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節氣到了清明,天地之間就清爽明凈了。熬過一冬的群山仿佛注射了羊胎素,由憔悴變得滋潤起來,滿眼一派鮮嫩的綠色。
清明上墳祭祖,是老輩人傳下來的規矩。
清明節的上午,定發老者將早已準備好的上墳用品裝進背籮,讓兒子趕生背著,父子倆一起向王家墳山走去。
剛出寨子,就與村長朱滿堂不期而遇。
朱滿堂倒背雙手,挺著孕婦般向前突出的小油肚,一副不怒而威的派頭。后面跟著他的三個兒子,個個長得虎背熊腰,扳得山倒日得牛叫。小兒子身上同樣有個背籮,里面裝著上墳用品。
不知什么緣故,定發老者見了朱滿堂有些發憷。想回避已經來不及了,他只好弓著腰退到路邊,干木瓜似的瘦臉殼上擠出謙卑的笑容,有些討好地向朱滿堂表示問候:“村長也去上墳?”朱滿堂仿佛沒看見定發老者,鼻孔里很不情愿地哼了一聲,領著三個兒子目不斜視地上前走了。定發老者和趕生故意放慢腳步,與朱家父子拉開一段距離。等朱家父子走遠之后,定發老者才惡狠狠地射出一口黃痰,小聲罵了起來:
“日你媽擺什么臭架子?皇帝老倌還有落難之時呢,不信你一個拳頭還能捏到天亮!”
順著彎彎曲曲的小路爬了兩頓飯的功夫,墳山終于到了。
王家的祖塋與朱家的祖塋相距不遠,大約四五百米。有所不同的是,王家的祖塋七零八落地分布在山坡上,仿佛叮在牛肚上的一些壁虱;朱家的祖塋卻是聚集在一片筲箕形狀的洼地里,遠遠望去,那些墳堆猶如擺放在筲箕里的饅頭。據風水先生說,朱姓所以發旺,輩輩都有人掌著村里的印把子,就是由于朱家祖塋占住了風水寶地,龍脈在那里落了穴。龍脈之氣,見風而散,遇水而止。山坡上當風,有點脈氣也讓風吹散了。只有洼地里的朱家祖塋才能藏風聚氣。
“日他奶奶,后來的和尚欺廟主哩!吃屎的反倒掐著屙屎的哩!……”定發老者突然憤憤不平地罵了起來。
定發老者的牢騷并非無緣無故,而是有根據的。老輩人一代一代地傳下古來,最早到栗樹坪安家落戶的不是朱姓而是王姓。清朝康熙年間,王家的開山老祖逃難到此,見這里山清水秀,土地肥沃,插根筷子都會發芽,于是便在這里扎了根。老祖宗胼手胝足,披荊斬棘,鑿井而飲,耕田而食,終于在此地繁衍出一個村落。后來,朱家的老祖宗也逃難來到這里,給王家做幫工。朱家的老祖宗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懂一點堪輿之學。有一天,朱家的老祖宗找到王家的老祖宗,提出要購買后山上的一片洼地,也就是現在的朱家祖塋。王家的老祖宗為人厚道,笑了笑說,那是一塊兔子不拉屎的荒地,你要就送給你吧。朱家的老祖宗很有城府,肅著臉說,千年的文書做得藥,我還是付你錢吧,不過你得給我寫份文書。王家的老祖宗想了想說,既然你一定要給錢,就給十文得了,反正那地也不是什么田心地膽,荒著只能長草。于是朱家的老祖宗眉開眼笑地數出十文銅錢,得到了夢寐以求的風水寶地。到后來,朱家便用那塊洼地做了祖塋。再后來,朱家人一代比一代興旺發達,終于反客為主強龍壓過了地頭蛇。王家人腸子都悔青了,卻拿朱家毫無辦法,誰讓老祖宗當初給朱家寫了賣地文書?千年的文書做得藥哩!
由于有了王家與朱家的這段過節,栗樹坪的人們一直對風水之事深信不疑。村里祖祖輩輩流傳著兩句古訓:寧舍金鑲玉,莫舍真龍地。
定發老者和趕生走近祖塋的時候,看到幾個同族的人已經在他們之前來到墳山,正懶洋洋地蹲在那里烤著太陽。定發老者當然知道大伙在等什么。誰也說不清從何時開始,村里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每次上墳都得讓朱滿堂領先。朱滿堂沒上墳,任何人都不敢先上。誰要是不識趣搶了風頭,朱滿堂明里不說什么,暗地里便會找借口生歪方,讓你吃不完兜著走,從此認得“小鍋是鐵做的”。在這件事情上,定發老者是有過教訓的。有一年清明節,定發老者懷著幾分僥幸,搶在朱滿堂之前悄悄把墳上了。他以為自家的祖塋比較偏僻,上墳時又悄聲啞氣的沒放鞭炮,朱滿堂不可能知道。沒想到王姓家族中出了叛徒,有人暗中向朱滿堂告了密。朱滿堂鉆頭覓縫尋找定發老者的不是,終于抓住了一點把柄。有次定發老者放羊時在山上燒洋芋吃,不小心把枯草引燃,雖經奮力撲救沒有釀成山火,卻燒光了半畝左右的一片草坪。朱滿堂派人把定發老者叫到村委會,日媽搗娘罵了一通,說他放火燒山破壞綠化工程。定發老者結結巴巴地為自己辯解,朱滿堂哪里聽得進去。末了,朱滿堂鐵青著臉,對定發老者處以六百元的罰款。從那以后,定發老者一見朱滿堂心里就慌,兩條腿不由自主地直往下墜。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眼下,定發老者規規矩矩地湊到族人中間,一面吞云吐霧咂著旱煙,一面觀望著不遠處的朱家祖塋。朱家祖塋地勢較低,位于王家祖塋的左下方。相隔四五百米,朱家的人看起來就像一些螞蟻,在饅頭似的墳堆之間往來穿梭。經過一陣忙亂之后,饅頭似的墳堆逐漸掛上白紙做的吊錢。接著,突然乒乒乓乓地響起鞭炮,足足炸了兩袋煙的功夫。淡青色的硝煙隨風飄蕩過來,王姓家族的人聞到了濃烈的火藥味。尾聲是驚天動地的三響巨炮,間隔均勻,震得山鳴谷應。王姓家族的人知道,那是朱滿堂在放雷管。每次上墳結束,朱家都要放響三顆雷管,多年來已成保留節目。
朱家的炮聲停息以后,王姓家族的人這才行動起來,開始給先人上墳。雖說開山老祖只有一個,后來卻有很多分枝,輩分越小枝枝杈杈越多。人們各理其枝,只給與自己有關的先人上墳。定發老者家這一枝人丁不旺,因此墳頭也就不多。他帶著趕生先從開山老祖起頭,然后按照輩分一輩一輩地祭奠下來。祭品無非是一塊切成方形的臘肉,三碗齋飯,外加一盅酒一盅茶。當然每座墳前都得點香,墳頭再掛紙錢。定發老者還額外給每位先人燒化了幾張冥幣。這些印刷成暗綠色的冥幣是他從鄉場上買來的,面值很大,由冥通銀行發行,行長則由玉皇大帝兼任。定發老者帶著趕生給每位先人都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顯得萬分虔誠。他不停地在心里禱告:王氏先人,列祖列宗!求你們保佑我家兒孫滿堂,榮華富貴,把朱家踩在腳下,讓龜兒子些永世不得翻身!……
上完墳,王姓家族的人照例也都放了鞭炮。他們不像朱家人那樣集中鳴放,而是各放各的,因此顯得七零八落的不成陣勢。
大伙下山以后,定發老者留下來將整片墳場檢查了一遍。墳堆之間的草坪上有幾處被火燒過的痕跡,簸箕大小,黑糊糊的十分礙眼,仿佛打在地上的補丁。這是大伙剛才燒化紙錢時燒出來的,其中有兩處仍在冒著青煙。定發老者不敢大意,立即從附近折下樹枝握在手里,對著冒煙的地方拍打起來。趕生見狀也來幫忙,父子倆噼噼啪啪地干了一陣,將所有火燒過的地方都拍打了一遍,直拍得草灰四濺,似無數黑色的蟲子在空氣中飛舞。趕生甚至別出心裁,朝著一處冒煙的地方撒了泡尿。定發老者認為趕生對祖宗大不敬,狠狠挖了兒子一眼,小聲罵道:
“你個瞎狗日的,也不怕小雀生瘡爛掉!”
也許是受了趕生的誘導,定發老者產生了條件反射,竟然感到一陣內急,想解大便。大便解在墳場里顯然是不合適的,定發老者只好離開祖塋,去找一個隱蔽的地方暫行方便。由于近幾年的亂砍濫伐,山坡上光禿禿的,連只兔子都藏不住。定發老者忍著大便,一面東張西望,一面蹣跚而行,不知不覺便已翻過山梁,來到祖塋背面的一片山坳。山坳里植被較密,長滿了胳膊粗細的小松樹,以及各種灌木。老以前,這里是李姓人的地盤,故名李家灣子。定發老者實在是憋壞了,趕緊蹲到一個刺蓬后面,酣暢淋漓地排泄起來。忽然,一陣異樣的響聲引起了定發老者的注意。那響聲時斷時續,時大時小,窸窸窣窣,撲撲楞楞,注意聽的時候沒有,不注意聽的時候又出現了。定發老者扯把樹葉擦了屁股,提上褲子,尋著響聲躡手躡腳地潛行過去。轉過兩個刺蓬和一堆亂石,眼前出現的情景使他一下子驚呆了。
沒膝深的草窠中間,一條茶杯粗細的麻蛇和一只五彩斑斕的野雞正在打架!
麻蛇高昂著烙鐵狀的腦袋,不時吐出頂端開叉的紅信子,全神貫注地與野雞對峙著。野雞脖頸上的彩色羽毛根根直立,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不時拍打著翅膀向麻蛇發起進攻。雙方你來我往斗了一陣,由于勢均力敵,誰也沒占到便宜。
定發老者腦海里突然劃過一道閃電,爆響一聲驚雷:天啊!這不就是人們傳說中的龍鳳爭穴么?他激動得渾身顫栗,兩只昏花的老眼仿佛突然通電的小燈泡,一下子明亮起來。
定發老者的激動不是無緣無故的。從古到今,人們一輩一輩地傳下古來:凡是蛇跟野雞打過架的地方,謂之龍鳳爭穴,必是風水寶地無疑。人死后若能安葬在這樣的風水寶地,后輩子孫必定大富大貴,興旺發達。據說這樣的好事情百年難遇,只有極少數有德有福之人才能碰到。
定發老者正看得如醉如癡,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趕生見父親去解手好半天沒回,便背著背籮尋找過來。他站在山頭上,大聲喊著:“爹!……爹!……”定發老者聽到趕生的喊叫,也看到了趕生的身影,便向趕生搖手示意。趕生不理解父親的意圖,竟然大步流星地奔跑過來。麻蛇和野雞正斗得難解難分,突然受到腳步聲的驚擾,一眨眼的功夫消逝得無影無蹤。
“龜兒子!鬼喊吶叫的跑過來整什么?你瞧,一對活寶硬是讓你給嚇跑了!”定發老者有些生氣。
“活寶!什么活寶?……”趕生一頭霧水,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定發老者懶得理會兒子,顫顫兢兢地爬到附近的亂石堆上,將周圍的地形認認真真地審察了一番。他這大半輩子曾跟不少風水先生打過交道,道聽途說,多少了解一點風水方面的常識。這一審察,還真讓他看出門道來了。李家灣子狀如一把龍椅,背靠玄武,前朝朱雀,左右兩邊的“扶手”,便是青龍與白虎了。更為難得的是,明堂之內有個水塘,雖然聚的是天落水,卻長年不會干涸。山管人丁水管財,這樣的風水寶地,肯定能讓子孫后代升官發財。
定發老者下了石堆,向趕生講述了龍鳳爭穴的事。趕生將信將疑,既好奇又迷惑。定發老者找到一塊形狀奇特的石頭,大約兩百多斤,一個人怎么也搬不動。他把趕生叫了過去,父子倆一起動手,將石頭搬到剛才麻蛇和野雞打過架的地方。定發老者神秘兮兮地對兒子說:
“這是記號,你可要記好了。等我死了以后,你就把我葬在這里。咱們王家能不能咸魚翻身,就指望這棺地了!”
二十多歲的趕生鄭重其事地向父親點了點頭。
下山回家的路上,定發老者又反復告誡趕生一定要注意保密,千萬不能把這事告訴別人。
2
龍鳳爭穴!龍鳳爭穴!定發老者成天想著那塊風水寶地,心里讓麻蛇和野雞給攪亂了。
定發老者除了種地,還養著一群山羊。農閑季節,他的主要任務便是放羊。眼下,羊群已發展到三十多只,走在路上有點浩浩蕩蕩的意思了。
自從看到麻蛇和野雞打架以后,李家灣子就成了定發老者經常光顧的主要牧場。到了那里,羊群四散分開,采食樹葉和青草的聲音窸窸窣窣響成一片,仿佛一群碩大而怪異的春蠶。定發老者則站在高處東張西望,不厭其煩地觀察周圍的地形地貌,每次觀察的結果都令他心花怒放激動不已。
然而,如何才能將風水寶地據為己有,卻讓定發老者感到為難。
多年以前,隨著土地下放到戶,原本屬于集體的山場也已被劃分到私人名下。定發老者知道,李家灣子是分給二奎家的。要想得到風水寶地,有個辦法便是用自家的山場與二奎交換。可是自家的山場光禿禿的,沒有樹只有石頭,二奎會同意交換么?
定發老者平時不大想事,眼下卻為一塊彈丸之地大傷腦筋,想了好幾天也沒想出個好辦法來。
有天下午,定發老者又去李家灣子放羊,沒想到竟然碰上了正在砍柴的二奎。
“砍柴呀,二奎?”定發老者微笑著先打招呼。
“放羊呀,定發叔?”二奎瞟一眼定發老者,又瞟一眼他的羊群。“你天天來我山上放羊,瞧把草都啃光了,你得賠我損失!”
定發老者當然知道二奎在說笑話。雖說山場已分給私人,但相互之間仍然可以到別人地盤上砍柴割草,更別說放牲口了。這是多年來約定俗成的規矩,透著山里人的厚道,誰也不會計較。定發老者于是便說:
“你個龜兒子,老叔放個羊也要賠你損失,虧你開得出口!嫌我放羊啃光了你的草,拿我的山場換你的李家灣子,行啵?”
“你家山場比和尚腦殼還光,又遠,鬼都打得死人。想換我的李家灣子?除非貼上你這幫羊!”二奎咧嘴笑了起來。
“龜兒子!你老叔這幫羊少說值兩萬塊錢,你太貪心了吧?大口馬牙的不怕閃著舌頭!”
雖說那天與二奎的說笑只是一番戲言,卻在定發老者心里植下了一個想頭,那就是只要給予適當補貼,與二奎交換山場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經過長時間的反復權衡,定發老者決定找二奎認真地進行一次談判。一天吃過晚飯,定發老者便拎了長煙袋,屁顛屁顛地去二奎家里串門。兩人本是同族,只是已出五服,按照輩分,二奎該叫定發老者三叔。二奎不敢怠慢,趕緊找出茶罐,煨了藥湯似的釅茶請定發老者喝。叔侄倆一邊喝茶抽煙,一邊東拉西扯擺龍門陣。擺著擺著,話題就轉移到交換山場的事情上來。
“二奎,那天在山上說過的話你還記不記得?”
“哪一天啊?我說過什么啦?”
“那天在李家灣子,我說拿我的山場換你的李家灣子……”
“咳,那不是開玩笑么?”
“我不開玩笑,我跟你正二八經地說。”
二奎見定發老者一臉嚴肅,便也正經起來,收斂了嘻皮笑臉的模樣。
“定發叔……真的想換?”
“真換!”
“這就怪了,我那李家灣子又不是什么風水寶地,值得你這樣上心?”
“你三叔不圖別的,就圖個放牲口近便。”
“要放牲口你只管去放,我又沒說什么。”
“你雖然不說什么,我心里很不過意,還是換過來好些。”
“既然老叔執意要換,你侄兒子可以考慮。不過……你那山場又遠又背,光禿禿的不會長樹,要換我的李家灣子,補貼可是少不了的。俗話說人親財不親,侄兒子把丑話講在前頭。”
“你總不會要我補貼你那幫羊吧?”
“那天在李家灣子我是隨口開個玩笑,咋敢真要你那幫羊?你那幫羊少說也值兩萬塊哩!只不過玩笑歸玩笑,多一少二你總得補貼一點,不然我就太吃虧了。”
定發老者聽了這話,心里便踏實了,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以前沒想到,二奎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接著,兩人就補貼的金額面對面地進行磋商。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終于達成協議,由定發老者補貼二奎五千塊錢。
定發老者挑選出幾只又肥又壯的山羯羊,拉到鄉場上賣給“好再來”羊肉館,終于湊夠了五千塊錢。一天傍晚,他再次去二奎家串門,順便把錢交給二奎。他對二奎說:
“千年文書做得藥,為防以后扯皮,你得給我寫份文書。”
“行,我馬上寫給你。”二奎笑嘻嘻說。
二奎往手指頭上蘸了唾沫,將五千塊錢反復數了兩遍,藏好,然后找來紙筆,寫了一份文書。二奎年輕時上過初中,有點文化,寫份文書不成問題。寫完之后,給定發老者念了一遍,大意是雙方自愿斢換山場,為平衡差價,定發老者同意補貼二奎五千元人民幣。此乃周瑜打黃蓋,雙方心甘情愿,永不反悔。定發老者憂心忡忡地說:
“二奎,你老叔我是睜眼瞎子,你可千萬不能用筆桿子殺人啊!”
“哪能呢!我二奎什么時候干過喪天良的事情?”二奎說,“我跟你老人家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哩!”
定發老者仍然很不放心,于是拿了那份文書,找村里小學教師念了一遍,覺得與二奎所念的差不多,這才回到二奎家里,雙方簽字畫押,按了紅彤彤的指印。定發老者小心翼翼收好那份文書,長長地舒了口氣。
這里夜里,定發老者和二奎都睡得十分香甜。定發老者在做子孫后代飛黃騰達的美夢,二奎則為自己發了一筆意外之財感到慶幸。二奎多精明的人啊,他知道自己的李家灣子雖然有些小樹,卻根本不可能長大成材。因為李家灣子離村寨不太遠,人們經常去那里砍柴割草放牲口,冷一棵熱一棵的就把小樹砍了。況且他已聽到風聲,國家即將開展林權改革,山場有可能重新調整,李家灣子最終屬于誰家還說不定。
定發老者再去李家灣子放羊的時候,心態就完全不一樣了。眼下,他已成了這片山場的主人,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有權支配。碰上風和日麗的好天氣,羊群在周圍撒著歡,不時發出咩咩的叫聲,定發老者便會走到麻蛇和野雞打過架的地方,坐到那塊成為標記的石頭上面,美滋滋地咂上一袋旱煙。想象著自己的歸宿以及子孫后代們的未來,他心里比吃了蜜糖還要安逸。日子一久,那塊石頭被磨得油光锃亮。
偶爾有人到李家灣子砍柴或者割草,讓定發老者碰到了,定發老者就擺出主人公的姿態,沒話找話地顯擺一通:
“喂!當心點,別亂砍小樹啊!”
“喲,定發叔啥時當上護林員了?”
“瞎扯!不當護林員老子就不能說你了?”
“不當護林員你充什么六指頭?你這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吔,你小子說話可要先拿舌頭掂一掂喲!誰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稱上四兩羊毛去紡一紡,這塊地盤是誰家的?”
“誰家的?還不是人家二奎的嘛!”
“瞎扯!你是真的曉不得還是故意裝佯?告訴你,二奎早就換給我了!”
“喲!這我倒真的曉不得。二奎真的換給你了?”
“不是蒸的難道還是煮的?不信你去問問二奎,他還給我寫了份文書哩!
“二奎咋能這樣?二奎這個憨包!”
“這叫周瑜打黃蓋,打的愿打挨的愿挨,二奎他憨不憨與你雞巴相干!”
在李家灣子,這樣的對話重復了好幾次,內容大同小異。定發老者的目的就是要廣而告之,讓眾人知道他是李家灣子的新主人。沒過幾天,二奎與定發老者斢換山場的事情便傳遍全村,弄得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不過人們只知道他倆斢換山場,并不知道定發老者補貼了二奎五千塊錢。
唯一知道定發老者貼了錢的只有趕生。對于土里刨食的莊稼人來說,五千塊錢不是個小數目。趕生有些心疼,就呶呶不休地抱怨父親。定發老者將兒子日媽搗娘地罵了一通。他說趕生:
“龜兒子,你懂個屁!舍得鹽巴下得醬,舍得兒子做和尚,老子做的可是一本萬利的大買賣哩!”
3
趕生二十五歲了,去年才訂了婚。女方是灑谷莊的,叫丁美蘭。原本說好了今年就過門的,可是由于定發老者與二奎交換山場,補貼了五千塊錢,手頭有點緊困,只好把婚期改到明年。趕生為此很不高興,天天與他爹鬧別扭,父子倆方枘圓鑿,總是尿不到一個壺里。
一天晚上,父子倆不知怎么又吵了起來。定發老者數落兒子:
“你個雜種,我曉得你心里憋著什么!讓你明年再娶媳婦天就塌了?自己的莊稼長在地里,早收晚收還不都是你的?你他媽硬是吃糍粑等不得燒熱!”
“哼,你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饑!明明說好了今年就辦的事,咋要拖到明年?還不都怪你腦殼進水,把錢塞到二奎那狗屁眼里!”趕生頂撞父親。
“你說話以前可得先拿舌頭掂掂!老子飽漢不知餓漢饑?老子算什么飽漢?你媽死了十多年了,我一個人把你拉扯成人,打單身容易么?”
“哼,你還打單身呢!離了女人你能活么?誰不曉得你跟張寡婦暗中相好了十幾年?你賣羊得來的錢,只怕有一半都讓張寡婦掏摸走了……”
“你個小兔崽子,越說越不像話!”
定發老者被兒子揭了隱私,不禁惱羞成怒,揚起手里的長煙袋去打趕生。趕生立即從火塘邊跳了起來,一溜煙跑了。
趕生不敢回家,只好去找人打麻將。平時與趕生在一起打麻將的,多半是村里的年輕人。最近一個時期,朱滿堂的大兒子金富也加入進來,成了他們的“麻友”。在朱家的子弟中,金富為人還算厚道。這天晚上,他們打了一個通宵。也許是由于心里憋著火氣,注意力不夠集中,趕生這一回手氣很背。到天亮的時候,趕生累計已輸了六百塊錢。大伙紛紛伸出手來,向趕生要錢。趕生卻一個鎳幣也掏不出來,窘得腦門上汗珠子直冒。緊急關頭,金富為趕生解了圍。金富說,好久沒吃過羊肉了,嘴里寡淡得很,趕生不如把你爹的山羯羊偷一只來,讓大伙打回牙祭,頂了這六百塊錢,行不?大伙一聽紛紛叫好。趕生吞吞吐吐地說,羊是我爹的命,那老東西看得賊緊,只怕不好偷哩。金富說,我又沒叫你現在就偷,你爹看得再緊,總有疏忽的時候吧?老虎還有個打盹之時哩!趕生想了想說,行,等我以后找機會吧。于是大伙就把趕生放走了。
時隔不久,機會終于來了。定發老者要去鄉場趕集,吩咐趕生替他放一天羊。趕生假裝很不愿意,定發老者就吼了起來:
“小雜種,成天就曉得漂游浪蕩不務正業!我養羊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個龜兒!你明年娶媳婦錢從哪來?還不是指望著老子賣羊!叫你替老子放一天羊,就仿拿你去下油鍋,老子打死你個小狗日的!”
定發老者的長煙袋還沒有打下來,就被趕生一把給抓住了。趕生苦笑著說:
“好好好,我去放羊還不行么?”
定發老者罵罵咧咧地上鄉場趕集去了。定發老者剛剛出門,趕生立即去給他的那些“麻友”通風報信。當天下午,趕生把羊群趕到離寨子很遠的三道箐。那里不光偏僻遙遠人跡罕至,而且有個水塘,柴火也很方便。沒過多久,金富、二奎等一幫“麻友”便跟蹤而至。他們背來一口鐵鍋,還帶著鹽巴味精辣椒薄荷等各種佐料。金富指揮大伙用三塊石頭碼灶支鍋,生起火來燒了一鍋滾水,然后便動手殺羊。羊群中有只最大最肥的山羯羊,名號叫“烏眼眶”,定發老者一直沒舍得賣,培養它當上了帶頭羊。金富一眼就瞄上了烏眼眶。金富悄悄靠近羊群來個突然襲擊,一把就逮住了烏眼眶彎刀似的犄角。烏眼眶不肯就范,四腳前蹬身子后坐,與金富拔起河來。另外幾個人立即上去幫忙,七手八腳將烏眼眶扳倒在地。金富用膝蓋緊緊壓住烏眼眶的肚子,一只手抓住羊角,一只手從腰間拔出匕首,對著烏眼眶的心口用力攮了進去,一股紫黑色的鮮血很快噴泉般涌射出來。金富又將匕首旋轉著捅了幾下,烏眼眶終于發出痛苦的哀鳴,蹬了幾下腿不再動彈。趕生請示金富剝不剝皮,金富說不剝,煮全鍋湯。于是趕生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竹管,插進羊腳拼命吹氣。趕生的腮幫鼓得像個皮球,羊的身子也像皮球一樣漸漸膨脹起來。吹得差不多了,這才扎住羊腳,拔出竹管,將羊身子按進滾水中翻燙。刮凈羊毛后開膛破肚,下了頭蹄,大伙便七手八腳地翻洗腸肚。頭蹄先被放進火里燒焦,再刮洗干凈,黃生生的十分誘人。一切都弄清爽了,換上一鍋凈水,將羊肉和頭蹄下水全部放進去煮。湯鍋燒開之后,乳白色的香氣便在山野間彌漫開來,饞得人直咽口水。
晌午時分,羊肉煮得恰到好處。大伙把湯鍋抬到青草地上,用石塊支穩當了,然后折來樹枝當作筷子,圍著湯鍋席地而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他們喝光了好幾瓶老白干,扔了一地的羊骨頭,簡直比神仙還要快活。直到紅日西墜,陽雀叫了三遍,大伙才醉醺醺地站起身來,唱著歌下山回寨。
為避嫌疑,趕生沒跟大伙同步起程,而是有意拉開一段距離,獨自趕著羊群下山。回到家里,已是黃昏時候。
定發老者堵在羊圈門口,仔細清點羊群,很快便發現那只叫作“烏眼眶”的帶頭羊不見了。定發老者大驚失色,一把揪住趕生的衣領厲聲喝問:
“烏眼眶呢?烏眼眶哪里去了?!……”
趕生顯出一副丟魂失魄的模樣,表情木然地望著定發老者,仿佛沒聽到父親的話。
“烏眼眶哪里去了?你倒是說話呀!”定發老者氣急敗壞,手上便用了勁,將趕生搖晃得東倒西歪。
“烏眼眶……讓豹子拖走了……”趕生終于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
“啥?豹子!”定發老者驚詫地瞪大眼睛,隨即又將信將疑地搖了搖頭。“瞎扯蛋,我放了多年的羊沒碰到什么豹子,你咋才放一天就碰上了?”
趕生望著父親將信將疑的樣子,索性閉上嘴巴不再說話。這樣一來,定發老者反倒被搞迷惑了。最近一個時期,隨著森林覆蓋率的增長,絕跡多年的豹子野豬等大型猛獸又出現了,周圍村寨時有這方面的消息。也許趕生沒有說謊,烏眼眶真的讓豹子拖走了。看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八成是給豹子嚇壞了。定發老者的口氣緩和了些:
“你說你碰上豹子,是在什么地方?”
“三道箐。”趕生隨口回答。
定發老者于是便信以為真了。三道箐偏僻遙遠山深林密,的確有藏匿豹子的可能。定發老者心疼得要命,整個晚上都在唉聲嘆氣。按照目前市價,他的烏眼眶少說也值一千多元。
幾天之后,定發老者放羊來到了三道箐。在水塘邊,他看到了三塊石頭支成的灶膛,里面盡是灰燼。附近的草坪上有煺下來的羊毛,還有許多隨意丟棄的羊骨頭。定發老者恍然大悟,什么都明白了。
晚上回到家里,定發老者臉硬得像塊生鐵,紅不說黑不說,揚起手里的長煙袋就朝趕生打去。趕生猝不及防,下意識地伸手去擋,沒想到定發老者氣頭上用力太猛,把手腕打斷了。趕生痛得嗷嗷亂叫,一邊躲閃一邊大聲抗議:
“王定發!雞沒啄你狗沒咬你,你憑什么打我?!……”
“老子憑什么打你?你狗吃饅頭心中有數!你騙老子烏眼眶著豹子吃了,原來是些兩只腳的土豹!你個吃里扒外的敗家子,再有萬貫家財也經不住你敗,老子打死你個毛驢日的!”
定發老者越罵心里火氣越大,揮舞著長煙袋再次向趕生撲了過來。趕生被父親揭了老底,心就虛了,也不敢狡辯,瞅個空子逃出家門,飛也似的跑了。
趕生無處可去,只能去找他的那些“麻友”。大伙見趕生被他爹打斷了手腕,對他都很同情,立即找來寨里的土醫生為他治療。黃土醫將幾味中草藥搗成糊狀,敷在趕生的手腕上,再用破布包扎起來。二奎弄來半截草繩,讓趕生把傷手吊掛在脖子上。大伙憤憤不平地批評定發老者,都說他不是人,虎毒還不食兒呢,是人咋能如此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定發老者簡直比老虎還要惡毒!趕生聽了便很感動,淚珠子一串一串地直往下掉。他決定報復自己的父親,于是毒毒地咬一咬牙,神秘兮兮地詢問大伙:
“喂!我爹千方百計跟三奎斢換山場,到底為啥你們曉得啵?”
“為啥?”大伙的好奇心被勾引起來,目光齊刷刷射向趕生。
趕生故意賣關子,望著大伙笑而不答。大伙急了,罵罵咧咧地催他快說,金富甚至還向他揮舞一下拳頭。趕生見胃口吊得差不多了,這才告訴大伙:
“李家灣子是風水寶地,我爹在那里看到過龍鳳爭穴!”
“龍鳳爭穴?啥叫龍鳳爭穴?”有人不解。
于是,趕生講述了麻蛇與野雞打架的故事。
大伙聽完之后,表情都很復雜,再看趕生的目光就怪怪的。金富打趣趕生:
“行啊,等以后你爹葬到李家灣子,你家就大發了,說不定你狗日的也能弄個鄉長鎮長干一干呢!”
“鬼才相信那些東西!”趕生自輕自賤地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養兒會打洞。你看我爹那樣,他能日出個鄉長鎮長來么?”
大伙被趕生的話逗得捧腹大笑。
4
二奎腸子都悔青了。
二奎找到定發老者,從懷里掏出個浸透油汗的布包,剝筍般層層打開,露出整整齊齊的一沓鈔票。二奎黑喪著臉將鈔票遞了過來:
“你數一數吧,五千塊都在這里,一分不少!”
“二奎……你這是干啥?”定發老者一臉茫然,他沒接二奎的錢。
“山場我不換了,你把李家灣子還我!”
“二奎你咋能這樣?男子漢大丈夫,說一不二,怎么能反悔呢?千年文書做得藥,你當初給我寫過文書的嘛!”
“國家憲法還可以修改哩,你那文書算個雞巴!”
“二奎你別蠻不講理,反正李家灣子我不會還你!”
“你當真不還?”
“你做夢去吧!”
二奎突然把錢扔到定發老者懷里,站起來就往外走。定發老者撿起錢來就往外追,追上了,生拉活扯的要把錢還給二奎。兩人推來搡去,引得不少人圍觀。最終二奎掙脫身子跑了,錢卻掉到地上。定發老者本來也想一走了之,但他擔心那筆錢被人撿走,自己跳進黃河洗不清,于是走出幾步之后又踅了回去,把錢撿起來揣進懷中。
時隔不久,二奎便放出話來,要給父母遷墳,將父母重新安葬在李家灣子麻蛇和野雞打過架的地方。定發老者成天就知道上山放羊,與寨里的人不大交往,等他得到消息,二奎已經請陰陽先生瞧了黃道吉日。定發老者著急起來,立即去找二奎,與二奎費了不少口舌。
“二奎,你可不能不講理啊!李家灣子是我的,你爹媽的墳不能遷到那里!”
“吔,你這人才日怪呢!李家灣子咋變成你的了?”
“明明是你跟我斢換的嘛!我還補貼你五千塊錢……”
“胡說!五千塊錢不是已經還你了么?”
“你多陣還我?”
“那天大伙都看見你把錢撿走了,還敢賴賬!”
“誰賴賬了?那天是我把錢撿走了,我不過是暫時替你保管一下,等你想通了再送來還你。”
“放屁!屙出去的屎還能坐回去么?你撿了錢,就說明你同意還我的李家灣子!”
“可是……你寫的文書還在我手里呀。”
“你既然收了五千塊錢,就該把文書退還我。你耍賴不還,我有什么辦法?反正大伙看見你收了錢,這就夠了,你那文書不如一張廢紙!”
“二奎,你看咱叔侄倆……能不能好好的商量一下?”
“沒什么好商量的,反正我爹我媽的墳一定要遷,天王老子也阻擋不了!”
“你真的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
“鐵了心了!”
“好,既然你不仁,那就別怪我不義了。咱叔侄倆騎毛驢看唱本——走著瞧!”
“走著瞧就走著瞧,還怕你咬我屁股去求雨不成!”
定發老者與二奎鬧了個不歡而散。
在給父母遷墳之前,二奎決定先給新墳豎碑。他找到熊石匠,談好價錢,訂購了一座青石料合葬碑。熊石匠包工包料,帶著徒弟們馬不停蹄地運作起來,石場上整天響著電鋸分解石料的刺耳噪音。沒過多久,石碑的部件就打磨好了。二奎請村里小學教師寫上碑文,讓石匠刻了字。小學教師趁機賣弄才學,將碑文寫得文白夾雜似通非通,眾人卻對小學教師佩服得五體投地,都說他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此后,小學教師便經常被人請去撰寫碑文,每寫一次都有一兩百元的潤筆收入,儼然成了第二職業。
二奎請來幾條壯漢,用牛車將石碑的部件拉到李家灣子。熊石匠和徒弟們調了灰漿,再將石碑按順序組合安裝。不過一天工夫,一座嶄新的青石墓碑就在麻蛇和野雞打架的地方豎立起來,顯得美輪美奐。
可是,僅僅過了一夜,石碑頂上的寶葫蘆就被人砸掉了。
二奎聽到消息以后,立即跑到山上察看,當場便氣得差點吐血。從山上下來,他家也沒回,扯直去村委會找到朱滿堂,要求村里主持公道,嚴懲破壞分子。朱滿堂喜怒不形于色,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
“行,政府一定為你主持公道。說,是誰搞的破壞?”
“我懷疑……可能是定發老者干的……”二奎的口氣有些模棱兩可。
“有證據么?”
“證據……倒是沒有。”
“哎呀二奎,沒有證據這事可不好辦吶。捉賊捉贓捉奸捉雙,沒有證據,我們咋敢隨便冤枉別人?”
“我沒有冤枉定發老者,我敢肯定,這事百分之百是他干的!”
“行了行了,說一千道一萬,歸根結底都得由證據說了算。你這事不好辦,等找到證據再說吧!啊?”
二奎怏怏不樂地回到家里,越想心里越氣,將定發老者罵了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又過了一夜,定發老者的半畝烤煙被人砍了。那烤煙追了羊糞,長得綠油油的,葉片像芭蕉扇,眼看就要封頂打杈。定發老者天亮后得到消息,立即趕到地里,面對著滿地狼藉的烤煙尸骸,心疼得哭了起來。哭夠了,這才想到去村委會找朱滿堂主持公道。聽了定發老者的哭訴,朱滿堂依然喜怒不形于色,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
“行,政府一定為你主持公道。說,是誰砍了你的烤煙?”
“我懷疑……可能是二奎干的……”定發老者的口氣有些模棱兩可。
“有證據么?”
“證據……倒是沒有。”
“哎呀老王,沒有證據這事可不好辦吶。捉賊捉贓捉奸捉雙,沒有證據我們咋敢隨便冤枉別人?”
“我沒有冤枉二奎,我敢肯定,這事百分之百是他干的!”
“行了行了,說一千道一萬,歸根結底還得由證據說了算。你這事不好辦,等有了證據再說吧!啊?”
定發老者不好再說什么,于是心事重重地離開了村委會。
定發老者被二奎現場抓獲,是在幾天后的一個傍晚。那天,定發老者又去李家灣子放羊。想著即將收獲的烤煙被人毀掉的糟心事,越想心里越氣,漸漸就把一顆心想橫了。看到二奎新建的石碑在夕陽中巍然屹立,心里火氣更大。前幾天被人砸掉的寶頂,二奎已經請石匠重新安上去了。這回安的不再是石頭葫蘆,而是換成了三叉形的筆架。定發老者一時鬼迷心竅,就從腰間拔出斧頭,要去砸那碑頂上的筆架。無奈石碑太高,又是空墳還未葬人,腳下沒有土堆支撐,個頭矮小的定發老者根本就夠不著那筆架。他轉個念頭,只好去砸碑前的石獅子。剛砸了兩下,突然聽到打雷般一聲斷喝,二奎不知從什么地方跳了出來。定發老者嚇得魂飛魄散,竟然莫明其妙地望著二奎笑了一下。二奎紅不說黑不說,揪住定發老者就是一頓暴打。定發老者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這回可是吃了大虧。他被打斷兩根肋骨,腰椎也扭傷了。二奎火氣撒得差不多了,這才扔下定發老者,罵罵咧咧揚長而去。
天黑以后,趕生見定發老者沒有回家,有些著急,就請了家族中的幾個人上山尋找。在李家灣子,他們找到了哼哼嘰嘰的定發老者,還有他的羊群。他們用樹枝和葛藤扎了副簡易擔架,將定發老者抬回家中。第二天,又把他送進鄉里的衛生院。
定發老者在衛生院里住了一個多月,傷還沒好就提前出了院。他拄著拐杖搖搖晃晃地來到村委會,找朱滿堂為他主持公道。聽了定發老者的申訴,朱滿堂并沒有偏袒他,而是正氣凜然地說:
“誰讓你先去砸人家的石碑?事情總有個前因后果,人家能無緣無故打你?”
“二奎把我肋巴骨打斷兩根,我住院費花了兩千多塊!”定發老者覺得十分委屈。
“打死活該!自古以來,挖墳撬碑都是欺祖行為,比殺父之仇還要嚴重,別說二奎,換了我也要打你!說,你砸碑了沒有?”
“砸了……”
“你憑啥要去砸碑?”
“憑啥?還不是因為二奎砍了我的烤煙!”
朱滿堂立即派人把二奎叫到村委會來,劈頭蓋臉質問二奎:
“你個狗日的二奎!老王說你砍了他的烤煙,有這事沒有?”
“我沒砍啊村長!”二奎顯出一臉的無辜與委屈,“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啊!”
“你真的沒砍?”
“真的沒砍!我敢扳著屁眼對天賭咒,我要是砍了老定發的烤煙,讓我全家死光雞犬不留!”
“這就怪了,一個說砍了,一個說沒砍,讓我相信誰的?”朱滿堂轉而對定發老者聳聳肩膀,做了個愛莫能助的手勢:“你都聽見了吧?二奎說他沒砍你的烤煙,你又拿不出證據,這事不好辦啊!”
“不是他砍的還能是誰?全寨子就他跟我有仇!”定發老者突然吼了起來,情緒有些激動。
“吔,老定發,你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二奎立即做出回應,“雖說你在先砸了我家石碑,我也不至于就去砍你的烤煙嘛!”
“我沒砸你的石碑!”
“嘿,我現場抓住的你還敢抵賴!沒砸石碑我能無緣無故打你?”
“我是說前一回!”定發老者急得攥拳頭瞪眼睛,腳往地上用力一跺。“你打我這回是我砸的,前一回不是我砸的!”
“你真的沒砸?”
“真的沒砸!我也敢扳著屁眼對天賭咒:我要是砸了二奎的石碑——我是說前一回——就讓我斷子絕孫!”
二奎見定發老者賭出這般毒咒,便疑惑起來,用手抓撓自己的后腦勺。朱滿堂背著手踱來踱去,踱了一陣,突然問定發老者:
“你剛才說二奎跟你有仇,你們兩家有什么仇?”
“還不是因為李家灣子!”
定發老者用手背擦去一些嘴角的白沫,努力鎮定了一下情緒,接著便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他與二奎交換山場的全部經過。由于緊張,他的講述結結巴巴語無倫次,經常前言不搭后語。朱滿堂耐心地捕捉每一個字眼,并在頭腦中加以梳理整合,終于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叫定發老者回家取那五千塊錢,定發老者以為那是證據,二話沒說便一瘸一拐地回家去了。等定發老者取來五千塊錢交到朱滿堂手中,朱滿堂突然把臉一沉,疾言厲色地將兩人訓斥了一通。朱滿堂說:
“山場所有權屬于國家,不能私下轉讓和買賣。你們私下買賣山場,是違法行為,曉得啵?你兩個二百五,硬是頭頂尿脬不知輕重,不讓你們吃點苦頭,你們認不得小鍋是鐵做的!”
最后朱滿堂做出裁決:做為買賣山場的贓款,五千元沒收充公;山場維持現狀,等林權改革時再作調整。
定發老者原本想讓二奎賠一筆醫藥費,沒想到偷雞不著蝕把米,醫藥費沒弄到,反而損失了五千元。定發老者氣得大病一場。
5
二奎得到可靠消息,國家即將進行林權改革,村委會有可能對山場進行調整。他決定來個先斬后奏,搶在林權改革之前給父母遷墳。
直到二奎即將遷墳的前一天,定發老者才得到消息。自從被朱滿堂沒收了五千塊錢以后,定發老者一病不起,一直躺在家里的破木床上。趕生也不管他,沒日沒夜地在外面打麻將賭錢。羊群沒人放牧,餓得咩咩直叫。定發老者掙扎著下了床,往羊圈里扔了兩捆干草。他發現羊群又少了幾只,便懷疑被趕生偷出去賣了,心里不禁憋了一團火氣。正在日媽搗娘地罵著趕生,趕生卻回到家里,拿了鋤頭畚箕就往外走。定發老者有氣無力地喝住兒子:
“你給老子站住!”
趕生就站住了。
“畜牲!你是不是又賣了我的羊?”
“誰賣你的羊了?你怕是病昏了亂講胡話,你的羊不是都在羊圈里關著么?”
“你個孽種!老子現在不跟你計較,等老子病好了再和你算賬!”定發老者喘得像只漏氣的破風箱。
“行,我現在沒工夫跟你磨牙,等你病好了再說吧!”趕生說著拔腿就要開溜。
“你要去干什么?”
“二奎明日給他爹媽遷墳,請我們今兒去開穴哩!”趕生邊說邊跑,很快沒了蹤影。
仿佛被人打了一記悶棍,定發老者只覺得“嗡”的一聲,眼前金星亂冒,身子似狂風中的朽木,搖晃了幾下便跌倒在地。等他悠悠醒來,一顆心已如死灰。
沒人能洞悉定發老者的內心世界。這個看似木訥的莊稼漢兼放羊佬,內心世界其實非常復雜。眼下,定發老者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臉上帶著一種冰冷而古怪的笑容,開始在屋里摸索起來。他在為自己準備后事。他從兒子趕生的床底下輕而易舉就找到了一包炸藥和幾顆雷管,那是趕生暗中備下炸魚用的。這個不肖之子,從小就不務正業,裹著寨子里的幾個濫崽,盡干偷雞摸狗拔蒜苗的勾當。從今以后,定發老者不想再管他了,由他成蛇鉆草成龍上天。定發老者的身體十分虛弱,稍微活動一下就喘得厲害。他勉強吃了幾口冷飯,喝下一瓢冷水,然后便爬到床上,為以后的行動積蓄體力。
天黑以后,定發老者帶上炸藥雷管和半瓶農藥,拄著棍子踉踉蹌蹌地出了家門,像個幽靈一樣消失在夜色中。
半夜時分,從李家灣子方向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震得窗子上的玻璃抖個不停。睡夢中的人們全被驚醒,一時間孩子哭大人叫,狗吠聲汪汪狺狺吵成一片。
天亮以后,好奇的人們不約而同涌向李家灣子。在麻蛇和野雞打過架的地方,大伙看到二奎家新立的石碑已被炸得粉碎,定發老者直挺挺躺在長方形墓穴里,身邊扔著個農藥瓶,一股刺鼻的農藥味彌漫在空氣中。
趕生也混雜在看熱鬧的人群當中。看到父親死在自己參與挖掘的墓穴里,趕生竟然沒哭,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兩只死羊眼睛白瞪瞪的,仿佛雷嚇癡了一樣。
既然出了人命,二奎給父母遷墳的計劃也就泡湯了。二奎苦著臉把腳一跺,憤憤不平地說:
“日他奶奶!咋就讓我碰上這樣的倒霉事呢?”
緊要關頭,王姓家族中輩分最高的王三爺當仁不讓,主動站出來為定發老者處理善后事宜。王三爺提議將定發老者就地埋葬,大伙都表示贊同,二奎也不敢反對。王三爺說出他的理由:
“老定發為了這棺地費盡心機,結果被罰了五千塊錢,還把老命都搭上了。眼下死者為大,我們就遂了他的心愿吧!”
“對頭對頭!”大伙都隨聲附和。
王三爺對趕生說:
“你爹養你一場,你得給他弄口棺材。”
“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拿什么買棺材?”趕生哭喪著臉叫窮。
“你爹不是養了一群羊么?你把羊賣了就有錢了。”
“羊咋能賣?羊要留著給我娶媳婦哩!”
“不想賣羊,那你說咋辦?”
“我爹是二奎逼死的,棺材應該由二奎負責!”
“什么什么?”二奎一聽這話立即跳了起來,“你爹咋是我逼死的?他炸了我的碑,我不找你賠錢就已經夠仁義了,還想要老子買棺材?簡直是放你媽的狗屁!”
二奎怒不可遏,捏緊拳頭就去追打趕生。趕生嚇得臉都白了,趕緊雙手護頭落荒而逃。大伙左說右勸,費了好大的勁才將二奎勸住。定發老者的棺材沒有著落,王三爺深深地嘆一口氣,只好另想辦法。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么辦法,只好將自家給牲口喂料的木槽捐獻出來。人們把木槽抬到山上,才發現短了一截,定發老者怎么也裝不進去。木匠在木槽的一端鑿了個洞,讓定發老者的兩只腳伸出洞外,總算勉強裝進去了。上面覆蓋一塊薄板,再打三道藤箍,然后放進墓穴草草掩埋,留了個小小的墳頭。定發老者終于睡進了風水寶地,不少人都很羨慕。
定發老者死后不久,趕生就把他的羊群全部賣了。趕生打算用這筆錢翻修一下房子,再把媳婦娶進家門。金富知道趕生手里有錢,便和幾個麻友天天纏著趕生去打麻將。沒過幾天,趕生的錢全輸光了。
打麻將的時候,金貴不止一次陰陽怪氣地倜侃趕生:
“行啊趕生,你爹葬在李家灣子,你狗日的將來肯定能當鄉長,我們都等著給你當馬仔呢!”
于是大伙便給趕生取了個“鄉長”的綽號,整天鄉長鄉長的叫個不停。
灑谷莊丁家讓媒人給趕生傳話,要趕生準備八千塊錢彩禮,年底把美蘭娶過來。趕生愁眉苦臉地說:
“我上哪兒去找八千塊錢?脫掉褲子有個 屌哩!”
媒人與趕生有點親戚關系,就擠擠眼睛開導趕生:
“沒錢就不娶媳婦了?辦法是人想的嘛!手拉人拉不過溝,拉人拉得過州。你臉皮放厚一點,先和美蘭把生米煮成熟飯,還怕媳婦飛了不成?”
趕生茅塞頓開,卻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嘿嘿地笑。
農忙時節,趕生丟下自家的活路不管,卻去灑谷莊老丈人家幫忙。自出娘胎以來,趕生還從沒像這般吃過苦。他在老丈人家胼手胝足干了一個多月,累得又黑又瘦。
大約半年之后,趕生的老丈人親自登門,催促趕生盡快把媳婦娶過來。趕生不慌不忙地說:
“急什么?八千塊錢的彩禮我還沒準備好哩!”
老丈人一聽這話,反倒急了,于是典見著臉說:
“王趕生,你當真要我們丁家丟丑現形你才心甘?你自己作的孽,你應該狗吃饅頭心中有數!”
“那這彩禮……還要不要?”趕生厚著臉皮趁火打劫。
“憑你的良心吧!”老丈人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有錢就給一點,沒錢算,便宜了你個雜種!”
趕生于是咧著嘴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
當年的臘月初八,趕生終于如愿以償,把挺著大肚子的媳婦娶進家門。為了省錢,喜事辦得冷冷清清。美蘭覺得十分委屈,卻又毫無辦法。
第二年春天,美蘭給趕生生下一個女孩。生了孩子的美蘭豐乳肥臀,比做姑娘時更添幾分姿色。
美蘭苦口婆心地勸說趕生別再賭博,趕生卻把美蘭的話當成了耳邊風。趕生我行我素,依然沒日沒夜地與那幾個麻友攪在一起。趕生出去賭博,回家的時間完全沒有定數,有時是在半夜,有時是在拂曉,有時則通宵達旦徹夜不歸。趕生家的大門上沒有安彈簧鎖,門閂是用木頭做的,只能從里面把門閂死。趕生夜間賭博回來,就在外面用拳頭打門。美蘭無論怎樣困乏,都得起來給他開門,稍有差遲便會遭到一頓臭罵。日子一久,美蘭被開門的事情弄得很煩,晚上就索性不再閂門,只把門虛掩著。趕生無論什么時候回來,只要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趕生近來手氣很背,打麻將總是輸多贏少。為了翻本,只好向金富借錢。誰知越賭越輸,累計已差金富兩千多元。金富催趕生還錢,趕生苦著臉求他寬限幾天。金富把趕生叫到沒人的地方,淫笑著說:“讓你媳婦陪我一夜,利息我不要了,本錢多陣有多陣還,你看行啵?”趕生霎時間臉紅筋漲,卻不敢發作,只會囁囁嚅嚅地說:“金富你咋能這樣?寧穿朋友衣,莫奪朋友妻,我跟你是朋友哩!金富你咋能這樣?……”由于緊張,趕生滿頭滿臉直冒虛汗。金富哈哈大笑,笑完了說:“我不過跟你開個玩笑,看把你嚇成這樣!”
一天深夜,幾個麻友正賭得熱火朝天,金富卻悄悄溜出賭場,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趕生家門前,伸手輕輕一推,門就開了。金富摸到床前,窸窸窣窣脫光衣服,掀開被子爬了上去。美蘭干了一天農活,累得要命,此時正睡得迷迷糊糊。美蘭誤把金富當成趕生,嘟嘟噥噥罵了一句,便由著他在自己身上折騰。完事以后,金富穿好衣服回到賭場,見趕生正在那里賭得如醉如癡,不禁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
天快亮的時候,輸得精光的趕生回到家里,想和媳婦親熱一番。睡眼惺松的美蘭將趕生從身上推了下去,罵趕生說你簡直是頭牲口,咋恁不知飽足?前半夜才給過你一回,這陣又來折磨老娘!趕生聽了這話,“嗡”的一聲頭就大了。他立即審問美蘭,前半夜來過那人有些什么特征。美蘭這下也清醒了,于是仔細回憶當時情景,依稀覺得那人身體比趕生強壯,有點像朱金富。趕生氣得咬牙切齒,抬手就給媳婦一個耳光。美蘭更是氣得要命,張牙舞爪向趕生撲了過來。夫妻倆扭成一團,打得不可開交。
趕生弄把匕首別在腰間,想找金富算賬。及至見到金富,他的一臉殺氣竟然莫明其妙地煙消云散了。金富就像沒事人一樣,見了趕生依舊談笑風生。金富舉手投足與他爹朱滿堂惟妙惟肖,哪怕臉上笑著,身上也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霸氣。趕生一見金富心里就憷,兩條腿不由自主地直往下墜。
時隔不久,趕生的媳婦突然扔下孩子跑了。趕生到親戚家找了幾次,始終沒有找到,也就懶得再找。孩子整天哭得心煩,被他送了人家。后來才聽人說,美蘭被人販子拐賣到外省去了。
6
林權改革說來就來。村委會對村民原有的山場進行了大幅度的調整,李家灣子不再屬于二奎,而是斢到了朱金富的名下。二奎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捏著鼻子吃個屁——忍了。
金富找到趕生,用命令式的口氣對趕生說:
“趕緊請先生瞧個日子,把你爹的墳給我遷了!”
“為啥?……”趕生覺得十分突然,沒有半點思想準備。
“不為啥。李家灣子是我家的,我爹要立生基!”金富的口氣斬釘截鐵不容置辯。
趕生當然知道生基是什么意思。一些有點閑錢的人,老早選一塊風水寶地,還沒死就先把墓碑豎立起來,有點先入為主搶占地盤的味道。朱滿堂已快滿六十歲,既有錢又有權,當然也該立生基了。
“可是……我爹是以前埋下去的,那時候還沒林權改革,李家灣子是二奎的……”趕生妄圖說服金富。
“少廢話,叫你遷你就遷!”金富扔下這句話就走了。
要給定發老者遷墳,多少總得花一筆錢。趕生既不愿意花這筆冤枉錢,又怕麻煩,于是找到金富,吞吞吐吐地說出一個秘密。趕生說:
“其實……我爹的墳遷不遷都不要緊……當初給二奎家豎碑以前,我悄悄移動過做標記的石頭……我爹他……沒葬在麻蛇和野雞打過架的地方……”
“瞎說!你小子又在扯雞毛哄鬼,想糊弄我?”金富警惕地瞪大眼睛逼視著趕生。
“我沒有瞎說。”趕生信誓旦旦地說,“我敢扳著屁眼對天賭咒:我要是說了假話,就讓我雷打火燒不得好死!”
聽了趕生的話,金富雖然將信將疑,卻不再催著趕生遷墳。
過了幾天,朱滿堂請風水先生去李家灣子攆地。先生手里拿著羅盤,這里看看那里瞧瞧,最后將生基的位置選定在石堆前面。朱滿堂叫先生順便給定發老者的墳墓看看風水,先生隨便瞟了一眼,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先生說,定發老者沒葬在正位上,發千發萬也輪不上他。先生叫朱滿堂爬上石堆觀察地形,生基的位置果然不偏不倚,恰好位于李家灣子這把“龍椅”的正中央。而定發老者的墳墓則僻處一隅,可憐巴巴地匍匐在生基的左前方。朱滿堂這下子放心了,從此不提叫趕生遷墳的事。他非常自信地對兒子們說:
“定發老者算什么東西?即使讓他坐上正位,他能受得住么?墳不遷了,留著他將來給我守門戶吧!”
朱家花了兩萬塊錢,在李家灣子立起一座豪華型的大碑,雕龍刻鳳,飛檐翹角,遠遠望著像座牌樓。碑文是花重金請城里一位書法家寫的,鐵劃銀鉤,文采飛揚,面面俱到地頌揚了朱滿堂一生的光輝業績,溢美之詞比比皆是。村里的老人們都說,像這樣的大碑,他們活了一輩子還是頭一回見到。
時隔不久,離李家灣子不遠的地方發現了鉛鋅礦。金富利用他爹朱滿堂的關系,上下打點,左右溝通,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沒費多少力氣就弄妥手續,把鉛鋅礦辦了起來。
鉛鋅礦效益很好,可以說日進斗金。不出一年,朱家就蓋起了四合五天井的走馬轉角樓。朱金富還主動捐款三十萬元,搞了個人畜飲水工程,讓全寨人用上了自來水。
適逢村級政權換屆,上面考慮到朱滿堂年齡偏大,就動員他退了下來。經過民主選舉,朱金富子承父業,接替朱滿堂當上了村委會主任。
選舉的頭天晚上,朱家的人分頭行動,用竹籃提了十元面額的人民幣,挨家挨戶發送,每位選民一張。人們都說,誰當村長不是當呢,就選朱金富吧。選了朱金富不光能用上自來水,還得十塊錢花,買鹽巴夠吃幾個月了。
朱滿堂退下來之后,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老得很快。他不愿與從小一起長大的老伙計們來往,總是深居簡出,躲在新蓋成的豪宅里空空空的咳嗽。咳著咳著,口痰中出現了紫紅色的血絲,胸腔里火燒火燎般疼得非常難受。三個兒子著急起來,立即將他送到縣城醫院檢查。縣城的醫生水平有限,建議他們去省城大醫院進一步確診。在省城大醫院,專家告訴朱滿堂的三個兒子,他們的父親患了肺癌。
朱家有的是錢,當然要竭盡全力為朱滿堂治病。在朱滿堂往院期間,朱家專門請了個小保姆,給他端茶倒水接屎接尿。三個兒子輪流上省城看護父親,無論朱滿堂提出什么要求,他們都盡量滿足,花再多的錢也不計較。
朱滿堂在省城醫院熬了半年,終于還是死了。他的尸體被運回栗樹坪,喪事辦得十分熱鬧。村里給朱滿堂開了個追悼會,鄉里四大班子都送了花圈。開完追悼會,朱滿堂的遺體被裝進昂貴的柏木棺材,由十六條壯漢抬著送上李家灣子。送葬的隊伍足有半里多長,光花圈就有一百多個。幾班吹鼓手互相競賽,鼓樂喧天,聲傳數里,鞭炮噼噼叭叭炸了一路。前頭開路的人邊走邊撒著買路錢,撒的不是冥鈔,而是十元面額的人民幣。小孩子不懂事,紛紛涌上去撿那些買路錢,有的竟然撿了好幾百元。大人嫌不吉利,虎著臉喝斥孩子。孩子卻不管這些,撿了錢便去村頭小賣部買東買西,小賣部那天生意極好。
送葬隊伍來到李家灣子,發生了一段小小插曲。由于朱滿堂的生基周圍長滿小樹和荊棘,十六條壯漢抬著靈柩無法通過,只能從定發老者的墳頭上繞道而行。定發老者的墳堆本來就小,經眾人踩踏之后便夷為平地,幾乎看不出來。趕生當時抬著花圈,混雜在送葬的隊伍中間。見此情景,他突然將花圈一扔,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
“別踩我爹的墳!別踩我爹的墳!……”趕生一邊喊叫,一邊發瘋般推搡眾人。
金富見趕生竟敢把花圈扔在地上,一時心頭火起,沖過去扇了趕生一個耳光。趕生就仿沒看見金富一樣,依然大呼小叫地推搡眾人。有人把金富勸走了。趕生從旁人手中搶過鋤頭,流著眼淚給他爹墳上培土。大伙各理其事,不再理睬趕生。
人們將朱滿堂的靈柩放入事先挖好的墓坑,陰陽先生開始搖著鈴鐸念經作法。作法完畢,孝男孝女先往坑中撒土,大伙再往坑中填土。不過兩頓飯的工夫,朱滿堂的墳頭就鼓起來了。在豪華墓碑的襯托下,朱滿堂的墳墓顯得高大雄偉很有氣派。相比之下,定發老者沒有墓碑的小小墳堆就顯得太可憐了。如果把朱滿堂的墳墓比作一頭大象,那么定發老者的墳堆就是一只兔子。如果把朱滿堂的墳墓比作一頭金雕,那么定發老者的墳堆就是一只麻雀。
金富一直記著趕生扔掉花圈的事,認為那是大逆不道。有一天,金富把趕生叫到村委會辦公室里,指著鼻子日媽搗娘地罵了一通。趕生根本不敢還嘴,低眉順眼地由著他罵。從此以后,趕生對金富更懼怕了。金富叫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金富叫他打狗他絕不敢抓雞。
當上村長的金富特別愛吃羊肉,不管上面來沒來人,村委會隔三差五就要殺羊。日子一久,村委會后院的羊骨頭堆成了一座小山,太陽一曬膻氣撲鼻,引得成團的蒼蠅在上面爬來爬去。每次殺羊,金富都要叫上趕生,原因是趕生有一手殺羊的絕活,別人都趕不上他。趕生總是把腸肚翻洗得干干凈凈,再將羊頭和四蹄放進火里燒焦,刮得清清爽爽,然后再煮成全鍋湯,所有零件一樣不少。這樣煮出來的湯鍋,味道異常鮮美,讓人吃過一回又想二回。趕生負責殺羊,當然也有好處,每次都能跟著一飽口福。
有一回,新任鄉長來栗樹坪檢查工作。吃過趕生的全羊湯鍋以后,鄉長贊不絕口。鄉長去上廁所,看到了后院那堆白花花的羊骨頭。鄉長說,羊骨頭燒成骨灰可是種花的好肥料,村長你給我弄點吧。金富立即呼叫趕生:
“鄉長!鄉長!……”
正在洗碗的趕生鼻梁上冒著汗,用圍裙擦著手跑了過來。鄉長莫名明其妙,看看趕生,又看看金富。金富知道鄉長是誤會了。于是趕緊笑著解釋:
“他真名叫王趕生,鄉長是他的綽號。我們平時老叫他鄉長,叫來叫去叫順了口,一時半會竟改不過來。”
真正的鄉長聽后哈哈大笑,笑完后打趣趕生:
“我是鄉長,你也是鄉長,咱倆一顆豆米剝成兩瓣,官職一樣大啊!”
趕生窘得滿臉通紅,恨不能找條地縫鉆進去躲起來。
“你別愣著,趕緊把這些羊骨頭燒成灰,給鄉長帶回去種花!”金富吩咐趕生。
趕生不敢怠慢,立即抱來一捆干柴把火點著,再將羊骨頭一塊一塊地架上去燒。羊骨頭冒出油來,火更大了,熊熊的火焰扯起好幾尺高,院子里彌漫著難聞的焦臭氣味。羊骨頭燒透了,全部變成鐵灰色的骨炭。趕生用火鉗將骨炭從灰燼中一塊一塊地夾出來,冷卻后用木碓舂成骨灰,足足裝滿了三條麻袋。三麻袋骨灰塞進轎車后備箱的時候,鄉長竟然有些感動,握著趕生的手說:
“王師傅真能干!鄉政府食堂還缺個炊事員,你想不想去?”
趕生活了快三十歲,還是第一次跟鄉長這樣的大官握手。趕生有點受寵若驚,竟然忘了回答鄉長的問話,光會嘿嘿傻笑。
鄉長走了以后,金富用很復雜的目光打量著仍然有些陶醉的趕生,陰陽怪氣地說:
“高興什么?你以為你真能當上鄉長呀?哼,想去鄉政府工作,你做夢娶媳婦吧!”
趕生仿佛突然從夢中驚醒,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此后,趕生依然隔三差五地去村委會幫忙打雜,被金富像狗一樣呼來喚去。碰到特別委屈的時候,他也會耍一點小聰明,有時往金富的茶杯里吐上一口唾沫,有時在金富背后咬牙切齒地揮舞一下拳頭。金富一直沒有發覺。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