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事訴訟法修正案》判決前財產沒收程序與《聯合國反腐敗公約》資產追回制度之銜接
——以程序正義為視角

文◎趙建偉

《刑事訴訟法修正案》判決前財產沒收程序與《聯合國反腐敗公約》資產追回制度之銜接
——以程序正義為視角

文◎趙建偉*

*遼寧省大連市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法學博士［116011］

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1］。國務院總理溫家寶說：“中國的現代化絕不僅僅指經濟的發達，它還應該包括社會的公平、正義和道德的力量。”程序正義介于強調“結果價值”的實質正義和形式正義之間，強調“過程價值”，其思想發端于古希臘時期的“自然正義”觀念；形成于英國《大憲章》，目的是限制王權濫用，保障公民人身和財產權益不受非法剝奪；在美國得到進一步發展，并貫穿于美國憲法的始終。大陸法系國家同樣強調程序正義，普遍在憲法中規定了正當程序條款。威廉?道格拉斯說：“正當程序決定了法治與人治之間的差距。堅定地遵守嚴格的程序，是我們賴以實現人人在法律面前平等享有正義的主要保證。”［2］程序正義是法治的核心內容，如果說公平正義是法律的生命，那么程序正義則是法律的靈魂。

《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的基本精神是“強化嚴懲犯罪的力度,保障正當程序的底線”［3］。一方面，面對腐敗犯罪日益隱蔽化、有組織、跨國化的趨勢，努力提高訴訟效率,強化打擊腐敗犯罪的力度，例如《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1條便開宗明義要“促進和加強各項措施，以便更加高效而有力地預防和打擊腐敗”；另一方面，以程序正義的底線為懲罰腐敗犯罪設定了邊界,使打擊腐敗犯罪的活動有序化、正當化，例如《聯合國反腐敗公約》在導言中闡明“承認在刑事訴訟程序和判決財產權的民事或者行政訴訟程序中遵守正當法律程序的基本原則”。這種綜合程序價值觀貫穿于《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的始終，包括第五章資產追回（Asset recovery）制度。

資產追回，又稱追贓。境外追逃追贓是反腐敗國際司法合作的兩大主題。追逃是解決人的問題，把外逃的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遣返回國繩之以法；追贓是解決物的問題，把被非法轉移到境外的違法所得及收益加以追回。從某種意義上講，境外追贓比追逃更難。中國首席大檢察官、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曹建明指出：“腐敗犯罪中的資產跨國、跨地區轉移，已成為各國、各地區有效懲治腐敗犯罪面臨的一個突出難題。深入開展國際合作和司法協助，最大限度地追捕和追繳贓款，成為各國、各地區反腐敗執法機構的共同愿望和迫切要求。資產追回是國際合作打擊腐敗最重要的環節和手段。”正是為解決上述問題，《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五章用九個條款專章規定了資產追回制度，作為國際反腐敗五大法律機制［4］之一。我國新近通過的《刑事訴訟法修正案》［5］在第五編第三章通過四個條款增設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的沒收程序”，即判決前財產沒收程序，在資產追回制度方面做到了與《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的有力對接，體現了程序正義“過程價值”與“結果價值”并重的綜合程序價值觀。具體表現在：

一、彰顯了懲罰腐敗犯罪的決心

1.《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54條第1款第3項規定，“各締約國根據本國法律，考慮采取必要措施，以便在因為犯罪人死亡、潛逃或者缺席而無法對其起訴的情形或者其他有關情形下，能夠不經過刑事定罪而沒收腐敗犯罪所得。”這便是“未定罪的沒收”（Confiscation without Conviction）制度。由于我國現行法律缺乏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司法解釋也沒有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中涉案財產處理問題做出明確規定［6］，面對實踐中出現的腐敗官員自殺、失蹤、潛逃現象［7］，司法機關無權對其涉案財產進行強制處分。判決前財產沒收程序［8］的增設，構建了比較系統的只針對財產的缺席審判程序，在不需要解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刑事責任的情況下即能實現資產追繳，實現了“人和物的分離”，提高了司法機關打擊腐敗犯罪的效率。

2.根據《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57條第3款的規定，請求締約國向被請求締約國要求返還被沒收財產時，要基于請求締約國的生效判決。《刑事訴訟法修正案》正是以此為國際法依據，設立了判決前財產沒收程序，據此可以向被請求締約國提供追繳財產的生效法律文書，符合了《公約》對于生效判決的要求，有利于實現國際司法合作。

二、體現了對程序正義的價值追求

程序法定是程序正義的核心內容。一般認為，刑事訴訟領域以程序正義來保障公民權利主要有兩類：一是預防性保障機制，通過對刑事訴訟中對財產的強制處分進行限制來阻卻國家權力，本質上屬于限權機制；二是救濟性保障機制，以侵害發生為前提條件，屬于事后救濟。看《刑事訴訟法修正案》判決前財產沒收程序在多大程度上體現了對程序正義的價值追求，實質上就是看該程序如何去平衡國家權力行使和被追訴人財產權利保障之間的沖突問題。

判決前財產沒收程序在懲罰犯罪的基礎上維持了刑事訴訟程序的基本構造，最大限度保證了訴訟主體的參與性、裁判的中立性、程序的對等性、合理性、自治性和及時終結性，同《聯合國反腐敗公約》一樣，以程序正義的法治理念為司法活動設立了標線。具體表現在：

1.嚴格限制適用范圍和對象：（1）適用范圍僅限于“貪污賄賂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等重大犯罪案件”。（2）適用對象僅限于“被追訴人逃匿一年以上或者死亡”兩種。（3）必須符合“依照刑法規定應當追繳其違法所得及其他涉案財產”的情形［9］。這些嚴格限制符合《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55條第1款第2項規定的沒收令的適用范圍，甚至比《聯合國反腐敗公約》所規定的沒收范圍還要小，能夠有效防止判決前財產沒收程序被濫用。

2.嚴格規范的申請程序：（1）依據控審分離原則，提起該程序的主體只能是人民檢察院，包括人民法院和公安機關等其他機關都不能提起申請。將檢察機關作為發起主體，法院作為裁決主體，體現了司法職權的合理配置，有利于保障司法權利的公正、有效運行。（2）依據證據裁判主義原則，提出申請時需提供必要的證據材料，加重了檢察機關的證明責任并相應提高了證明標準，這與《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54條第2款、第55條第3款第1、2、3項的規定相一致。

3.法定的審判程序：（1）審判主體是犯罪地或居住地中級人民法院，保證了司法的專業性和權威性。（2）審判方式是合議庭，非獨任制，體現了司法的審慎性。（3）審判時間必須在六個月公告期之后，體現了對程序正義的有限減損［10］。這與《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54條第1款、第55條第3款第2項相對接。

4.多渠道的救濟程序：（1）賦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近親屬和其他利害關系人參訴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近親屬和其他利害關系人有權申請參加訴訟，也可以委托訴訟代理人參加訴訟。利害關系人參加訴訟的，法院應當開庭審理。（2）賦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近親屬和其他利害關系人上訴權。（3）賦予人民檢察院抗訴權。賦予檢察機關行使法律監督職能，有利于保證辦案質量，實現司法公正。這與《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55條第3款第2項的精神相一致。

5.合理的撤銷程序：（1）終止程序，在審理過程中，在逃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動投案或者被抓獲的，法院應當終止審理。這是基于保護訴訟主體的參與性和對等性，體現了刑事訴訟法修正案尊重和保障人權的基本宗旨。（2）回轉程序，沒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財產確有錯誤的，應當予以返還、賠償。由于判決前財產沒收程序僅針對財產權，而財產權可量化為貨幣，因此當沒收判決出現錯誤時，易于進行救濟［11］。盡管《聯合國反腐敗公約》對該環節沒有具體規定，但是勇于承擔起程序錯誤的責任，才能構成程序正義的完整鏈條。

結論

綜上所述，判決前財產沒收程序以綜合程序價值觀的程序正義為基準，建立了一種缺席審判程序、一種對物訴訟，兼顧了公平與效率的價值理念，兼顧了監督制約與人權保障［12］，兼顧了嚴懲和預防犯罪雙重取向［13］，實現了與《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的有效銜接。盡管在證明標準、證明對象、程序性質、舉證責任上還有爭論，在實務操作上還需要通過執行細則來進一步明確［14］，但作為一項新增的特別程序，進一步完善了我國的法律體系，有利于推進查處職務犯罪和追逃追贓工作深入開展。

注釋：

［1］也是社會主義制度的首要價值。溫家寶總理說：“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人民生活得更加幸福，更有尊嚴；讓社會更加公正，更加和諧”、“公平正義比太陽還要有光輝”。中央已經明確地宣示：要把推進社會公平與正義，特別是讓正義成為社會主義國家制度的首要價值，作為兩大長期的任務之一，以此為目標，進一步推進以市場為取向的經濟體制改革和以發展民主政治為目標的政治體制改革。參見趙修義：《公平正義是社會主義制度的首要價值》，載人民網，http://theory.people.com.cn/GB/49150/49152/5582717.html，最后訪問：2012年5月28日。

［2］陳瑞華：《看得見的正義》，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版，第4頁。

［3］參見陳光中、胡銘：“《聯合國反腐敗公約》與刑事訴訟法再修改”，《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06年4月第1期。

［4］即預防機制、刑事定罪與執法機制、國際司法合作和執法合作機制、資產追回與返還機制、履約監督機制，參見外交部條約法律司編譯：《<聯合國反腐敗公約>及相關法律文件》，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

［5］《刑事訴訟法修正案》于 2012年 3月14日經第11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5次會議正式審議通過，將于2013年1月1日起正式施行。

［6］我國刑法第64條僅原則規定犯罪分子違法所得的一切財物，應當予以追繳或責令退賠。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198條規定對于已扣押、凍結的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的財物，法院、檢察院和公安機關在審前階段有妥善保管和及時返還被害人的義務，在執行階段有沒收上繳國庫和返還被害人的義務。根據1996年刑事訴訟法第15條和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定，對于死亡、潛逃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和人民法院應當不予追究其刑事責任，已經啟動訴訟程序的，應當依據不同的訴訟階段分別作出撤銷案件、不起訴、終止審理或者宣告無罪的處理。

［7］依現有法律，一旦犯罪嫌疑人逃匿或自殺，不但會中斷案件線索，保護了其他“利益相關人”，更重要的是其近親屬得以保有犯罪分子違法取得的巨額財產，正所謂“犧牲自己、幸福全家”。

［8］第280條規定：“對于貪污賄賂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等重大犯罪案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在通緝一年后不能到案，或者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死亡，依照刑法規定應當追繳其違法所得及其他涉案財產的，人民檢察院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沒收違法所得的申請。”

［9］這里的刑法規定應指符合刑法第64條之規定，并僅限于“違法所得”。

［10］根據聯合國人權事務委員會在審理有關案件中所發表的意見，在被告人已經被給予一切必要的通知，包括告知審判時間和地點等、以及被要求出席法庭審判但被告人自己卻決定不出席審判的情況下，進行刑事缺席審判并不違背 《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14條第3款丁項關于出席法庭審判權的規定。

［11］貨幣具有可回溯性，通過審判監督程序和執行回轉程序賠償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利害關系人的物質損失即可。

［12］一方面體現了司法職權的合理配置，有助于互相監督、互相制約，保障權力的有效運行。另一方面設置了多種救濟手段，體現了對被追訴人合法訴訟權利的尊重和保護。

［13］該程序使得潛在的犯罪分子認識到，無論犯罪所得處于何處，即使外逃甚至自殺死亡，均存在被沒收的可能性，對腐敗犯罪起到了威懾和遏制的一般預防的作用。

［14］站在程序正義的立場，如何保障該程序被嚴格適用、預防濫用，仍然是實踐中的重要課題。一是應當明確“少用慎用”的原則；二是逐步統一規范違法所得的證明標準；三是應明確回轉程序和國家賠償的具體程序步驟；四是應當堅持“全面調查、客觀公正”的調查取證原則，全面收集與違法所得相關的一切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