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萍
(重慶市涪陵區人民檢察院,重慶涪陵408000)
公訴證明標準是指檢察機關提起公訴時運用證據證明案件事實所應達到程度的要求。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41條規定:“人民檢察院認為犯罪嫌疑人的犯罪事實已經查清,證據確實、充分,依法應當追究刑事責任的,應當作出起訴決定,按照審判管轄的規定,向人民法院提起公訴。”據此,理論上認為檢察機關掌握的公訴證明標準是“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我國的公訴證明標準堅持的是客觀真實。近年來,隨著刑事訴訟法修改工作的逐漸展開,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的證明標準是否應當堅持追求客觀真實存在很大的爭議。為此,筆者探討了現階段我國的公訴證明標準的特點以及存在的缺陷,提出了在堅持法律真實的基礎上,重構我國的公訴證明標準。
“犯罪事實清楚”實際上是事實標準,“確實充分”是證據標準,兩者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強調了檢察官在提起公訴時,必須首先考慮證據的證明程度,再認定犯罪事實是否清楚。
《刑事訴訟法》第141條所表述的“清楚、確實、充分”,強調的都是事物的客觀性。根據法律規定和有關的司法解釋,所謂犯罪事實清楚,是指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情況:(一)屬于單一罪行的案件,查清的事實足以定罪量刑或者定罪量刑有關的事實已經查清,不影響定罪量刑的事實無法查清的;(二)屬于數個罪行的案件,部分罪行已經查清并符合起訴條件,其他罪行無法查清的;(三)無法查清作案工具,贓物去向,但有其他證據足以對被告人定罪量刑的;(四)證人證言、犯罪嫌疑人供述和辯解、被害人陳述的內容主要情節一致,只有個別情節不一致且不影響定罪的。對于符合第(二)項情形的,應當以已經查清的罪行起訴。而所謂證據確實、充分,具體是指達到以下標準:(1)據以定案的每個證據都已查證屬實;(2)每個證據必須和待查證的犯罪事實之間存在客觀聯系,具有證明力;(3)屬于犯罪構成要件的事實均有相應的證據加以證明;(4)所有證據在總體上已足以對所要證明的犯罪事實得出確定無疑的結論,即排除其他一切可能性而得出的唯一結論。從以上規定可看出,我國的公訴證明標準不是從人的主觀認識角度來設立的,而是強調證據的客觀性和所認識的犯罪事實要與客觀事實相符合。
辯證唯物主義的可知論堅持思維和存在、精神和物質的同一性,堅持世界的可知性,認為主體能夠反映客體,世界上只有尚未被人認識之物,而不存在不能認識之物。我國立法界和司法界普遍認為案件的事實可以通過一定的司法活動來認識,是案件發生過程的真實再現,也認為案件的每一定案證據,都應達到確實充分的標準,而由這種證據證明的案件事實,應該是一種完全排除蓋然性的客觀事實。
我國的公訴證明標準的表述為“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實務中,檢察官審查案件,應先審查各個證據的真實性、合法性、關聯性,即所謂的“證據確實”;再評判整個證據體系是否達到定罪要求的“證據充分”;最后根據證據來認定案件的事實,即從證據到事實,其表述應為“證據確實充分、犯罪事實清楚”。這樣的認識在一定程度上存在邏輯上的混亂與無序,導致實踐中對證明標準的把握存在差異。
尋求客觀真實是刑事訴訟的目的,也是公訴活動追求的最終目標,它不應直接規定為公訴證明標準。從認識論的角度來說,法律認識屬于社會認識,它不同于科學發現,不是依靠精密的儀器或科學實驗就能準確的推理、證明,得到的結果又是確定無疑的。訴訟證明是一種歷史性證明而非科學技術性證明,即這一證明只能依據各種痕跡材料進行回溯性推斷,而不可能進行科學的、儀器式的、具有可重復性的認識檢驗。加之可獲取信息的有限性(事實及相關信息的顯現程度有限),訴訟證明手段的受限制性(必須依法取證而不能違法操作,即使違法操作在獲取證據信息方面有時可能更具效能),證明主體認識能力與方法的有限性(刑警、檢察官、法官是有個性弱點和認識弱點的人而不是全知全能的神),在具體案件中達到的證明程度,只是一種具有“合理可接受性”的真實,即相對真實而非絕對真實。正如英國《大不列顛百科全書》所稱:“由于取得證據的方法有著顯著的不同和區別,證據只能產生程度不同的蓋然性,而不會有哲學上的絕對真理的意義。”[1]所以,在公訴審查活動中,“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體現的是“客觀真實”,是在公訴審查中所追求的訴訟目的,而不是標準。標準只能遵循認識的相對性,即只能是“法律真實”。法律真實,是指公、檢、法機關在刑事訴訟證明的過程中,運用證據對案件事實的認定應當符合刑事實體法和程序法的規定,應當達到從法律角度認為是真實的程度。[2]同時,我國的公訴證明標準強調了證據的客觀性和案件事實的客觀方面,而忽視了檢察官在使用證據認定事實時要反求于內心的判斷這一基本事實。
概念內容不夠明晰主要表現在:一是“事實”的含義不明。究竟是案件發生的客觀事實還是檢察官依據主觀認定的事實,該事實在什么情況下才能達到清楚的程度?二是“證據確實充分”的內容界定不明。“證據確實”是指證據的證明效力,是質的問題,不是程度、標準的問題,只有“證據充分”才是標準,那何為充分?由于沒有一個明確的和可操作性的尺度,導致實踐中不同的檢察官對同一案件的證據是否達到“確實充分”存在不同的認識,進而勢必影響公訴的質量。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我國現行的公訴證明標準較為空洞且難以實際把握。
一方面,應堅持主觀與客觀相結合的證明理念。“所謂認識的主觀性,在馬克思主義看來,是指認識需要通過人的感官來進行,是主觀對客觀的反映。所謂認識的客觀性,是指認識的對象以及最終形成的理性認識,都不依賴人的主觀方面而存在,而具有客觀性。”[3]165公訴證明活動不僅是對過去發生的事情進行認識的過程,也是檢察官發揮主觀能動性進行主觀判斷的活動。離開檢察官的主觀能動性,片面強調認識過程的客觀性,則違反了認識論的基本規律。在發揮檢察官的主觀能動性的同時,必須堅持實事求是,重視案件中的客觀因素。由于現階段我國沒有建立完備的證據體系,如果不強調證明標準的客觀性,必然會忽視客觀事實。因此,檢察官在運用經驗法則判斷案件事實時,必須受到合理主義的制約。所以,在重構公訴證明標準時,應堅持主客觀相結合的原則,使公訴證明活動既有客觀上的標準,又有主觀上的尺度。
另一方面,以法律真實代替客觀真實。“訴訟認識是一種回溯性證明過程,在此過程中,我們的認識是以發現客觀真實為目的的,但在具體判斷時,我們卻只能以客觀真實理念指導下的更合乎情理的結論作為提起指控和裁判有罪的標準。”[3]185法律真實觀并不否認裁判者認定事實正確反映客觀事實的可能,但法律真實觀認為在具體裁判時要求如實反映客觀事實是不現實的,裁判者的認識是在法律規范下進行的:對象是控訴方的指控事實,手段是具有證明力的證據;裁判程度是立法所設定的體現客觀真實理念的精神但又不等于客觀真實的標準。所以,客觀真實是刑事證明標準所追求的證明目的,法律真實才是證明標準。同理,公訴證明標準應是法律真實而不應當是客觀真實,因為目的不是每一件案件所能達到的,而標準是每一案件應遵循的。客觀真實是檢察官所追求的最高目標,但在實務中,由于時間不可倒流,僅憑事后搜集的證據來認定先前發生的事情,很難恢復案件發生的全過程。而法律真實是在司法活動中人們對案件事實的認識符合法律所規定的真實,是可以達到法律標準的真實。此外,證明標準的設定應從保護人權,維護司法公正,提高司法效率,降低訴訟成本等價值目標進行綜合考慮。客觀真實向法律真實的轉化符合了我國立法與司法價值目標的轉換,從實質合理的法律觀向形式合理的法律觀轉換,體現了程序的正義,保障了人權,符合我國現階段的司法實踐發展的客觀需要。
一方面,公訴案件證明標準應與判決的證明標準一致。我國《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兩者的證明標準都為“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雖然理論界和實務界有人認為可降低公訴證明標準,但是在司法實踐中,檢察官審查案件所認同的公訴證明標準并沒有人為降低,而是與審判證明標準一致。所以,筆者認為,由于我國的公訴證明標準與審判證明標準一致,可借鑒國外比較成熟的審判證明標準,來重構我國的公訴證明標準。以法、德為代表的大陸法系國家的審判證明標準是“內心確認”,以英、美為代表的普通法系國家的審判證明標準是“排除合理懷疑”。所謂合理懷疑,根據《加利福尼亞州刑法典》的表述,“它不僅僅是一個可能的懷疑,而是指該案的狀態,在經過對所有證據總的比較和考慮之后,陪審員的心理處于這種狀況,他們不能說他們感到對指控罪行的真實性得出永久的裁決已達到內心確信的程度。”[4]雖然兩大法系對證明標準的表述不同,但是兩者在本質上無差別,前者為正向證明,后者為反向證明,對證據判斷完全由法官自由裁量,證明程度都為高度蓋然性。兩者都體現了法律真實,在一定程度上也強調主客觀相一致,但前者較為抽象,司法者實際上很難掌握,而要運用后者的排除方法加以確認,所以后者更容易被司法者所掌握。
同時,也有學者認為,應借鑒西方國家排除合理懷疑或內心確信的標準,但是要結合我國的實際情況,設立不同的具體標準。論者提出,在我國刑事審判中,法官若作出有罪判決,必須在內心確認被告人實施了被控犯罪行為并且已達到堅信不疑的程度,即所謂的法官內心確信無疑的標準。[4]有的學者認為,有罪判定的證明標準應由單一化轉向體系化,并提出一個體系下的三個標準:一是總體標準,即證據確實、充分;二是客觀標準,即完全的確定性結合高度的蓋然性;三是主觀標準,即內心確認與排除合理懷疑,這一標準體現了主觀與客觀的兼容。[5]還有學者提出證明標準可采用兩套方案,一是“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證明標準,二是“排除合理懷疑”證明標準。[6]第一種觀點“確信無疑”實際上就是“內心確信”,它與“排除合理懷疑”具有相同的內涵,但是在實務中的掌握運用不如后者。第二種觀點是一種折中的證明標準,這種標準雖然將主觀與客觀、理想與現實兼容,但前后矛盾,不清楚在什么情況下采取何標準,在司法實踐中難以把握。第三種觀點的第一套方案,還是沿用了我國傳統的證明標準,即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但何為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仍然不清楚。
筆者認為,我國的公訴證明標準可直接適用“排除合理懷疑”標準。設置一個新的證明標準應掌握兩個原則:一是應該對現行不合理的公訴證明標準進行有效而實際地改造,真正改變原有證明標準的不合理之處,而不應在原有的證明標準上進行所謂的改良,設計一個概念不清、界限不明的證明標準。二是新標準在實務中易于掌握,操作性強。如果標準界限模糊,過于籠統,就缺乏可操作性,在實際中也就不能成為標準。當然,證明標準是社會領域中的標準,它不如其他科學標準那樣精確,不是一個確定性的標準,操作上也要由具體的裁判者來把握,因而是一個相對具有操作性的標準。前文已介紹了“排除合理懷疑”、“內心確信”的證明標準,在實務中,更容易用排除法來評判證據的疑點,容易認識案件事實。其實,“內心確信”也要排除疑點,才能達到確信程度。所以,把我國公訴證明標準定為“排除合理懷疑”是比較適宜的。
另一方面,在公訴實務中,應準確理解和運用“排除合理懷疑”證明標準。檢察官在公訴實務中,準確理解和運用“排除合理懷疑”的公訴證明標準應當著重注意以下幾方面的問題。
首先,應正確認定、評判合理懷疑,合理懷疑并非以下懷疑:(1)任意妄想的懷疑;(2)過于敏感機巧的懷疑;(3)僅憑臆測的懷疑;(4)吹毛求疵,強詞奪理的懷疑;(5)于證言無證的懷疑;(6)故為被告解脫以逃避刑事責任的懷疑。如果屬于以上各種懷疑,即非通常有理性的人所為合理的、公正誠實的懷疑。[7]所以,“排除合理懷疑”一是要求承擔公訴的檢察官要站在一個公正和誠實的立場上來認識案件的證據和事實,必須有良好的職業素養;二是合理懷疑要有事實根據,一切的妄想、臆想等只是理論上的猜測、推測,而沒有事實證據的依托,那只能屬于不合理的懷疑,不影響案件事實的認定。檢察官應該對單個證據進行分析,看其是否存在合理的疑點,然后再對全案證據進行排列、組合、分析,排除合理的矛盾,得出的事實是本案唯一的結論。
其次,在適用“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明標準時,應當適當采用司法推定。在案件的每一個事實層面上或犯罪構成要件上,由于取證的原因,不可能都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所以在不影響案件定罪的關鍵情節外,可適當在一些次要情節如主觀方面的認定、量刑情節的認定上適當采用推定的證明方法。司法推定是指根據事實之間的聯系,當某一事實存在時,推導另一不明事實的存在。推定的基礎事實和推定事實之間的關系,是司法實踐中人們長期反復實踐所取得的經驗,具有科學性和合理性,能夠提高訴訟效率,節約訴訟成本。但司法推定又是建立在人們的經驗基礎上,并不具有完全的必然性,有時會達不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因此,實務中運用司法推定應該慎重,應以《刑法》和相關的司法解釋的明確規定為準。①出于安全性考慮,司法推定只能在案件的次要事實、主觀目的認定以及證據事實上適用,并且要注意掌握以下原則:一是司法推定必須依據已存在的普遍原理,而這些原理具有相當的可信性;二是司法推定必須建立在現有的證據材料上,不能憑空推測;三是嚴格限制司法推定的適用,如果有充足證據能夠證明事實,就不能采用司法推定。司法推定是在其他方法無法證明的情況下才能適用,并且所得的結論是在無反駁證明或反駁證明不足的情況下才能成立。
再次,為了讓“排除合理懷疑”的公訴證明標準更好地服務于實務工作,我國還應建立程序規則和證據規則,使評判案件證據是否達到證明標準的這一主觀心證過程,是在既定的法律程序和規則下進行的,也使案件的處理結論成為訴訟正當化、法制化的必然結果,進而使公眾特別是當事人能夠接受。
最后,為了讓“排除合理懷疑”的公訴證明標準得以確立,必須提高檢察官的素質,使真正意義的職業公訴人出現。這種職業公訴人必須具備良好的法律素養與專業技能、高尚的職業道德以及豐富的社會閱歷。現階段檢察機關實行“主訴檢察官辦案制度”,賦予主訴檢察官對案件處理的權力,從保障案件質量和提高訴訟效率的角度來說,該制度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是,“主訴檢察官”與職業公訴人之間還存在著一定的差距,應制定一系列制度來提高公訴人各方面的素質,如嚴格準入制、崗位競爭制等,加速不同地區公訴人的流動性,增強東、西部的公訴人的交流、學習。總之,職業公訴人的建立是確保公訴證明標準轉型得以最終實現的有力保障。
注釋:
①如《刑法》規定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如果行為人不能說明正常收入與財產的巨大出入,那就推定行為人犯有該罪。
[1]龍宗智.“確定無疑”是我國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J].法學,2001(11).
[2]樊崇義.客觀真實管見[J].中國法學,2000(1).
[3]樊崇義.邁向理性刑事訴訟法學[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6.
[4]卞建林,郭志媛.論訴訟證明的相對性[J].中國法學,2001(2).
[5]龍宗智.我國刑事訴訟的證明標準[J].法學研究,1996(6).
[6]陳衛東,劉計劃.關于完善我國刑事證明標準體系的若干思考[J].法律科學,2001(3).
[7]李學燈.證據法比較研究[M].臺北: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2:6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