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已整整過去一個多月,空氣中仍然殘存著地震的塵埃,隨風起舞。
風從山口過來,八斤走在山口通往議話坪的小路上,呼吸著滿是塵埃的空氣,牙齒中沙沙聲四起,八斤朝空中呸地吐一泡口水,然后不停地用舌頭去卷牙縫中的砂塵,可口中依然沙沙沙聲依舊。突然,山又搖晃起來,小路瞬時如波濤中的飄帶,起伏又搖擺,八斤有些站立不穩,忙蹲下身子,之后,余震又停了。
“我日你媽,地震。”八斤恨恨地罵。
八斤怎么不恨地震呢!一個月前,家里的房子被搖垮了,阿爸沒來得及跑出來,被壓在房子里,等阿媽找人把阿爸挖出來時,阿爸手中還抱著家里那臺最值錢的家當——電視機。阿媽摟著僵硬多日的阿爸,哇地一聲罵翻天:“我的死人哩,人要緊嗎電視要緊哦,電視爛了嗎還可以買新的,人死了拿啥子補哦,我的先人板板,你丟下我們孤兒寡母的,叫人咋個活哦,破床爛棉絮都沒有一床!”之后,一口氣背過去,昏倒在地。
八斤和妹妹亞瓊看著已經如泥人一樣的阿爸,又氣又恨,咬牙切齒。八斤已經滿十歲了,長這么大從來是忍不下氣的,他只能無奈地以最臟的話詛咒地震:“我日你媽,地震,我日死你祖宗八代。”地震一月以來,他把地震罵滲了。
“八斤,又地震了,你跑啥子?”路上迎面碰到姜娃,姜娃喊住他,姜娃是村主任姜主任的兒子。
“姜娃,你爸喊我家去分東西,你咋不去?”八斤問。
“上次分東西把我阿爸氣慘了,我們家分的都是人家分剩下的,可人家背后還說閑話。”姜娃說,“我阿媽說了,這次我們家不分了,看人家還有什么閑話說。”
八斤心想,我才不信呢。但八斤沒有說出口。八斤心中想著的是那些即將分到的方便面、火腿腸、午餐肉,口水不知不覺就到了嘴邊,人也不知不覺走攏儀話坪。
儀話坪不知經歷幾朝幾代的風雨了,那一面歷經幾百年風雨的石碑,一如繼往地刻錄著牟牛村古往今來的大事要事。如今儀話坪依然是全村人議事、祭祀、聚集的最好場所。今天是村上分救災物資的好日子,還沒有到中午,議話坪上已經稀稀落落站著先來的人,大人多,孩子少,都圍著姜主任那輛舊雙排座農用車。
姜主任和劉書記以及村上的余會計正把救災物資從車上搬下來,有方便面、瓶裝水、新舊衣物、火腿腸、午餐肉、餅干、面包……甚至牙膏牙刷內褲衛生巾什么都有,簡直就是把百貨商店搬到了儀話坪。劉書記一邊搬,一邊說:“你們以為這些都是鄉上分的嗦,是我和姜主任去鄉上搶的,我和姜主任一聽鄉上從縣上拉救災物資下來了,馬上就趕去了,幸好其他村的還沒有來,我們占先了,硬是把最好的往車上裝,要不是鄉上楊書記罵我們自私,我們還要裝。你們不知道呀,鄉上分物資也沒什么定準,先去的分好的,后去的只有分剩下的了。”
等著分東西的眾人就紛紛說好話,就是就是,劉書記姜主任就是有辦法。
何老頭披著上次分到的軍大衣,袖著手,附和著討好說:“劉書記,你和姜主任為村上辛苦了,我們都記著了,下次換屆我還選你們。”人群中李三娃搭白:“你又不是黨員,還沒資格選劉書記。”何老頭爭辯說:“我是說選姜主任。”李三娃又逗他:“你活得到下次選舉沒有哦?看哪天地震把你又埋了。”何老頭不服氣:“你這個烏鴉嘴,哪天真的再來個大地震,把我們都埋了,我都六十多歲的人了,埋了算了,這輩子也值得了,你李三娃年紀輕輕,婆娘都還沒討一個,值不值得哦?”李三娃被這話嗆住,不開腔了。
人群哄笑起來,都說不要小看何老頭,文化不多屁話多,包包不硬嘴巴硬,嘖嘖,平時不開腔,開腔(開槍)打死人,他那張嘴要幾個人來比。
姜主任聽到他們的話,歇下手中正搬著的一箱衛生巾:“下次換屆選舉哪個龜兒子再選我,我早就不想當這個主任了,做事不討好,一年光車子都白跑幾十趟。”
劉書記提醒姜主任:“少說氣話,幾下把物資分了。”
等物資都從車上卸下之后,村上各家各戶基本到齊了。劉書記問余會計人到齊沒有,余會計習慣性地開玩笑,問大家:“人來齊沒有?沒有來的請舉手,哦,沒人舉手,都來了。”楊三妹馬上附和著玩笑:“該來的都來了,不該來的都沒來。”劉書記語氣嚴肅起來:“這是分救災物資,嚴肅點,人要來齊再分。”楊三妹馬上吐吐舌頭不說了。余會計說:“那我點一下名。”每點到一戶,人群中或有舉手的,或有應答的……點到楊八斤父親名字后,八斤舉了下手,佘會計沒看見,八斤大聲說:“來了。”大家這才都注意到八斤了,哦了一聲,都讓八斤站前面。八斤站在一群大人前面,一點不像一戶人的代表,倒像身后任意—個大人的兒子。
其實牟牛村本來人就不多,全村就兩個組,五十多戶,兩百多人。依說都是鄉里鄉親,鄰里鄰居,親朋好友的,分救災物資理應相互禮讓著,在救災物資的分配上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
可問題恰恰就出在救災物資的分配上。
上一次分救災物資是半個月前。本來這救災物資就來得急,物資也雜。因為是救急,劉書記和姜主任在分配上沒多思考,隨意性大了點,加之讓早來的人先挑選,遲來的人就分得差一些。當時分配時,大家好像都沒有意見,可幾天以后,大家背地里開始比較時,就問題百出了。
張家媳婦問李家嬸,你家分了些什么什么,李家嬸一說,張家媳婦馬上急了,你家還分得有毛毯嗦!怎么我家只有棉絮,沒有毛毯呢?楊家嫂和王家媽比較,你家分的火腿腸怎么比我家的粗呢,我家分的幺指拇這么細一根;何家娃和趙家妹比,我家分到了餅干好吃得狠,趙家妹不眼氣了,我家還分到了午餐肉罐頭,你家有沒有?……總之,肚子的基本問題得到解決之后,腦袋的基本問題——“平均”問題就出來了。以至于演繹出更深沉層次的問題,有人還告到了鄉了,說村干部營私舞弊,亂分救災物資。弄得劉書記和姜主任鬼火冒——五個指拇還不一樣齊,物資這樣幾種、那樣幾種,咋個分得平嘛?礦泉水和火腿腸一起咋個比較嘛,下次讓他們自己來分。
但鄉上不管這些,只說劉書記和姜主任方法不對,宣傳不到位,責任還在村上。
所以這次分物資,劉主任和姜書記早就想好了,自己不要,其他物資好坯搭配,先分好堆,讓大家抓鬮,憑手氣,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免得有意見。
分配之前,劉書記讓大家安靜,提前做思想工作:“我說,這個,咹,這次這么大的地震,黨中央、國務院、全國人民給我們這么大的支援,咹,捐了這么多物資,本來是好事,咹,但上次分物資有些人就是裝怪,分到東西還不滿意,背后說東道西的,難聽,不要以為我聽不到,什么人,什么時間,在哪里說的哪些話,我都知道,嘜,大家都要面子,我就不說出來了,咹。為了避嫌,本來這次我和姜主任、余會計就不想來分東西的,但我們不分哪個來分呢,咹?所以我們想了個公平的辦法。先分好,大家抓鬮,抓到哪堆是哪堆,憑手氣,這樣大家都不會有意見。你們說這樣好不好,咹?”
好,沒有意見,大家異口同聲。人群中還有人喊,這次都不準亂說了,那個龜兒子再亂說,再亂說就是豬屙的、牛屙的,各人抓到什么是什么,看自己手氣。
姜主任接著宣傳,他列舉了大家在地震發生之后舍己為人,大公無私的精神的事;列舉了那些把自己最好吃的東西分給大家,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東西接濟給最需要人的事,然后補充說,“地震那幾天,大家的表現—個比一個好,現在大地震過去了,吃得飽了,反到有心思來操這些空心了。特別是那些嘴不關風的,牙尖的,舌頭長的,這次各人拿回去了就不要你比我比了,你們也看到了,這些東西怎么分得勻凈,各家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大家有沒有意見?”
沒有意見,沒有意見,哪個再牙尖十八怪,不是人屙的。人群中有人喊。
楊三妹問:“那要是抓著不需要的東西了呢?”
姜主任有些不明白:“你說哪些東西不需要?”
楊三妹不好意思起來:“有些東西是婦女、嬰兒用的。”人群里有人補充,“還有些東西只能男人才能用哦。”大家都哄笑開來。楊三妹立即臉紅起來,不再說了。
姜主任瞟眼看著車上的衛生巾,嬰幼奶粉什么的,似乎明白了:“哦,如果分到不需要的,只有自己互相去調了,我們管不了那么多了。”
物資很快就分好堆了,幾十小堆占滿了儀話坪,每一堆都有自己的編號。抓鬮之后,每戶人都興高采烈地翻看著自家分到的東西,似乎家家都有驚喜,都有自己滿意的東西。
八斤自然也很高興,他家分到了幾盒方便面,幾包火腿腸,餅干等,還有一床棉絮,兩件的新襯衫。有些人已經開始調換各自覺得可以調換的東西了。八斤看著自己分到的東西,好像沒有自己和妹妹穿的東西。
這時,楊三妹也正在翻撿自己家分到的物資。楊三妹開始還興奮,后來就有些皺眉頭了,因為她抓到的那堆除了方便面餅干火腿腸之類的,其余就是幾件小孩子的舊衣服。村上都知道楊三妹愛臭美,人也有些妖冶兒。上次分到幾件舊衣物,她根本就不要,賺舊,賭氣退回村上了。不巧這次又抓到了舊衣物。于是自言自語發脾氣:“啥子坯手氣喲,盡抓些舊衣物,拿給哪個穿哦。”
有人搭白,說:“我們也抓著舊衣服了,管它的,拿回去做活路時穿。”
見有人搭白,楊三妹更來脾氣了,“你們家倒好,舊衣服還有人穿,我們家大人娃娃從來沒有穿過別人的舊衣服。”
—些人聽不下去了,頂她,都知道你們家有,但現在都地震了,還講究個啥子,只要有穿的,不打光胴胴就行了。何老頭本來就穿的是舊衣服,更聽不慣她的這番話了,頂著她說,“剛有穿的就拽起來了,我看地震那幾天,有的人爛棉絮、破塑料布都在搶。”
楊三妹真要發脾氣了:“你在說哪個,說哪個,給我說清楚。”
何老頭狡猾起來:“又沒有說你,不要對號入座哈。”
劉書記見大家有些吵鬧,大聲喝斥:“鬧啥子鬧啥子,先說斷后不亂,分得好的靠運氣,分不好的怪手氣。楊三妹,你就不要鬧意見了,世上哪有完全公平的事。你不要舊衣服,想要的人多了,你不會拿去調,拿去送嗦?”
楊三妹是多精的—個人。這句話一下就點醒她了,她臉色一下變轉回來,去打量其他家分的東西,當她眼光落在八斤身上時,很好奇地走過去看八斤分到的物資。這一看,楊三妹心里不平衡了。
因為她看見八斤分到的物資里有兩件嶄新的男士襯衫。她一看那品牌,心就跳動得撲嗵撲嗵的,那可是幾百元—件的高檔襯衫啊,她以前幫城里的親戚打過工,守過衣服店,衣服品牌及質量好坯她識貨。
楊三妹一見是八斤分到好衣服了,心里一活動,便有了辦法。
她走到八斤物資堆前,喊,“八斤八斤,你讓楊姐看看你分到了什么好東西。”
八斤一點也不提防地,指著物資堆說:“你看嘛,就這些。”
楊三妹假裝認真地翻看著八斤的物資堆,故意說:“我看八斤家分的東西一點也不適用,除了吃的,穿的東西都是大人的,八斤家拿著根本沒什么用處。你們看這兩件襯衣,都是男人穿的,新到是新,多半是街上幾十元一件的那種假貨,八斤家拿去根本沒人穿得。”然后對八斤說,“八斤八斤,剛才劉書記說了,各家不適用的可以調換,我抓到的幾件衣服質量都好,正好你和你妹妹都可以穿,雖然是舊衣服,人家洗得干干凈凈跟新的一樣。”
八斤一下就沒有主意了。楊三妹馬上把那幾件舊衣服拿過來給八斤看,果然是洗得干干凈凈的舊衣物,一件是男孩子的運動服,還有兩件是女孩子的衣服,上面還有些卡通圖案,很漂亮。
八斤還在猶豫,這時看見妹妹亞瓊背著背篼來了,八斤喊:“亞瓊亞瓊,你看我們家調不調?”楊三妹見亞瓊過來,馬上把那件女孩子衣服往亞瓊身上比,亞瓊立即就喜歡上了這件衣服。
八斤問:“那怎么調呢?”
楊三妹說:“用三件調你那兩件襯衫,反正你們家也沒人穿得。”
八斤有些猶豫。楊三妹擺出非常大方的樣子,“那這樣子,再加上一條褲子,四件調兩件總要得吧。”
八斤和妹妹交換了一下意見,同意按楊三妹的方案調換。
姜主任看見了,說:“楊三妹,你要好好調哦,不要哄小孩子,免得以后大人來吵嘴。”
楊三妹聲音大起來了:“姜主任,你來看看,我是四件調兩件,我還吃虧了,你曉得我不喜歡舊東西,再好也不喜歡。那兩件襯衫雖然不好,總還是新的嘛。還有,八斤爸都死了,他家哪個人穿得這襯衫哦。”
姜主任說:“那就好,那就好。”
八斤和妹妹亞瓊把分到的物資背回家已是下午時分。阿媽正等著他們回家吃飯。因為家里喂有豬羊,地里也還有活,所以阿媽成天脫不開身,分物資的事只有讓八斤和亞瓊去了。
當八斤把物資背回家中臨時搭建的防震棚時,阿媽苦喪多日的臉上總算有了些高興的神色。一家人仔細地清點著物資,讓棚戶的空氣氤氳起幾許興奮。阿媽問了問分物資的情況,八斤把和楊三妹調衣服的事說了,阿媽看了看他們調的四件舊衣物,也很滿意,畢竟是兩件調四件,光數量上就不吃虧。
這時,姜主任和余會計突然來到八斤家里。還沒進棚戶門,姜主任就問:“他嬸子,今天分物資了?”“分了分了。”“滿意不?”“好啊好啊,滿意滿意。”八斤阿媽忙讓座,可棚戶里也沒有什么可坐的,就讓姜主任和余會計坐臨時搭的床邊。姜主任沒有坐,余會計到是一屁股坐上去了,估計是走累了。
姜主任說話開門見山:“他嬸子,今天來是村上通知你—件事,明天縣上要來領導慰問你家,還要帶電視臺的,好像現場還要給你捐款。所以今天先給你說一聲,明天嗎稍微還是穿干凈一點,人家領導問你有什么困難,你實話實說,村上救助了你家也要說,還有問起你男人嗎,你不要哭得太兇了。還有嗎,最后還是要說一些感謝的話。”
八斤媽一聽這些就緊張起來:“啊呀呀,咋個辦啊,我—個農村人,說不來話啊。”
余會計補充說:“妹子,說不來話就少說點,反正不要說村上的壞話,也不要說人家的壞話。現在記者都跟著領導一起,你說什么他馬上就記下來,錄下來了。”然后余會計好像想起了什么,說:“妹子,你看村上劉書記和姜主任對你家多好啊,凡是有好事都最先想著你們家,你要記情哦,懂不懂?”
八斤媽忙說:“懂,懂,謝謝,謝謝。”
余會計把八斤媽拉一邊去,“你真懂了?”然后小聲地說,“不要忘記說村干部對你家的好。”
八斤媽這才算是真的懂了:“好,好,我懂了,懂了。”
姜主任和余會計要走了,八斤媽留他們吃飯,被謝絕了。之后,八斤媽千恩萬謝地送走姜主任和余會計出門。
晚飯后,姜娃來到八斤家找八斤要。八斤問姜娃:“你們家今天分了多少物資啊。”姜娃一聽氣就粗了:“分個屁的東西。”八斤媽問是怎么一回事,姜娃說:“自從上次分物資,有些人覺得東西沒有分均勻,就去鄉上反映說我爸和劉書記亂分物資,凈給親戚朋友分好的。鄉上就要求村干部分物資都最后分,這一次就不分了,免得大家說閑話。”
八斤媽一時明白不過來:“咋會這樣子呢?是I那些人去亂說亂反映哦,沒一點兒良心。”
姜娃說:“就是那些裝怪的人嘛。想整我爸,故意和我爸過不去。這幾天我媽天天和我爸吵,說不當這個主任算了,凈得罪人,自己的農用車給村上跑了那么多趟,油錢都要倒貼,哪個曉得這些事哦,還以為我們家占了公家的便宜。”
八斤媽知道姜娃家這次沒有領物資,拿出幾包方便面塞給姜娃,姜娃說什么也不肯要,拉著八斤出去耍了。
一想到明天要被領導接見慰問,八斤媽緊張起來,這可是她這一輩子第一次上大場面,而且還要上電,觀,啊呀呀,這么大的事,她一定要認真對待。她立即起身出門去找八斤的舅舅,讓他教自己明天怎么說話,八斤舅舅當過村上的代課老師,有點文化和口才。
八斤舅舅家離八斤家不遠,—會兒八斤媽就到了。八斤舅舅見婦婦來了,臉色已不再如喪夫之痛時那么苦喪,忙讓姐姐到家里坐。八斤媽性子急,人還沒有坐穩,就把明天將要面對的事告訴了八斤舅舅,八斤舅舅說:“這是好事啊。”八斤媽急了:“我嘴這么笨,我咋個說話呢?”八斤舅舅說:“你看電視嘛,里面那些人咋個說你就說咋個說嘛,好簡單了,就那么幾句話,感謝黨、感謝政府,感謝全國人民,感謝領導,感謝干部。”八斤媽嚇著了:“要說這么多啊,我記不住。”八斤舅舅說:“這么簡單都還記不住嗦,那就只說感謝黨、感謝全國人民。”八斤媽說:“余會計說了還要感謝村干部。”八斤舅舅說:“感謝他們做啥子?他們值得啥子感謝?他們該做的。”八斤媽說:“要說嘞,你不知道,姜主任他們村干部這次物資都沒有分了。”八斤舅舅說:“騙人的,他們說沒有分就沒有公啊,你就相信?到底分沒有分哪個曉得哦,只有他們自己心里明白。”八斤媽說:“我聽姜娃說的,小娃娃肯定不會撒謊。”八斤舅舅鼻子哼哼:“那到不一定。”
八斤媽回去時,女兒亞瓊已經把剛分來的衣服穿在身上了,正對著小鏡子照呢。八斤媽見了,立即罵起來:“這個死女子,有一件新點的衣服就要穿完嗦,二天都沒有穿的了。快脫了快脫了。”說著就去給亞瓊脫衣服。亞瓊極不情愿地被媽媽脫下衣服。八斤媽將脫下的衣服疊起來,這時,她突然發現衣服的一個口袋是縫起來的,里面似乎還裝著東西。
八斤姆忙用剪刀拆開那縫著的口袋,從里面掏出來的是一個信封,打開信封,是捐助人寫給災區群眾的一封信。八斤媽認不了幾個字,讓亞瓊念,亞瓊才讀二年級,也念得結結巴巴的。八斤媽喊亞瓊:“快去把你哥叫回來,讓他念。”
沒過多一會兒,亞瓊就把八斤叫回來了。八斤把信完整地念給阿媽聽,信上的內容主要是慰問災區群眾,安慰八斤他們這樣的受災人家。信的末尾一句很關鍵:“由于我也不知道你們最需要得到什么樣的幫助,所以留下電話號碼,需要幫助就請與我聯系。”然后是一個手機號碼。
八斤媽看著八斤,八斤看著阿媽,亞瓊看著他倆,一家人三雙眼睛你盯我我盯你,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封來自遙遠城市的信。
八斤說:“那個捐助的人說有事打電話給他。”八斤媽問:“那打電話給他說什么呢?”八斤搖搖頭不知道。亞瓊說:“那就說謝謝他們。”八斤媽說:“那人家要問其他事咋個辦?”亞瓊也不知道。
一家人面對這封遙遠的信,一下就沒了主張。這一夜,八斤媽整夜都在想著的是電話的事和第二天領導慰問該怎么說話的問題。第一個問題,到底打不打電話?怎么打,是用八斤舅舅的手機打還是去鄉政府打,電話肯定是長途,聽說長途電話費是很貴的。還有就是自己說話人家能聽懂嗎,人家外省人說話你能聽懂嗎。越想越多,越想越復雜,最后八斤媽終于決定,算了算了,就當沒這么一回事,不打算了。
隨后又想著第二天領導要來慰問的事。八斤媽覺得自己應該預習一下明天自己該怎么說話,她心里默念著八斤舅舅教她的那幾句話:“感謝黨、感謝政府、感謝全國人民。”哦,后面還有,還要感謝領導,感謝村干部,哎呀,這么多感謝要是自己說錯了,說不好怎么辦哦,要是自己沒有說好,上了電視那才難堪啊。
八斤媽被這幾句臺詞弄得整夜睡不好。
結果第二天的事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縣上領導和鄉上領導都來了,村干部也陪著。但沒有帶記者,縣領導問她的都是家里的事,什么吃飯存不存在問題?小孩子有沒有書讀?鄉衛生院能否看病等等,最后走的時候拿出二百塊錢塞她手中,記者雖然沒有,到是有個工作人員讓她把錢亮出來,和領導合個影,表示領導正在捐助慰問她。等她拿到錢,領導又說了一大堆安慰她的話,并沒有留給她說話的時間。她本來已經把那幾句臺詞背得很熟了,可是一直到領導離開,她都沒有機會說出背好的那幾句話,相反的,她很自然地說出的卻是:“哎呀,你們看,飯都沒有留你們吃一口,水都沒有喝一口,還讓你們破費,咋個好意見呢……那你們慢點走哦,以后來耍哦,謝謝了哦。”
送走領導,八斤媽突然覺得,其實見領導一點也不用怕,領導也是人,跟周圍的人也沒有什么兩樣,下次如果還有這樣的機會,她才不會這么緊張呢。
下午,姜主任和他兒子姜娃突然來到八斤家,把八斤媽嚇了一大跳。她以為姜主任為上午她沒有說感謝村干部的事來找她。姜主任這次進到她的棚戶,直接就坐在了簡易床邊,而且姜主任開門見山問的話連她都很吃驚:“我聽八斤說,你昨天得到了一封信?”
“啊,是啊是啊,是從舊衣服包里拆出來的。”她回答。
“聽說信中還留了電話號碼?”姜主任繼續問。
“是啊,就是留了電話號碼,好像是手機的。”八斤媽奇怪為什么姜主任把這件事弄得這么清楚,但一看姜娃就明白了,姜娃跟八斤耍得好,肯定是八斤告訴姜娃的,姜娃又告訴他爸的。
“那你打電話了嗎?”姜主任問。
“我不敢打啊,人家外省人肯定聽不懂我們說話。”八斤媽說出了自己的疑慮,“還有我手機也用不好,以前有事都是八斤找他舅舅用手機幫著打的。”
姜主任說:“你應該打啊,你看,這次地震,你家這么大的損失,村上能幫你們的也盡量幫了,也解決不了多大的問題。我看這個電話可以打一下,人家既然給你們留下電話號碼了,肯定是真心要幫助你們的,你還是打嘛。”說著,姜主任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讓八斤媽打電話。
“手機我不會打,話也說不好,還是等八斤來,老師教過他普通話,他說得來。”八斤媽不敢接手機。
姜娃主動說,我去喊八斤。然后跑出門對著坡上喊:“八斤,八斤,你媽喊你回家打電話。”隨后坡上就有了八斤的回聲,只—會兒,八斤就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
姜主任見八斤回來了,說:“那就八斤打吧。”
八斤媽還在疑慮:“肯定是長途電話,很貴吧。”
姜主任有些不耐煩了:“大姐,你硬是瞻前顧后的,放心的打,這點電話費有什么呢,連這點電話費都幫不上了,這個主任還有臉當啊。”
八斤媽這才決定打電話,她拿出那封信,找出手機號碼。姜主任說:“好象是北京的電話號碼。”然后對著電話號碼拔了幾次,前兩次都沒有拔通,估計信號不好。第三次拔通了,對方是—個親切的女士的聲音,果然說的是普通話。姜主任應變能力也強,用他那極不標準的普通話說了半天,總算讓對方明白這是受捐助者打來的電話,然后電話那方的人似乎有些激動,非常熱情地問八斤家的情況,姜主任于是說:“我普通話也說不好,我讓八斤家的娃娃給你說。”他用普通說“娃娃”兩字時讓八斤和姜娃差點笑出聲來。
然后對方就問八斤家里的情況,每問一句八斤就轉述一句,然后就是姜主任和八斤媽讓八斤怎么怎么回答。最后對方終于了解了八斤家的基本情況,然后又問清了地址,然后就說她什么都知道了,然后讓八斤家要堅強,要多保重,要等她的答復。然后就掛斷了電話。
姜主任最關心的是資助的事,問八斤:“她說要資助你家嗎?”八斤搖搖頭說:“沒有。”姜主任“哦”了一聲,問:“還說什么了?”八斤說:“讓我們等她的答復。”姜主任說:“那就好,那就好。”又問八斤:“她是哪里的人?做什么工作?叫什么名字?”八斤說:“不知道,你們又沒有讓我問。”姜主任說:“是啊,不問也好,有些話是不好問的,總之聯系上就好,看來人家是真心想幫助你家。”
姜娃突然冒了一句:“我覺得這家人肯定沒什么錢。”
姜主任罵兒子:“你懂個屁。”
姜娃說:“不然他們咋會捐舊衣服,不捐新衣服呢?”
姜主任繼續罵兒子:“人家大城市的人聰明著呢,都像你豬腦袋,你也不想一下,不嫌棄舊衣服的家庭才是真正需要資助的家庭啊。”
八斤媽說:“就是,人家城里人想得周到。”
姜主任說:“這真是個好辦法,把要資助的想法縫在舊衣服里面,有意思。”
不知怎么的,關于八斤家從舊衣服里面找到資助的消息一下就在村上傳開了,而目,越傳越神。有的說八斤家的舊衣服里面縫了幾萬元錢,有的說舊衣服里面縫的是存折,可以取很多錢,有的說舊衣服里面縫得有黃金……一些人紛紛來八斤家打聽,八斤媽實話實說,衣服包里除了一封信,什么也沒有。聽的人都有些不信,說,聽說是要給你們家大力資助啊,而且電話都聯系了,肯定是給了很多錢。不管八斤媽怎么否定,來打聽的人更愿意讓這個故事充滿傳奇色彩。
楊三妹聽說這事后,一下子臉都悔青了。她想不通,近來自己運氣怎么總是那么差呢,本來舊衣服是自己分到的,可自己偏偏要和八斤家調,這下好了,不知舊衣服里面到底縫了多少錢或者存單什么的,總之是好東西。可是這些本來就是自己分到的啊。想到這些,她突然就覺得自己應該拿回那縫在舊衣服包里的東西。她有理由啊,因為她和八斤調的是衣服,并沒有調衣服里面的東西啊。如果衣服里面真縫得有幾萬塊錢,那至少也應該有她的一份。這么一想,她覺得自己越來越有道理了,她決定去找八斤媽理論。
楊三妹的到來讓八斤媽很感意外。忙客氣的讓坐,當貴客一樣敬茶。楊三妹也不客氣,開門見山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她大姐,你肯定知道我來的意思了。你也知道,你那四件衣服本來就是分給我的,是八斤拿襯衫調的,你看我說得對不對?”八斤姆忙說對,對。楊三妹繼續說:“可是我和八斤調換的只有衣服,并沒有包括衣服里面裝著的東西。調換時我忘記檢查衣服了。所以,衣服里面縫著的東西應該是我的。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事實本來就這樣的。”
八斤媽聽得有些糊涂:“楊三妹啊,你說什么我有些不明白,你說衣服包里的東西是你的,可衣服包里沒有什么東西啊。”
楊三妹說:“你不要騙我了,我都聽人家說了,說衣服包里面縫了幾萬塊錢,也許是存折,具體是多少錢,我也不清楚,反正這衣服里面縫的東西是我的,我只和八斤調換了衣服,沒有調換衣服里縫著的東西。”
八斤媽委曲起來:“哎呀,楊三妹,你說什么啊,哪來的幾萬塊錢,你就是把我們家操個底朝天也沒有你說的那個錢啊,存折更沒有啊。”
楊三妹說:“那我咋聽別人說衣服里面縫了幾萬塊錢呢?”八斤媽苦笑起來:“哪里有這樣的事哦,都是謠言,不過是縫了一封信,我拿給你看。”說完,便把信拿給楊三妹看。楊三妹把信從頭看到尾,也沒有看出人家要給八斤家多少多少錢的內容,然后不死心地繼續追問:“那你給人家打電話沒有?”八斤媽說打了。楊三妹問:“那人家怎么說呢?”八斤媽說:“沒說什么。”楊三妹繼續追問:“人家就沒有說給你家資助錢?”
“沒有。”
“我不信。”楊三妹說。
八斤媽說:“不信你自己打電話問,你記住這個手機號碼。”楊三妹雖然記下了號碼,可終究還是不好意思打,說:“我打電話干啥子,我才不打電話呢,我又不認識人家。”然后還是不死心,問:“衣服里面真的沒有縫其他東西?你敢發誓?”八斤媽說:“沒有東西,我發誓,如果縫得有其他東西,我出門被雷打死。”楊三妹立即說:“要不得,我開玩笑的,你就當真了,都怪那些人亂猜測,說衣服里面縫了幾萬塊錢。”
楊三妹走后,八斤媽覺得自己真的是太委曲了,撲在床上哭了。
又過了幾天,姜主任問八斤媽,那個留電話號碼的人給她打電話聯系沒有,八斤媽說沒有。姜主任說,那就算了,人家肯定只是問一問衣服的事,沒有其他意思。八斤媽說:“村子上亂傳說哩,說衣服里面縫了幾萬塊錢。”姜主任說:“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隋呢,都是亂猜測的,哪天我在大會上批評那些亂猜測的人。”
正當八斤家快要忘記這事之時,一天,姜主任突然來到八斤家,告訴八斤媽一個好消息。說團縣委接到北京的一個捐助電話,指名點姓要資助八斤和亞瓊完成從小學到大學的學業,每年資助他們兄妹一萬元,并委托團縣委代管,如果中途輟學則停止資助。八斤媽一下就猜到是那位讓她等待的捐助者,她激動萬分地問姜主任:“真是個好人啊,可我連她的姓名都還不知道,我要給她打電話,要謝謝她。”姜主任拿出手機:“你打吧。”姜主任按那電話號碼,可聽筒里傳來的卻是“你所撥打的號碼已停機”。
之后,姜主任又給團縣委聯系,到底是誰在資助,可團縣委辦公室的人卻說,按資助者要求,她的身份和名字要嚴格保密,因為資助者不希望被受助者知道。
姜主任和八斤媽都想不通是什么原因。這時,楊三妹又來了,問八斤媽有沒有捐者的電話,她說那電話怎么只打通了一次就再也打不通了。姜主任氣憤地問楊三妹:“你給人家打電話干什么?”楊三妹說:“我想給她說清楚,那舊衣服本來就是最先分給我家的。”
姜主任這下明白對方為什么不再用這個號碼的原因了,也明白人家為什么要通過團縣委進行資助并要求保密的原因了——村上的事真的很煩人啊——人家也怕麻煩啊。
這事以后,村上每次分物資,再也沒有人嫌舊衣服了。
新學期開學以后,八斤和亞瓊的第一筆資助款按時打到團縣委的賬戶上。有了這一筆固定的資助,八斤和亞瓊都高興地去上學了。可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位資助他們的好心人到底姓啥名誰——除非她自己要求解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