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念然
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以下簡稱“中國形態”)的建構是一個由世界性理論向民族性理論、由普遍性理論向具體性實踐、由精英化理論向群眾性意志轉化的過程,同時,它也是中國文學理論家推動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發展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講,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中國化就是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民族化、時代化、實踐化和大眾化。這一建構過程包含著三個基本邏輯環節:一是探索與堅持,即通過譯介與傳播,去學習和掌握馬克思主義文藝基本原理,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武裝文藝工作者的頭腦,并在理論探討與文藝實踐中以正確的態度加以堅持和運用。二是結合與轉化,即把馬克思主義文藝原理同中國文藝實踐相結合,突出強調它對中國文藝的實踐性和針對性,并實現理論風格的空間轉換和理論應用的時間轉換。三是發展與創新,即基于對文藝實踐的深度追問,對文藝理論的批判性改造,不斷踐行文藝實踐及其理論探討的歷史性反思,進行理論創新,形成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本文將以上述“四化”和“三環節”為主要線索,尋繹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建構的總體發展歷史。
從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傳入中國到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形成這一歷史時段是“中國形態”的萌生、發展期。其歷史跨度大致為近現代之交到新中國的成立。
五四運動以來,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在中國的早期譯介和傳播同留學生有著密切的關系,其主要傳播途徑有日、俄、西歐三條,其傳播特點表現在革命性的視閾和對唯物史觀的強調。這種以日、俄等譯本為中介的傳播由于理論來源的間接性,既使得譯介與傳播中的個人創造性得以發揮,也不可避免地存在對理論文本的過度詮釋或誤讀。
五四運動前后的譯介與傳播較之前期有了明顯的進步與提高。早期共產黨人如李大釗、陳獨秀、瞿秋白等在譯介與傳播中強調了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革命性和意識形態功能。一些著名文藝社團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譯介與傳播起了推動作用。如“文學研究會”對現實主義文學理論的傳播,“創造社”批評群體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倡導,以及“未名社”和“太陽社”對蘇俄文藝理論的譯介與傳播,都在這一時期起著薪火相傳的作用。左翼文藝界則將譯介與傳播推向了一個新高潮。其突出表現是:譯介與傳播的重心從闡釋性文本向經典性文本轉移,形成了馬克思主義文藝基本原理引進和革命文學實踐相結合的基本譯介原則,展現出從混雜走向清晰的總體發展態勢。
“中國形態”的建構歷程同20世紀以來中國文藝界關于文藝重大問題的論爭有著密切的關系。發生于20至40年代的“文藝大眾化”論爭充分體現了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在大眾化方面的自覺追求。這種追求既體現在文藝制度的初建方面,也體現在理論探討之中。比如,在20年代中后期,“創造社”就通過設立介紹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基本概念與范疇的“新辭源”欄目來進行文藝大眾化的啟蒙,甚至在譯介與傳播活動中將“普羅化”制度化;而“太陽社”在其理論探討中通過形成自己的文學理論鏈(如蔣光慈的“革命”的文學——“新寫實主義文學”—“普羅文學大眾化”)和無產階級文學批評規范(如錢杏邨的思想內容和藝術方法“二分法”)來達到大眾化、普及化的目的。30年代左翼文藝運動在文藝大眾化討論中的理論探討呈現出從多向展開到浮現重大理論問題的發展態勢,諸如瞿秋白的文藝大眾化“三化”原則的主張(題材的斗爭化、體裁的樸素化、作者的工農化),魯迅對蘇聯“同路人”理論的選擇性接受,左聯在文藝大眾化討論中的身份想象(“大眾寫”還是“寫大眾”、“大眾化”還是“化大眾”)等,最終匯集為對新舊形式關系、大眾語和通俗化等核心問題的辯論,為后來的延安文藝大眾化運動的理論探討和文藝實踐奠定了基礎。延安時期的詩歌大眾化問題討論以及戲劇改革和新文藝推廣運動(新秧歌、新歌劇、文藝下鄉)中的文藝大眾化探討,相較于左翼的文藝大眾化探討,實現了從理論話語到現實實踐、從抽象的“大眾”到階級的“大眾”等方面的重心轉移。
“民族形式”論爭主要圍繞三個層面展開,并在“中國形態”建構中取得一定實績:
1.文藝“民族性”的意識覺醒催生了中國形態建構過程中對文藝民族特性的思考與體認
茅盾、鄧中夏、蔣光慈、魯迅等人將“民族性”范疇引入理論探討與文藝實踐中,起了導夫先路的作用;在文藝民族性探討向左、中、右三翼展開的過程中及其相互論戰中,左翼將文藝的民族性問題同革命現實和民族性改造聯系起來,一定程度上給這一問題的探討打上了革命功利性的印記。抗戰前夕中國共產黨人對文藝“民族性”的體認則為后來的“民族形式”論爭確立了一種文化學的思考角度,諸如艾思奇的文化遺產繼承理論、何干之的民族傳統文化觀以及陳伯達對馬列主義與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民族文化傳統之間“應然”關系的論述等,都是這種文化視角的突出體現。文藝民族性問題和文化民族性問題也由此有機關聯起來,并為后來中國共產黨人的新文化構想提供了一個從文藝入手解決文化問題的思路。
2.核心問題的浮現
“民族形式”問題論爭最終聚焦于舊文藝的新式化和新文藝的民族化、民族文藝與西洋文藝的關系、新文藝的民族形式與現實主義的關系三個核心層面,深刻表明學界對“民族形式”問題的認識得到了進一步的深化。
3.毛澤東“民族形式”理論的成型與拓展
毛澤東1938年提出的“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不僅具有方法論意義,也為國統區和延安根據地對“民族形式”的進一步論爭給出了理論依據。1940年他在《新民主主義論》中對“民族形式”理論的進一步豐富,既實踐著他的政治革命與新文化思想的結合,也使“文藝界民族形式運動”得到進一步拓展,如周揚對民族化與文藝發展新方向的闡述,光未然對民族形式表現的剖析,郭沫若對文藝民族新形式與大眾關系的論述,以及潘梓年對“大眾化”與“民族化”的關系的分析等,都是毛澤東“民族形式”理論在各具體層面的展開與補充。
作為“中國形態”建構之典范的毛澤東文藝思想,是毛澤東及其他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運用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考察、研究、分析文藝問題的科學體系,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同中國文藝實踐相結合的產物。《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是毛澤東文藝思想形成的重要標志,其中有在時代革命和新文化構想的實踐中進行文藝批評的時代創新意識,有把“為人民大眾”作為其理論出發點的人民大眾意識,也有大力提倡具有中國氣派與中國作風的文藝批評的民族意識。從這個意義上講,它是推動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民族化的典范之作。同時,我們也應認識到其他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在毛澤東文藝思想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比如:瞿秋白的馬克思主義文藝觀及其在譯介方面的巨大貢獻與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形成有著不容忽視的聯系;魯迅對文學與政治、文學與革命、文學與人民群眾的關系等問題的闡述,對文藝社會作用及文藝真實性、階級性與人性等的剖析,都達到了那個時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化的新高度,這在毛澤東的“魯迅論”中得到了充分的肯定;馮雪峰的革命現實主義的理論建樹、“魯迅論”中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實踐、“主觀力”與“人民力”的創新性以及《論民主革命的文藝運動》中的理論探索,都足以說明他在“中國形態”的建構和毛澤東文藝思想形成中的重要成就。此外,茅盾的現實主義文學理論對毛澤東的文藝源泉論的補充,張聞天的新民主主義文化建設理論(新文化四要求:民族的、民主的、科學的、大眾的)對毛澤東的新文化構想的啟發等,都在“中國形態”的建構史上值得書寫一筆。在中國現代文藝思想史上備受爭議的周揚,其文藝思想的理論品格及其與《講話》的互動關系也值得學界進行新的開掘。而胡風的實踐性文藝觀及其創造性轉換并不因其后來的個人悲劇而掩蓋其與毛澤東文藝思想之間的內在聯系,他的“主客觀化合論”是對文藝創作規律的深刻揭示,他的“精神奴役創傷論”體現了對異化問題的本土探索,他的“主觀戰斗精神論”體現了對作家主體意識的關注,他的“到處都有生活說”則是對毛澤東文藝源泉論在實際操作中疏漏的彌補。所有這些,都說明毛澤東文藝思想是一種創造性的集體智慧的結晶。
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文化大革命”結束,是“中國形態”進一步發展以及在特殊歷史條件下發生變異的時期。“十七年”文學批評在當代文學進程中扮演著創新“革命文藝理念”、整合中外文學資源、確立文學新秩序等方面的重要角色,其目標是建構社會主義文學理論新秩序。這一時段受蘇聯政治與文藝思想的影響,出現過多次思想批判運動,但在堅持和鞏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上,其主流仍是積極的、正面的,“中國形態”的建構也仍然處于發展之中。“文化大革命”十年,由于左傾理論的盛行,“中國形態”的建構出現了嚴重的變異,產生了多種理論誤區和現實災難,其中的教訓非常深刻。
“十七年”文學批評對中國本土的傳統文藝批評以及五四運動以來的各種資產階級文藝批評進行了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性繼承和科學化的改造,一定程度上鞏固了“中國形態”。這種科學性、現代性改造主要有三條途徑:一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人為適應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文藝發展以及為擺脫蘇聯政治與文藝思想的束縛而進行的調整。比如:毛澤東在《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中對“民族化”問題進行了更深入的闡述,他提出的“雙百”方針不僅符合文藝發展的內在規律,更從民主性的理論高度提升了“中國形態”的理論品格,他帶有鮮明方法論特色的“古為今用、推陳出新”思想既是馬克思主義歷史辯證法在文藝問題中的創造性運用,也為“中國形態”的建構指明了民族化的努力方向。周恩來在社會主義時期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進程中,充分考慮到文藝的固有特性和它作用于人與社會的特殊實現方式,對社會主義的文藝價值取向以及文藝的階級性與人民性、繼承性與創造性、民族性與世界性、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物質生產與藝術生產的關系、黨對文藝工作的領導與藝術民主、作家的個人素質建設、知識分子與工人階級的關系等諸多文藝問題作了全面的辯證的闡述,不僅超越了單純從社會政治的視角來要求文藝和僅從文藝本身看文藝的局限,而且在延續和加快發展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的歷史進程方面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二是當時主流文藝方針與代表人物在對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宣傳和實踐中進行馬克思主義文藝基本原理同中國文藝批評實踐相結合的理論探索,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深化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化實踐的積極作用。比如,周揚在批判修正主義和清算教條主義兩條戰線上“作戰”時,對文藝藝術性、創作規律作了集中體認和闡發。他對形象化的強調,對藝術特殊性的重視,在克服公式化、概念化方面的努力,都有其積極的作用。何其芳堅持用歷史唯物主義原則進行文學史研究,對當時流行的“厚今薄古”觀念進行了反駁,他關于藝術典型問題的“典型性并不等于階級性”的看法,他的“實踐是檢驗一切理論的標準”的主張以及著名的“共名”說等,都使得一些重要文藝理論問題得到了進一步探索。三是那些被邊緣化、處于政治斗爭風口浪尖而又執著于真理的文藝理論家們在理論探討的“破”與“立”中接續著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血脈。就“破”而言,有胡風在其體驗現實主義文藝思想中以“主觀戰斗精神”對流行的“主觀公式主義”和“文藝宗派主義”的批判;有秦兆陽在其現實主義理論探索中對蘇聯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和“文藝從屬于政治”觀念合理性的質疑;有黃藥眠“生活實踐論”對蘇聯教條主義文論的批駁;也有學界“干預生活”命題對蘇俄“無沖突論”的突破。就“立”而言,在文學內部規律探討中,有巴人的“人情”論、王叔明的“人性”論、錢谷融的“文學是人學”、邵荃麟的“中間人物”論和“現實主義深化論”以及張光年的“題材多樣化”論等。此外,在馬克思主義美學中國化的初步嘗試方面,王朝聞的馬克思主義審美經驗論對中國鑒賞家和藝術家美學傳統的創造性繼承、《新藝術創作論》對藝術辯證法的闡揚,以及《美學概論》在馬克思主義美學中國化的普及方面的探索,在這一時期都是難能可貴的。
“文化大革命”是形勢認識和理論追求出現嚴重錯位的產物。“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正確方向的背離,給文藝界帶來了一場浩劫,也使得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的建構發生了斷裂與變異。文藝界的主流意識形態及其理論的推廣與宣傳者通過歪曲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而為現實的政治斗爭服務(如“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不僅沒有為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化的實踐提供新的理念,反而在極左路線和庸俗社會學的主導下,完全歪曲和篡改了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所強調的現實主義及其真實性原則,將文藝的政治性、功利性推到實用主義的極端。這一時段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理論的探討陷入了多重誤區,出現了文藝性質認識中的所謂“從屬論”、“服務論”、“工具論”,創作方法認識中所謂的“三突出”、“兩結合”、“題材決定論”,以及文藝與生活關系認識中的所謂“唯一源泉論”、“改造先行論”。
新時期開始至今(指“文化大革命”結束至今)是“中國形態”建構的多元綜合創新期。其中,“文化大革命”結束到80年代中期是文藝理論界的自我反思和調整期,文藝學的各種論爭對于恢復馬克思主義文藝學說的指導地位、重啟“中國形態”建構,起了積極的推動作用。鄧小平文藝思想是這一時期“中國形態”建構的創新性、典范性成果。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期,“中國形態”的建構在學界的理論自主性追求中穩步前行。90年代以來,社會文化轉型語境下的“中國形態”的建構實踐則具有面向當代、面向世界、注重對話、注重理論創新的鮮明時代特征。
從“文化大革命”結束到80年代中期,伴隨著文藝學問題的各種論爭,“中國形態”的建構在論辯中發展,其間伴隨著各種對立因子的碰撞與沖突,如文藝觀念的舊與新、對馬克思主義理解的淺與深以及政治氣候的陰與晴等,將“文化大革命”結束伊始理論界霜凍初解的歷史場景一并敞現了出來。文藝與政治關系作為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最重要的問題之一,經過反復論辯,最終正式以“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取代“文藝從屬于政治”、“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口號。這次撥亂反正強調了文藝的相對獨立性,對黨的文藝方針作了重大調整,為“中國形態”的建構打開了思想解放的新局面。
現實主義問題論爭及其相伴而生的藝術真實和藝術典型問題的論爭,強調了文藝與生活的聯系及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的區別,突出了思想性和藝術性的統一,區分了自然主義與現實主義的界限,清理了“寫真實”與“寫本質”的關系,開掘了藝術典型的多種內涵和基本特征,一定程度上恢復了馬克思主義的現實主義文學理論的原貌。其中貢獻尤大者是理論家陳涌,他以“真實性”與“傾向性”、“典型”與“階級性”、“美學”與“歷史”等核心范疇構筑其現實主義文學理論體系,注重培育理論感、歷史感和藝術感“三感”的結合,始終堅持把握經典文論應回到經典作家的原著和回到對象(作品)本身。“兩結合”問題論爭中,王元化用感性—知性—理性三分法的哲學認識論,取代感性—理性二分法,廓清了學界對馬克思“由抽象上升到具體”這一經典命題的慣性認知[1],對文藝界的“抓要害”、“抓本質”、“寫本質”、“三突出”等錯誤文藝觀進行了認識結構上的糾偏。不少論爭使得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原貌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恢復與應用,比如:在“形象思維”問題論爭中引入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中關于“掌握世界”方式的論述,用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論解釋“共同美”的形成,用馬克思主義的“美學的和歷史的觀點”取代“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文藝批評原則,在“文學的人民性”問題的論爭上打破了言“人民性”必取消“黨性”原則的理論禁區,從“民主性精華”的理論高度上承認了“人民性”存在的合法性,等等。一些論爭則凸顯出“中國形態”建構的自覺意識。如:藝術生產與物質生產發展不平衡關系問題的論爭直接同社會主義時期經濟與文藝建設的現實聯系起來;在從人性、人道主義的討論到“文學是人學”命題的重新確立過程中,周揚、黃藥眠、王蒙、錢谷融等學者或從理論的自我批判、或從馬克思主義社會實踐理論、或從創作經驗的實際、或從人性共同形態與典型的關系等方面,不同程度地深化了對這一命題的本土探索。
鄧小平文藝思想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文藝思想。它作為當代馬克思主義和當代中國文藝實踐相結合的產物,是馬克思主義文藝學說和毛澤東文藝思想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繼承和創新性發展。文藝學界在鄧小平文藝思想指導下,深入進行“中國形態”的探索,在一些方面取得了突破性進展:(1)在文藝與政治及社會生活關系問題上,通過糾正傳統機械反映論的偏頗,深入探討了文學主體性及藝術反映能動性問題。(2)在文藝本質問題上,吸收傳統意識形態論、藝術反映論的有益成分,整合現代西方哲學、美學思想,先后提出了情感本體論、自由象征說、審美反映論、審美意識形態論等多種新說,豐富、拓展和深化了對文藝本質的認識。(3)在文藝理論哲學基礎問題上,以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反映論或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為基礎,深入拓展了以歷史唯物主義為基礎的哲學實踐論的研究,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文藝理論研究中實踐品性的回歸。(4)通過對人性、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的論爭,重新確立了“文學是人學”的命題,并對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進行了補充和豐富。(5)重新探索了馬克思主義倡導的“美學的觀點”與“歷史的觀點”有機統一的理論,初步建立了“外部研究”和“內部研究”相結合的文藝理論研究格局。
20世紀50—60年代關于“美的本質”的美學大討論,到了80年代演化為實踐論美學的獨樹一幟,促其蓬勃發展者當推李澤厚、朱光潛、蔣孔陽等人。李澤厚的主體性實踐美學通過馬克思主義的實踐觀改造康德的先驗主體性,突出了“實踐”范疇中潛含的“主體性”內涵,這對于推動美學擺脫靜態的認識/反映模式,對于文藝學界突破長期以來所習慣的哲學——文藝社會學閾限,有著深遠的意義。李澤厚的“積淀”說,雖然只是對“實踐”范疇之于僵硬的心物、主客以及感性與理性對立的超越等問題的理論猜想,但其對康德先驗認知模式、榮格原型理論、貝爾“有意味的形式”、皮亞杰的發生認識論原理和格式塔心理學的“異質同構”等西方思想資源都進行有效吸納,并與馬克思的“自然的人化”等思想相互參證,不失為一種當時高出國內同儕的本土理論創構。朱光潛之于“中國形態”建構的重要意義不僅僅在于他呼應李澤厚引用馬克思實踐觀點的做法,將其“美是主客觀統一”觀點與馬克思的實踐論融為一體,借以形成新的實踐論美學觀;更在于他的自我解剖、自我批判精神和對真理永不停息的尋求,以及對馬克思主義的自覺學習與不斷發現。相比某個概念范疇或理論形態的建立,這種精神在未來的“中國形態”探索中更彌足珍貴。“美在創造中”是蔣孔陽自選集的書名,是其美學思想新體系的凝練,也是其學術品格與心路歷程的集中體現。他的以實踐論為哲學基礎,創造論為核心的審美關系論,其理論創新是多方面的,諸如“美在創造中”、“美是多層累的突創”、美是“自由的形象”等多個命題的提出,不僅繼承了馬克思主義學術研究的歷史性研究和邏輯性建構相結合的原則,更顯示出歷史總結和再創造的品格。
在理論自主性的追求中拓展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理論的深度與廣度是這一時期“中國形態”建構特點。主要體現在:(1)對文藝研究方法的多元化追求。80年代中期以來,各種西方現當代文藝學方法被紛紛引進本土文藝批評實踐,并大致形成了科學主義和人文主義兩大派別。它們對批判庸俗社會學和機械論的思維方式、推動文藝研究方法的多樣化、豐富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思維,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2)文學的主體性論爭。劉再復的文學主體論作為對“文學是人學”這一原有命題的深化努力,因其“主體”的先驗給定性而陷入理論盲區,與馬克思關于人的主體性發展的三大歷史形態的理論也有所偏離,并由此引發了學界關于文學主體論與文學反映論的論爭與沖突。它在“中國形態”建構進程中的意義就在于它引發了學界對庸俗社會學之弊端的思考和對單純認識論文藝學的反思與批判。(3)文學“審美反映”論和“審美意識形態”論的確立。從其形成過程來看,它們是中國學者在堅持馬克思主義文藝基本原理的同時,整合本土理論創造(如王國維的超功利藝術本質觀、魯迅的“不用之用”文藝本質觀、朱光潛的藝術審美本質理論、蔡儀的形象反映說、李澤厚的情感表現說、王朝聞的藝術審美反映說等),又經錢中文、童慶炳、王元驤等學者通過對文學政治工具論的深入批判和對文學特殊性的深度開掘,并整合馬克思主義的存在與意識的關系理論和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理論而形成的。可以說,它們既是中國當代學者的集體理論結晶,也是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創造性延伸。(4)在“中國特色的文學理論”的建設性探討中初步提出中國特色文學理論的當代形態構想。陸貴山、朱立元等人的當代馬克思主義文藝學體系建構和董學文的以文學理論科學性訴求為理論支撐的建設有中國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當代形態的構想,是這一時期的重要收獲。
90年代以來,隨著市場經濟的開啟和中國社會全面而深刻的轉型,文學批評在多元化和多樣化的追求中走向“眾聲喧嘩”。“中國形態”的建構呈現出面向當代、注重比較與對話的特征。其建構實踐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文學“現代性”論爭與“中國形態”的建構實踐
20世紀90年代中國學界在文學批評領域逐漸展開“現代性”的論爭,由于“現代性”話語內涵的多義指向,使得這一視閾下的文學批評實踐陷入了某種困頓,但它關于中國文學現代性規范的剖析、關于中國現代化進程與文學思潮發生之間內在聯系的分析,一定程度上引發了人們對馬克思主義現代性理論的深度思考。它在現代性視野中進行的中國文藝思潮史研究,則是借鑒西方理論對馬克思主義文藝史觀的本土拓展。
2.“人文精神”大討論與“中國形態”的建構
這場針對性明確而其內在含義卻甚為模糊的討論作為“對精神滑坡的集體抗衡”[2],主要是在精神/物質的論述結構中去質疑交換原則和消費邏輯對精神文化的壓迫。錢中文的“新理性精神”論、童慶炳的“文化詩學”、魯樞元的“生態文藝學”等,是文藝學界作為對現實人文精神之失落的回應。這其中,“新理性精神”論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指導下構建人文精神的新嘗試。“文化詩學”主張在市場化、產業化及全球化語境下通過對文學文本和文學現象的文化解析,提倡深度的精神文化,提倡人文關懷和詩意追求,是對馬克思主義人文關懷的新回應。
3.“文化轉向”與“中國形態”的建構
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方“文化研究”進入國內文學批評視野。由于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對文化研究具有深遠影響,文化研究的一些重要理論框架、闡釋模式乃至概念范疇都在以不同方式回歸馬克思。因此,探討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的內容特點及其與文化研究的關系、探討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與文學理論的關系、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與當代批評建設的關系、為當代文化批評尋找堅實的理論支持,一直是90年代以來學界關注的熱點。其中對于“中國形態”建構具有啟發意義的是:(1)一些“文化研究”學者力倡文化研究理論的本土化及中國學派的建立;(2)市場經濟條件下伴隨著文藝新業態的產生而興盛的本土“文化產業”論。
4.“理論創新”時代的“中國形態”建構
進入新世紀以來,在“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和科學發展觀、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論的指引下,特別是在黨的十七大報告明確提出要與時俱進、“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思想激勵下,文藝理論界掀起理論創新的熱潮,“中國形態”的建構真正步入了一個理論活躍期。這些理論探討呈現出多元化的探索路向:(1)開始探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這一命題的科學性和其中的“中國化”的基本含義。對中國化與民族化、大眾化、時代化、實踐化之間的聯系和區別展開了深入的探究。(2)開始對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化的進程進行歷史分期描述或研究,形成了“三期”說(經典著作譯注期、理論體系探討期和當代形態建構期)和“五期”說(啟蒙、奠基、“十七年”、“文化大革命”、新時期)①季水河在《回顧與前瞻:論新中國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及其未來走向》(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中將新中國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分為經典著作譯注期(1949—1979年)、理論體系探討期(1980—1988年)和當代形態建構期(1989—2003年)三個階段。朱立元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研究》(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2009)一書中分為啟蒙、奠基、“十七年”、“文化大革命”、新時期五個時段。。(3)開始總結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基本特征(如革命實踐性、倫理意識形態性、整合和諧性等)[3]。(4)開始探討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化的理論形態。如提出以馬克思主義實踐論哲學與人學的統一為理論基點的主體論、本體論與價值論有機統一的系統整合式批評形態[4]。(5)開始探討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化的基本路徑。如提出“中國化”、“民族化”、“科學化”相統一的建構途徑和發展道路。(6)開始總結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化進程中的重大環節和重要理論成果。(7)考察了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標準與方法的演變。(8)從藝術人類學視角對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話語中國化問題作了解析、評估和展望。(9)初步分析了馬克思主義文論中國化研究中的全球化語境。(10)剖析了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中存在的問題,對“去政治化”、“去意識形態化”或融合西方理論以標榜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等各種“泛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現象進行了清理和批判[5]。
由上可見,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的建構是一個銖積寸累、在曲折中前行的艱難歷程,是一個中國數代學人不斷尋求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形態的內容和形式、實踐形態和理論形態、政治過程和文化過程相統一和完善的動態歷史過程,也是一個中國特色逐漸形成同時又伴隨著中國文學批評本身“既濟”(完成性)和“未濟”(未完成性)相糾結的辯證發展過程。認真清理這一歷史進程并提煉出切實可靠的歷史經驗,必將為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中國當代形態的建構提供有益的借鑒。
[1]王元化:《論知性的分析方法》,載《上海文學》,1982(9)。
[2]羅四鸰:《對精神滑坡的集體抗衡——陳思和答關于“人文精神大討論”的若干問題》,載《文學報》,2008-12-18。
[3]張玉能:《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美學特征》,載《青島科技大學學報》,2010(6)。
[4]賴大仁:《關于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當代形態》,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9(2)。
[5]董學文:《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問題的反思》,載《文藝理論與批評》,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