘的大地,用盲眼唱著勢必流傳的歌謠;而另一個則默默地呆在中國藏區的漫天云朵和牛羊中,孤獨地構思著一座叫做《紫禁城》的詩歌王宮。
在對龔學敏這位堅韌而胸懷寫作理想的詩人有所了解之后,我想提請讀者和評論家注意的首先是:《紫禁城》對固有史詩體模式的顛覆;以及對史詩寫作中精神王宮的詩意修建——而后者尤其重要,那代表著龔學敏在本詩寫作中所蘊含著的文字理想。我無意于細枝末節和摘章逐句地引用《紫禁城》中的句子——那其實是對長詩精神閱讀的曲解和破壞,當然,我也無意于對史詩的寫作技巧和是否需要宏偉敘事來進行螳臂式的論證——那也許就是龔學敏寫作中的一個圈套,因為龔學敏正在以純抒情和貌似簡單的寫作方式告訴我們:今天的史詩寫作,在形式上早已放棄了固有的概念、定式,變得自由舒展起來。也就是說,我們今天的史詩或者史詩體的寫作其實根本無需墨守成規。所以,當敘事和故事不再成為長詩寫作中的重點,一闋浩大的精神王宮同樣可以從筆下以純抒情的方式奔涌而出。
在閱讀的過程中,匠心的讀者不難發現,龔學敏用兩年或者更長時間寫下的《紫禁城》,無論是在題材選擇還是在后來的長途寫作中,都頗具文字野心。眾所周知,紫禁城其實一直是封建時代老百姓心目中的圣殿和象征。以嚴謹寫作著稱的龔學敏最終選擇了這樣的題材來揮灑自己的詩歌抱負,在骨子里一定擁有驕傲和堅韌的理由。
是的,這個從藏地的藍天白云下走來的詩人,其實是想借《紫禁城》這個特殊的意象和符號來一試身手,來伸展自己暗藏于胸的詩歌理想。也就是說,從精神向度來看,《紫禁城》其實是在以抒情而浪漫的詩筆,借詩喻世,借詩說史,借偉大的抒情來完成龐德所說的“重建精神家園”。也就是說,詩人龔學敏企圖用詩句作原木、琉璃瓦、雕花的窗,從而搭建出一座詩歌上的精神王宮。
在漫長的寫作時間里,所有的詩人都在用不同的詩歌技藝搭建著精神王宮。它有可能是魏爾倫式的,用對事物的感應來暗示微妙的象征;也有可能是金斯堡式的,企圖以破壞和想象力來建立陌生的詞語美學;當然,也有可能是龔學敏式的,以純抒情的方式唯美著萬事萬物。一個有意思的論斷是:也許只有像龔學敏這樣內心高遠和純粹的人,這樣長期胸懷著藍天白云的人,才能真正領悟和發揮出抒情的最大力量。
是的,當先鋒成為廢話,當前衛淪為口水,更多的寫作者和讀者其實都在懷念詩歌最本質的命根,那就是偉大的抒情性。所以,當龔學敏在紫禁城的《禊賞亭》里回望般地說出:飲過酒的字,長成了詩,隨昨日的蝶飛了;或者在《御花園》里感嘆時光:從天亮時開始,樹枝上結滿了銅鏡;更或者在《樂壽堂》中超然地談起“大禹治水圖”:江山之間,唯有目光的鳥鳴,隔著窗欞/漁樵耕讀……在口水和廢話橫流的當下詩壇,當這些純粹、優美、像水晶般絢麗而克制的詩句穿過時空來到我們面前,一定會有人為之沉醉和心有戚戚一定會有人開始懷念起那些曾經打動過我們心靈的純粹部分。
在這個抒隋缺席的時代,詩人龔學敏正在以他唯美主義的筆調,讓21世紀的我們重溫著新詩百年來最觸動人類心弦的命根。而正是在這樣優雅的詩筆下,一座傳承著史詩血脈的精神王官,才最終開始在抒情的道路上像卡瓦格博峰一樣顯山露水。如同龔學敏在開篇第一首《午門:頌朔》中,借漢詩暗抒胸意時說出的那樣:天氣就這樣定下來了。一雙若隱若現的手,穿行在/那些姓氏不同的大地和念想一致的心靈之間。
在細讀《紫禁城》的過程中,我曾經許多次地感受到里爾克觀物詩學在作品中的再現和飛升;但我感受得最多的,其實還是一個現代詩人對紫禁城別出心裁的詩意解讀。僅僅從這部作品部分短制的詩題上,我們就可以感受到龔學敏對歷史、血脈、傳統等等元素的個性化詩意縱深。比如在紫禁城的午門,龔學敏聽到的是“獻俘時行走的鈴聲”;在奉先殿,龔學敏看見的是“楠木上先前長著的名字們”;在承乾官,他感嘆于“可以把梨花的白織進民間的絲中”;在禊賞亭,他回望的是“曲水中流著的那些觴”;而在珍妃井旁,龔學敏黯然神傷于“從青苔中長出一棵叫做井的樹”;如同他默默來到斷虹橋邊,準備在歷史中把自己加入到“十八位名字叫做槐的詩人”中去……
實際上,這就是一個俠骨柔腸的詩人帶來的渾然天成的詩情。把卷閱讀,當那些純粹的抒情在燦爛和憂傷的詩句中合二為一,當這樣的抒情在龔學敏筆下數十年如一日地奔騰流淌,高品質的讀者也許才終于理解了——《紫禁城》在雄渾和優雅交織中帶給我們的寫作宗旨,那就是:任何一個擁有漢語責任感的詩人,都應該調動著偉大的漢字,在最純粹的抒情和史詩的血脈里精神飛揚,堅韌行走,直到地老天荒。
公元2009年,一個在里爾克筆下屬于“夏日曾經很盛大”的日子。中國詩歌的重鎮成都,終于迎來了一個在身體和詩藝上都具有相當海拔的青年:當他匆匆走過杜甫草堂的時候,眼睛里那粒藏區的陽光,慢慢就有了抒情詩的色彩。而在抵達成都之前,這個前半生在仕途上一馬平川的青年,在自己生命的巔峰時期,最終選擇了去一家著名的文學雜志任職。從燦爛的仕途到文學期刊的磊落轉身,這個叫龔學敏的青年要作的事情就是:企圖用最純粹的抒情密碼,從俗世生活里抽身回到漢語中去,然后再在漢語里用自己獨特和浪漫的寫作方式,塑造出一座具有史詩血脈的詩歌王宮……實際上,這就是龔學敏作為詩人帶給這個物化時代的寫作案例;同時,這也是我隱藏在本篇序言的最后所要給讀者們交待的一個最為純粹的寫作背景。
藏區的藍天白云很遠,成都的詩酒芬芳很近,他們交織在龔學敏的生活和回望里,而棲居其間像翅膀一樣舞蹈的,是任何優秀詩人都渴望擁有的漢語理想。而龔學敏,正在以他堅決的抒情力量和吟誦方式,慢慢讓這個理想在繁蕪功利的時代變為平靜的現實。
2011年5月10日急就于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