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那年,我帶著一顆簡單的心走上社會。我至今還記得,上班的前一天晚上母親坐在我身邊發愣,我問她為什么,她說:明天你就要接觸社會,感受世態炎涼了。我那時懵懂得跟個白癡一樣,對母親的話毫無知覺,只傻傻地付之一笑。以這樣簡單的態度去應付多變的人生,其后果可想而知。工作后不久,我就因為貿貿然而頭破血流。我的情緒抑郁、怨天尤人,各種胡思亂想也紛至沓來。我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好在我最終還能控制自己,并試圖通過閱讀來分散注意力。那時我讀到了高爾基的《在人間》,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接著就是狼吞虎咽巴爾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左拉、福樓拜……再以后,我在袁可嘉先生選編的《外國現代派作品選》的第二冊上看到了加繆的《局外人》,并很快被吸引。加繆用他那近乎是枯澀的敘述對人平庸的生存狀態做出了準確的描畫,默爾索以漠然抗拒世俗的處世態度使我煩躁的心趨于平靜。從此,《局外人》就成了我醫治煩惱的一劑良藥,我像默爾索那樣把自己邊緣化,以固有的方式應對復雜的現實。巴爾扎克們教會我觀察,而《局外人》則教會我用漠然來藐視和抗拒那些與我格格不入的東西,并繼續保持著簡單的狀態。
到了該成家立業的時候,我便和身邊所有的人一樣娶妻生子,并開始為了生計而賣力,為了崗位、職稱而努力,為了孩子的前途而操心費力。閑暇時,常喜歡逛街,尤其喜歡鉆小街小巷,即使外出旅游也是如此。在小巷里我心會倏地平靜下來,想象著這里曾經流淌過的歲月,想起自己曾經逝去的年華,看鳥來鳥去,聽人歌人哭。我悄悄地打量觀察街巷里人們的生活,看他們的衣食住行,看他們的一顰一笑。看到那些成天泡在錄像廳、游戲室的青年,我有時甚至很羨慕他們的輕松與隨意。他們似乎沒有什么祈望,也就沒有什么煩惱。然而這個時候,我的腦際里就往往會自然而然地涌出《局外人》中的那些文字,那些看似平淡瑣碎的描述:吃飯、睡覺、交歡、送葬,搬把椅子坐在窗前凝望街道……我的心又忽地變得沉重起來。
在經歷了若干的焦慮之后,兒子終于去省城上大學了,我那一直緊繃的神經隨之松弛了一些。然而年輕時曾有的困惑卻又一次襲來,我又開始庸人自擾,想生存的目的,想結束一切的死亡。我常想起那些逝去的親友,尤其是我的父親。父親是死于癌癥,我親歷了他被癌細胞一點點吞噬的過程,那過程就像張愛玲所說的:他就這樣一寸一寸的死了。父親的死對我打擊很大,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失去一個朝夕相處的親人,而且是我從未如此深切地體會到生命中的那些悲哀,人生在經歷一些小小的愜意以后,卻有那么多的失意和痛苦。父親在病入膏肓的時候開始記日記,日記文字簡單,內容卻瑣屑,記飲食,記睡眠,記與家人的交談……此前他從未寫過這類文字。父親病故后,母親把日記本交給我,囑咐我燒掉,但我沒有,而是把它小心地珍藏著,并且時常閱讀。在父親的日記里,我讀出了一個垂死之人對生命的留戀,甚至是憧憬,還有就是想盡力掩蓋而又掩蓋不了的諸多遺憾。
再一次翻看父親的日記,想到父親辭世時是七十三歲,而我已逼近了知天命之年。我又想起十幾年前我去看望父親的一位生前摯友,在他的書櫥里我看到一套已被翻閱得破破爛爛的《史記》與《資治通鑒》,那時他已過了耄耋之年,步履蹣跚,老眼昏花。我問自己:這些年來我到底是為了生活而閱讀,還是為了閱讀而生活?如果閱讀是為了生活,那我就該有所得;如果生活是為了閱讀,那我就該有所感。于是我決心開始寫作。在此之前,我又把《局外人》翻出來,連讀了三遍。這部二十多年來深深吸引我的小說里究竟有多少值得玩賞的況味?
開始寫《銷聲匿跡》的時候,我就選擇運用一種簡單的表述,若干年來,我一直幻想像加繆那樣不動聲色地敘述,但我發現我無力做到,我無法跟我寫的人物、環境、故事保持距離,我總是在講述中表露出我的情感傾向,盡管我力圖混淆這種傾向。漸漸的,我發現年輕時從加繆那兒學到的抗拒不過是一種幻像。不足一萬字的短篇我改了一遍又一遍,我像是得了強迫癥似的,一個詞語有時要修改幾十遍,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這往往徒勞無功,因為我最后確定使用的幾乎全是最初的那個詞語。我眼前不斷浮現我逛過的那些窮街陋巷,現在這樣的街巷已經越來越少,在不斷的懷疑和責難中各式各樣新型建筑紛紛取而代之。我疑惑,這樣的取代變更到底是一種循環,還是一種發展,窮街的平庸瑣屑,乃至污穢都會隨風而逝嗎,我們可能改變的是什么?不可能改變的是什么?最終我發現,我竟然和小說中的王年一樣,對曾經走過的窮街陋巷充滿了莫名的依賴,我好像也畏懼變化,在變化中驚慌失措、無所適從。
我不可能像“局外人”默爾索那樣做到不虛飾,不造作。我不知道寫《銷聲匿跡》到底是一種宣泄,還是沉溺。我從不敢奢望通過寫作給人以啟迪,我只想以此來交流閱讀心得和觀察感受,令我惴惴不安的是,我不知道這樣的交流最終會得到怎樣的反饋。
接下來,《詹妮的事》寫得同樣滯重。這篇小說當然也來源于生活,來源于我對生活中的人和事是復雜還是簡單的追問。記得有一天,我去醫院打點滴,回家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有一群酒醉的少年在閑逛,其中的一個女孩正趴著路邊的隔離欄上嘔吐。在我生活的這座小城里,經常會看見一些無所事事的少年三五成群的東游西蕩。他們站在路邊抽煙發呆,在網吧里玩得昏天黑地;他們在白天中等待黑夜,在黑夜中等待白天;他們要么是受的管教太多,要么是受的管教太少;他們常被警察警告,在派出所里驚慌失措地認錯求饒,但一出門就變本加厲地放任。對于他們,我們表面上不是痛心疾首,就是嗤之以鼻,或者做一點悻悻之態。然而在我們的內心深處卻潛藏著不少微妙的東西。在寫完《詹妮的事》最后一節的時候,我的眼里噙滿了淚水,這眼淚絕不僅僅是出于對人物命運的同情。我想,在生活中我們對一些事物常常是一邊抵制,一邊接近;一邊指責詬病,一邊津津樂道。當這些事物遠離我們的時候,我們會感到一陣難言的落寞和空虛。我努力寫出詹妮這個人物的象征意義,我讓詹妮身邊始終帶著一個生病的男孩。但初稿完成后我才發現,我所努力構造的充其量也就是一座房屋的毛坯而已。看來我的追問遠沒有結束,還得繼續下去。
如果我們肯認真去審視,那就會發現在我們逝去的歲月中,我們有時會落入這樣的尷尬,我們所追逐的竟然就是我們努力回避的,而我們的追逐有多少是幻想和假設?這些幻想和假設里面又有多少令人啼笑皆非的自欺欺人?我們到底是把簡單變得復雜了,還是把復雜變得簡單了?所以,我很希望《荒漠甘泉》不要被看做是一篇情愛小說,而把它看作是我對簡單或復雜的追問的繼續(同時我也希望我們的生活不要簡單得只剩下錢和性)。
寫到這兒,我發現我自己正游走在簡單與復雜之間,正落入一個思辨的怪圈。我命中注定無法像我年輕時代的精神偶像默爾索那樣只是用生理需要支配自己的言行,我不可能簡化我的生活,我所能做到的恐怕只有文字上的枯澀吧。然而我多么希望在我老衰得步履難移的時候,我所擁有的絕不僅僅是一本被翻閱得破破爛爛的《局外人》,而它只是站立在書架上,對著前來探視我的人們發出詭譎的、意味深長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