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超
南京中醫藥大學中醫藥文獻研究所,江蘇 南京 210000
方劑是中醫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醫治療疾病的主要工具之一。
“方劑”一詞,我們已經很平常的使用,但是為什么我們把方劑稱為“方劑”,從背后尋找其命名的發生學原因,也是對中醫的思維方式的一種“追蹤性”研究。
符號學家卡西爾曾經引用烏西諾的話:“只有……揭示出那些不自覺的和無意識的概念的過程時,我們的認識才能說是具有了真正的基礎。”命名不是偶然的,很多事物原始的命名以及其命名背后的精神源泉,往往能夠揭示這種事物的本質。“方劑”一詞最早出現在南北朝時期,但是“方”、“劑”兩個概念出現的則很早,通過對“方”、“劑”概念的發生學的考察,可以為我們思考中醫學的本質和思維方式提供一些幫助。
“方”這個字最早出現在甲骨文中,字形從“刀”,即使楷化之后的“方”字,其下半部和依然可以看出和“刀”的聯系。“方”的最初的意思是用刀將東西分開,有“分”的含義。“按出土文獻的有關字形結構,‘方’形從刀,這是一脈相承的。從刀將物象的指示符號判分為二。從語源關聯來看,芳字從方孳乳,‘芬芳’為連綿語。”[1]這就指出了“方”最初的含義為“分”。
有一種觀點認為“方”的含義來自于其中的“并”義。《說文解字》曰:“方,兩船相并也。”段玉裁注:“下象兩舟并為一,上象兩船頭總于一處。”《說文解字注》曰:“方元引申為凡相并之稱。”而指出了方劑的“方”,是將藥物并在一起的意思。但是這種說法是不符合歷史實際的,因為這就無法解釋,為什么祝由方也稱為“方”。而將“方”訓為“并”,恰恰也證明了“方”為“分”義。葉舒憲指出:“‘方’在古代訓釋為‘并’,其實這與‘亂’訓‘治’的訓詁現象為同一類型,屬于漢語史‘相反同根’:說‘并’是先含有‘分’,否則亦無所謂‘并’了。”[2]
分開,也就是將事物分成了兩個方位放置,因此方位成為“分”的天然尺度,“方”便有了“方向”、“方位”的意思,而且這種含義越來越成為“方”字的主要含義。從文字學上可以看出,帶“方”字旁的漢字,大部分有“方位”的含義。如“旗”,為表示方位的標識;“族”,為表示某一方位聚集的人群;“旋”,表示從某方位回到某方位。后來“方”這個字的意義也表示某一方的族群和國家,在古代文獻中很常見,如殷代稱周圍的國家為“土方”、“馬方”、“羊方”、“孟方”、“井方”、“苦方”等。從這些字與詞可以看出來,“方”的意義從“分”轉化為了表示“方位”、“方向”。
那么為什么表示“方位”、“方向”的方字,成為了藥方的“方”呢?這就和初民的思維方式有關。
上古時期,法術思維是一種很重要的思維方式。人類學認為,法術思維是人類早期最為基本的一種思維方式。在人類的長期進化過程中,它始終作為一種主要的思維方式發揮著作用。法術思維是一種意愿性思維,在這種思維模式下,初民看待事物的眼光都籠罩在一種原始的宗教認識論之下。在這種思維方式中,意愿總是和方向密切聯系在一起。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在通過研究指出了方位在早期人類的思維中是非常重要的:“一切神圣事物都應有其位置……神圣事務由于占據著分配給他們的位置而有助于維持宇宙的秩序”[3]看一看《五十二病方》中的一個方子的組成和使用方法:
以月晦日日下餔 (晡)時,取凷 (kuai塊)大如雞卵者,男子七,女子二七。先以凷 (塊)置室后,令南北列,以晦往之凷 (塊)所,禹步三,道南方始,取凷 (塊)言曰凷言曰:“今日月晦,靡 (磨)尤 (疣)北。”凷 (塊)一靡 (磨)□。已靡 (磨)。置凷 (塊)其處,去勿顧。靡 (磨)大者。
從這個方子可以看出,方位在治病中的意義是非常重要的,如方子中的“令南北列”、“道南方始”等,咒詞中都運用了表示方位的“南”、“北”,這也是上古時期祝由方的常用套式。方位、方向的意義,是治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五十二病方》以及其他祝由方中,是隨處可見到的。因此,方劑的“方”的命名的得來,就是來源于這種思維方式的心理積淀。后世藥物逐漸與祝由分開,但是“方”的命名延續了下來。
方劑的“劑”字,其本字是“齊”,如《周禮·天官》中:“掌和王之六食,六飲、六膳、百饈、百醬、八珍之齊……”、“掌腫瘍、潰瘍、金瘍、折瘍之注藥、刮殺之齊。”《韓非子·定法》中:“醫者齊藥也。”,這里的“齊”就是“劑”的本字,“劑”就是把藥物“齊”在一起過程,也指藥物組成的整體。正如陸晉笙的《景景醫話·劑字解》中說:“古者造字之初,義寓于聲,劑從齊聲,即有齊義。齊者平也。”《漢書》中也有:“調百藥齊,和之所宜。”很顯然,齊 (劑)的原初意義就是將各個不同的偏性的藥物“和”成一個“平齊”的整體。
再來看“藥”字。在訓詁學上來講,字形相近的字往往是同源字。“藥”從“樂”,并不是偶然的,也是有上古醫學思想的積淀的。人類學的研究表明,巫歌和咒語是“樂”的起源,祝由的治療方法就是早期的祝咒文化的延續,在早期的法術思維下,藥物和咒語往往是連用的,也就是藥物和祝由是等價的,就像《五十二病方》中藥物治療和祝由治療是膠合在一起的。《呂氏春秋·古樂》中說:“昔陶唐氏之始,陰多伏滯而湛積,水道壅塞,不行其原,民氣郁閼而滯著,筋骨瑟縮不達,故作舞以宣導之。”而上古時期的“樂”,范圍是比較廣泛的,“舞”也正是“樂”的范圍之內。從宣導人體精氣的角度上講,“藥”和“樂”的作用是一樣的。
早期的“樂”,也是祝咒文化發展來的。而早期的調樂,稱為“成均”,如《周禮·大司樂》中說:“掌成均之法……”《五行大義》中也有:“圣王法承天以立五均,五均者,六律調五聲之均也。”“均”是后來“韻”的本字。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調和音律稱為“均 (韻)”,而調和藥物的稱為“齊 (劑)”,都是把不同的 (音律、藥物)調和成“均 (韻)、齊 (劑)”這樣一個整體。因此,我們可以簡明的列出這么一個式子:
藥—配伍—齊—劑
樂—調配—均—韻
而“齊”和“均”的意義確實有相通之處,兩個字作為同義連用的例子很多,如:“《說文解字》中有:“娩,生子齊均也。”《孔子家語·執轡》有:“正其百官,以均齊民力”等。
因此,我們可以看出,方劑的“劑”這個概念的發生,和上古的“和”、“齊”、“均”的思想密切相關。
前面分別論述了“方”和“劑”的來源。“方劑”一詞連用,最早出現在南北朝時期。如《梁書·陸襄傳》:襄母卒患心痛,醫方須三升粟漿……忽有老人詣門,量如方劑。《新唐書·甄權傳》中許胤宗云:“脈之妙處不可傳,虛著方劑,終無益于世。”后來方劑漸漸成為一個固定的詞匯。如《湯液本草》中: “古之方劑,錙銖分兩,與今不同。”《神農本草經疏》中:“五味之變,不可勝窮。此方劑之本也。”《本草蒙筌》中:“諸藥合成方劑,分兩各有重輕。”一直到建國后中醫教育的院校教育體系建立起來,方劑也成為一門固定的學科。
[1]葉舒憲等.山海經的文化尋蹤 [M] 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99.
[2] 同上.
[3]法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李幼蒸譯.野性的思維[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