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滇池》“中國青年批評家”專欄,從本期開始了,這緣于主編張慶國先生的動議和誠約。在文學已不再強光四射、文學批評整體隊伍更是急需呈顯代有傳人的大勢下,《滇池》的“中國青年批評家”這一欄目,必然發(fā)出一種交給文學受眾的獨特聲息,它會讓我們看到,1970年代及其后出生的文學批評家,正在生長和成熟,他們的批評實績和各自的批評個性正在構成文學現(xiàn)場的基本要素,而且必將成嵌入文學發(fā)展史的冊頁。
本期選擇了一位青年詩評家,他與同代詩人們一起長大,他的詩學觀念和批評心旅已然坦陳,在場的把握、穿透場域的銳氣與超越文本、文體現(xiàn)象抵達文學核質的能力,充分蘊涵其中。敬請關注霍俊明專輯。
徐志偉:你是一位以詩歌評論見長的批評家,并且你也從事詩歌寫作。從事詩歌評論對你來說是一個特殊的機遇還是一種自覺選擇的行為?
霍俊明:我曾一再搪塞自己的“詩人”身份,因為我并不太看重我的詩歌寫作;但是當我更為真切地意識到詩歌寫作與詩歌批評之間那種“別才”和“別趣”的特殊關系時,我現(xiàn)在更認可詩歌寫作對批評的不可替代的推動和“催化劑”作用。我是個左撇子,這正如我的寫詩;而我用右手寫字(我在上學的第一天就本能地用右手寫字,這被嚴厲的鄉(xiāng)村女教師“及時”制止),這正如我的批評。就這樣,“左撇子”和“右手”是如此意味深長地呈現(xiàn)了我的詩歌寫作和詩歌批評之間的特殊關系。我想,從事詩歌批評對于我個人而言既是自覺選擇的結果,也無形中有著難以說清的冥冥中的機遇。其間的一些人給了我不無重要的影響。真正接觸現(xiàn)代詩歌還是在1990年代初期上大學中文系的時候,對詩歌批評的熱衷更多是來自于骨子里對詩歌閱讀和詩歌寫作的熱愛甚至迷戀。
徐志偉:作為一個“70后”的詩人批評家,你的批評立場是怎樣的?
霍俊明:在這個時代談論評論的立場也許是尷尬而虛妄的,我們似乎已經進入了自說自話的無立場或者泛立場時代。實際上我和其他人一樣對“批評家”這個稱謂懷有一定的不屑和懷疑的態(tài)度,這也包括我對自身身份認同的不信任。越來越多的批評家失去了發(fā)現(xiàn)和命名的能力,不是販運知識的牙穢就是充當了利益的諂媚者和撒嬌者的角色。或者更為可怕的一些成名的批評家成了社會和娛樂活動的明星。很多批評家已經喪失了對詩歌的閱讀能力,對詩歌的新變和復雜的詩歌現(xiàn)場失去了關注、觀察和田野作業(yè)的能力。而之所以有媒體和評論家在我的“批評家”前面加上“詩人”、“先鋒”和“個人化”正代表了他們對詩歌批評現(xiàn)狀的認識或者某種不滿。當然我懷有相當?shù)膽M愧,這不是謙虛,我覺得真正能夠做到詩人批評家、先鋒批評家和個人化批評家在這個時代包括任何時代都太困難了。中國當下的詩歌批評場域幾乎關閉了很多的出口和來路,只留下充滿迷津的小徑。后工業(yè)時代浮躁而又糜爛的氣息充斥了文壇,更多的詩歌批評面帶銹色,逐漸失去活力和有效性。我們看到那么多批評者“與時俱進”地加入到娛樂時代的“笑聲”和合唱中去。由此,我呼喚“純棉”的詩歌批評。在我看來“純棉”的詩歌批評就是首先進行祛除偽飾、膚泛,刮除工業(yè)時代的鐵銹呈現(xiàn)出一種自然的、有效的、活力的、原創(chuàng)的批評空間。“純棉”的詩歌批評需要一種深入靈魂、探詢歷史、叩問現(xiàn)場、磨礪語言、直面生存的勇氣和創(chuàng)造詩意自由空間的努力與探尋,進行批評家與詩人、詩歌、時代和歷史的直取詩歌核心的“肉貼肉”的對話、摩擦和詰問。“純棉”的詩歌批評喚醒的是我們已經漸漸荒蕪的原初的詩歌記憶和批評話語的良知,這種話語方式與任何宏大話語、集團意識、道德神話、階級符咒、題材圭臬無關,她所尋求的是一種偉大而持久的求真意志和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
徐志偉:在你看來,從80年代到90年代,詩歌經歷了一個怎樣的變化過程?這個變化過程是如何發(fā)生的?就此你如何看待詩歌與自我、歷史、現(xiàn)實、民族國家之間的關系?
霍俊明:詩歌由80年代向90年代的詩歌轉型是在整體語境中詩歌自身的合理發(fā)展與反思,即由詩歌運動向“個人”寫作的轉變以及詩人在此劇烈變動的環(huán)境中隨之調整并做出的回應。一個理想主義的詩歌時代已經結束了,“非詩”的時代已經降臨。而在“非詩”的時代如何進行詩歌寫作,完成對個人和生存甚至時代的多重命名就不能不是艱難的。一些詩人沒有在一個陌生時代到來的時候抽身而退,沒有規(guī)避詩人作為個體對時代承擔的責任,而是決絕地用詞語、想象和靈魂擔當起內心、生命和時代的多重壓力。在理想主義結束和精神貧血的工業(yè)時代降臨的背景之下,一個時代的開始是以難以言說的尷尬和沉重為代價的,而這一時期的詩人是在陣痛、“不解”和迷茫中逐漸找回了詩歌和人的雙重尊嚴。這些詩人勇敢地擔當了個人、生活和時代多重的難以想象的重壓,這從而使的知識分子的優(yōu)異靈魂和個性化的寫作成為90年代以來中國詩歌寫作的強大、低沉而又持久的發(fā)聲。“90年代”在一定程度上成為考驗所有中國詩人的一個特殊時期,壓抑、迷茫、困惑、沉痛、放逐成為詩人的日常生活和詩歌寫作的主題。而如何以詩歌來完成由80年代到90年代中國社會的轉型、詩歌寫作語境和詩人心態(tài)的暴戾轉換就成了90年代詩人所面臨的挑戰(zhàn)和難題。正如一個詩人所說“是到了在風中堅持 / 或徹底放棄的時候了”。這一特殊時期的詩歌充滿了個性化的內省式的知性寫作,冷峻的、自審的知性因素在詩中得以不同程度的強化。這種知性的有效性使詩歌獲得了某種復雜性,這種復雜性無形當中又提升了詩歌文本的難度和深度。而這種發(fā)現(xiàn)與命名卻是在寒冷的時代轉型語境下完成的。換言之從發(fā)生學的角度考量這些詩作在內的詩歌寫作總是在顯豁或晦暗的寫作情境中持續(xù)地楔入個體生命體驗和時代噬心主題的最為本質的部分,在與生存和語言的反復摩擦中以個性化的敘述彰顯出時代和內心幽微的閃電與驚悸。這一時期的詩歌寫作印證了詩人和自我、命運和時代境遇之間的復雜關系。一些詩人也成為轉型期游動懸崖上的一個先鋒的守望者和質疑者的形象。由于特殊的歷史語境,這一時期的詩歌寫作具有明顯的互文性和寓言特征。他們在對話和盤詰中完成了一個中國本土化的詩歌寓言和個體寫作與精神生活的強大象征。我們可以粗略統(tǒng)計一下在這個轉折點上的核心詩歌意象譜系:風雪、血、黑色的泥濘、墓地、彌撒曲、死亡、黑色的大地、烏托邦等等。我們發(fā)現(xiàn)似乎詞語和修辭甚至已經無法分擔事物的沉重、詩人內心的沉重和時代的沉重。但也應該注意這一轉折階段的詩歌問題。例如新詩戲劇化和敘事性成為了“90年代”詩歌的又一個重要的詩學特征,甚至這種詩學特征帶有明顯的時間進化論的意識形態(tài)色調和道德尺度。在90年代以來的詩歌寫作以及批評中,詩歌的“敘事性”以及其對“抒情性”和浪漫主義詩歌的反撥“意義”已經成為這個時代的詩歌區(qū)別于以往時代詩歌的重要標志和顯著性成果。這一時期的詩人有力地回答了在一個能夠按照內心生活的時代詩人必須聽從內心的召喚、遵從內心的律令,維護個體真實內心寫作的道義與情懷。我想詩歌(詩人)與自我、歷史、現(xiàn)實以及民族國家之間,詩人應該時刻維持詩歌的本體性和詩人的個體主體性。這實際上涉及到自古至今詩歌寫作的斯芬克斯之謎,即在自由寫作與時代擔當之間,在個性情懷和公共道德之間詩人該如何完成一種平衡的藝術。而我們看到的卻是,在整個20世紀中國漢語詩歌進程中,一些特殊時期被狹隘和庸俗化的“詩言志”傳統(tǒng)和社會、革命、政治、國家的道德話語權剝奪了詩人的自由寫作的權利。而不管詩歌是涉及自身還是更為復雜的歷史和現(xiàn)實,首先是詩歌自身在言說,而不是意識形態(tài)或娛樂、消費在指揮。因為詩歌畢竟是一種特殊的文體,是文學中的文學,所以時刻都有一個藝術的底線在衡量著每一個詩人和每一首詩。而詩人能夠在維持詩歌話語的前提下,既以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來檢視歷史,又能夠深入“當代”的“噬心”主題就是最為完美的了。
徐志偉:你認為新世紀是詩歌的一個轉折點嗎?為什么?
霍俊明:對于正在進行當中的“新世紀”詩歌,我想起《圣經》里的一句話:“已過的世代,無人紀念;將來的世代,后來的人也不紀念”。我想“新世紀”這一說法仍然帶有明顯和慣性的“進化論”,仍然是“時間神話”在作祟。實際上每一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詩歌問題,只是程度和路向具有一定的差異性而言。我不是一個時間進化論者,當然更非保守主義者。我想“時間”和“寫作”之間不是進化或退化的關系,而是互動甚至相互齟齬的過程。我不認為新世紀是詩歌的一個轉折點,我更想“中性”地來對待這個問題。我想“新世紀”是一個以加速度“前進”的時代。2000年以來的十年,詩歌寫作和詩歌生態(tài)都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比如新媒體力量的崛起,全球化和消費化的浪潮。這一時期的詩歌寫作似乎更為自由、開放和“個人”,尤其是網(wǎng)絡平臺和博客(微博)的發(fā)展,詩歌寫作已經達到了空前的個人化、自由化和技術化的令人“歡欣鼓舞”的時期。各種詩歌活動、詩歌獎、辦刊辦報似乎都空前活躍和繁榮。但是我們看到一個不爭的事實——十年來的詩歌寫作一定程度上帶有顯豁的以消費和娛樂為主導精神傾向,這也隨之產生了不小的問題。這一時期的詩歌寫作在看似自由、多元的寫作路徑上仍然難以擺脫國家話語、主流詩歌導向以及詩歌倫理的規(guī)范,比如新鄉(xiāng)土詩歌(新農村詩歌)、打工詩歌、底層寫作、抗震詩潮等等。在新世紀以來,打工和底層越來越成為社會學和文化詩學上越來越主流的詞匯。當這種寫作路徑越來越成為無論是官方還是所謂的民間不約而同搖旗吶喊的大旗的時候,我想這種寫作帶給我們這個時代甚至文學本身的除了一部分有意義之外,更多的卻是需要重新的反思和檢視。我想新世紀以來,中國的詩歌無論是在優(yōu)美的抒情上,還是在倫理的深度上都已經不成問題。問題恰恰是普遍缺乏從稀松平常的日常生存場景中帶有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的復活和提升能力,更多的詩人沉浸于虛幻的個人化和時代倫理的雙重泥淖之中。人們似乎已經忘卻了1995年諾貝爾文學獎在希尼的授獎詞中所強調的“既有優(yōu)美的抒情,又有倫理思考的深度,能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神奇的想象并使歷史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