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記
2006年,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年。這一年,我病了。
那時孩子剛一歲,我仍在哺乳,并且堅守將哺乳進行到底的信念。有一段,體重下降得厲害,從坐月子時的160多斤降至130來斤;總感覺疲乏,尤其是上樓梯甚覺乏力;喝水巨多。連家人都覺出了異樣,要我去醫院看看。但是除了疲乏,其他的我都認為是哺乳過程中的正常現象,況且單位很快就要體檢,所以每天的生活仍正常繼續。五一期間,特意同孩子出游,燦爛的陽光下捕捉了很多女兒步履蹣跚的鏡頭——那么絢爛的日子,似乎以后都不再如此絢爛了一般。

6月的一天,我忽然接到醫務室的電話,通知我單位的體檢結果——顯示我的血糖值偏高,有16點多mmol/L,需要第二天復檢。我故作輕松,心想:體檢的一個指標值偏高而已。然而聯系近來的表現,不安的藤蔓偷偷潛上心頭。下午一下班,我就急奔醫務室,我問如果第二天檢測值仍然偏高會怎么樣。對方告訴我可能會是糖尿病。
我懵懵懂懂回了家。晚上,先生幾次勸我吃單位發的荔枝,我都沒吃,我想:也許以后都不能吃這些甜食了。我沒告訴先生我心中的隱憂,我怕他知道以后,一晚的好睡眠也跟著沒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望著尚在熟睡的愛人,憐惜地想:這也許是他最后一個安穩覺了。復檢的結果很快出來了,比體檢值還高,17點多mmol/L!我立馬奔赴附近的一家大醫院,醫生一聽我的檢測值,頭也不抬地說:“糖尿病。”然后問我其他一些諸如家族史之類的問題,我的內心拼命要抵抗這樣的結果,非常無辜地告訴醫生,父母都沒有糖尿病,孕期的糖耐量檢測、最近一次的產檢都正常,然而這些情形的清白并不影響對我病情的最終判定。
醫生說血糖值太高,要住院,并建議當天入住。辦完所有的手續,我這才打電話給先生。最初聽我說患糖尿病,他以為我開玩笑,后來他告訴我,證實了我的病情后,他的頭一下子木了般。先生一趕到我面前,我內心堅守的堤壩頓時潰散,我有些痛快地哭起來。先生顯然被重重擊住,無措,亦落淚。
中午在醫院吃的糖尿病餐,先生經我百般催促方回家吃飯,很快又趕了來陪我。下午做了入院后的一系列檢查,所幸其他檢查結果都正常。先生已是繃滿的弓,每例檢查都很小心地問我。晚上,我想回家,醫生不讓,說第一次注射胰島素,怕半夜低血糖出危險。先生聞言,也放棄了讓我回家的念頭,醫生隨口一句“最好有家人守護”的話亦在他心里生了根,堅持地要在醫院陪我過夜。我勸了又勸,告訴他病房有按鈴,隨時可叫護士;他又幫著檢查了按鈴,演示按鈴叫護士的過程,叮嚀又叮嚀,很不放心地回去了。
這才可以好好一哭。死亡,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迫近。總共睡了大致兩三個小時,不停地看時間,天總也不亮。天色總算灰白,先生已來了,尚不到6點。一晚上,他連個囫圇覺也沒有,擔心我會不會睡過去不再醒來。
最當初,總是震驚、覺得不可思議,腦子里總糾纏著為什么會得這個病,問醫生,亦無果。有了一些概念之后,就巴望著是2型;但醫生說我年輕、偏瘦,1型的可能性大,又被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有一個定性的檢測結果出來,天平又向2型傾斜。這個結果也讓我第一次對醫生有了疑問,也許事態并沒有說的那么毫無希望。
入院的前幾天,血糖總降不下來,幾乎看不到低血糖的可能,所以入院的第三天下午,請假回家一趟。身穿粉紅色小裙子的女兒看見我,笑意盈盈地迎過來,之后便抱了我不撒手。回到自己的房間,大難之后第一次,單獨兩個人的空間,這才同先生相擁痛哭。也只有我們,如此痛徹地領悟到這場災難的意義。
之后基本上每天我都回家一趟。我想讓女兒知道,盡管在住院,我仍同她一起。
那些天,除了吃飯、睡覺,先生總是陪我;偶爾家里其他人送我,也怕有什么閃失,叮囑送到病房;他自己完全被災難罩住了一般,吃得極少,睡得極少,整個人瘦下來了。現在想來,婆婆真是不容易。除了擔憂我和先生的狀況,嗷嗷待哺的女兒及其他一攤子瑣細事務全由她一人扛著。幸虧當時先生的弟弟及其女友也在盡可能地幫我們。
最初的沖擊之后,心境慢慢平復一些。然而最初接受的信息仍然讓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此病是不可根治的,最后的結局是這種或那種器官的衰竭……似乎沒有路徑可以突圍到生命的光明。索性直面死亡這個命題。關于死亡之痛楚,已經經歷了生產之痛,想死亡之痛大不了更甚一些,想來亦是可以接受的,然后是無知無覺……如此一想,內心反而平定下來。死亡,去除了所有的困擾,它的永恒的平寧,在我,似乎并不那么可怕了。終于有些了解小時候聽說的有些被押赴刑場的死刑犯為什么可以若無其事。然而還有愛人,幼小的女兒,尚不知情的父母、兄長……
漸漸地也接受到一些樂觀的信息。好似濃重的烏云之后,漏幾線陽光。我的主治醫生告訴我北京一個教授的例子,年輕時候即患上糖尿病,當時設施、各方面條件還遠不如現在,但歷經幾十年之后,現已六七十齡仍無恙。同房的一個善良阿姨也透露一些令人鼓舞的消息:她的老頭子當初與她一同檢查出此病,但是一年的加強鍛煉之后,第二年再檢,就已經達標沒事了;她單位的一個年輕女孩子,二十來歲得病,天天打針,十來年過去,婚也結了,小孩也生了,現在都挺好。
心情又開朗一些,內心的希望好似小苗,本能地向了光靠過去。
終于出了院。開始自己摸索著控制血糖。找了很多相關的論文來看,知道有些2型糖尿病患者經胰島素治療一段時間后,胰腺功能會恢復至常人狀態。所以暗暗地也存了心想讓自己往這個隊列里靠。
與此同時,先生也在努力探尋。他少時曾練過一段時間氣功,頗有些奇效。見我歷此番病難,經人啟發,念頭再起。既然西醫對我們關上了門,我們索性為自己再開一扇窗。先生和我開始轉而練氣功。起初,對氣功,好似垂死之人抓了救命稻草,貫注了滿腔虔誠。
又在遇到難題的時候,從網上尋找到了幫助和解答,慢慢地,感覺自己在控制疾病的知識上有了質的飛躍。也是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科學知識之于現實生活的應對的意義。
因為生病,也抑郁了好一段。后來想想,也明白了:得上糖尿病讓我們走向死亡的速度可能加快了——很多的例子同時表明,也僅是可能而已。但每個人自出生始,不都是在走向死亡嗎?本質上是一樣的。當然,作為病人,我們需更注重規律作息、健康飲食,每天多些吃藥、打針的程序—僅此而已。勿寧說我們需要的是重新調整,重新適應。
生病于我也是一個契機,讓我重新盤點自己的生活。也是受其他病友啟發,又找了好些書來看:卡耐基、論語、傳習錄、富蘭克林傳、羊皮卷、拿破侖·希樂、奧爾森·馬登……我的世界慢慢地重又開啟,先賢的智慧如同陽光照射進來,一切似乎清朗、澄明好些。
現在的我,心態從容、淡定很多。血糖值已不再能控制我的情緒。遇不好的血糖值,我會分析、找出應對措施,然后放下。做自己當做的,這是這場病之后我學到的生活態度。我在學習過好每一天。對未來,我抱持充分的信心。我想,既然注定要同糖尿病相隨相攜,那么我將選擇與之和諧共處。我相信,我將做到;每一個糖尿病患者,有心、用心,也將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