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海松
知史可明理,鑒往方知今。反思建國以來我國法理學的發展有著獨特意義。①代表性研究成果如張恒山主編:《共和國六十年法學論爭實錄》(法理學卷),廈門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張文顯、黃文藝主編:《中國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發展報告1978—2008·法學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姜明安:《中國法學三十年(1978-2008)》,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時代的論綱》,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等等。論文如張文顯:《改革開放新時期的中國法理學》,《法商研究》2001年第1期;陳金釗:《“思想法治”的呼喚——對中國法理學研究三十年的反思》,《東岳論叢》2008年第2期;劉雪斌、李擁軍、豐霏:《改革開放30年的中國法理學:1978——2008》,《法制與社會發展》2008年第5期。現代中國法學的開端本與政治情勢相關,之后雖然主題頻繁變換,但主要并不是法學理論自身邏輯演進的結果,而是出于對政治決策等法學外部問題的一種回應,更多是一種政治話語。因此,大多學者直接以我國經濟、政治等事件的發生作為法理學不同階段的標志。②如張文顯教授對改革開放以來法理學的分期對應于政治進程。參見張文顯:《改革開放新時期的中國法理學》,《法商研究》,2001年第1期。這種“外部視角”確乎有相當大的合理性,但直接將政治事件當作法學發展標志,可能會遮蔽法理學的“獨立性”。我們既需要探討這些事件的影響,也要看到法理學對這些事件的論證方式或批判維度,注意到中國法學在政治框架限度里有了相當發展的事實,進而探尋法理學在對政治話語的追隨和演繹之后所蘊含的自身發展與生成邏輯,體察其獨立品格的艱難發展。可以說,這是一種“內外結合的雙重視角”,借用思想家韋伯一本演講集《學術與政治》①[德]馬克斯·韋伯:《學術與政治》,錢永祥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的書名,中國法理學也是在“學術與政治”之間的夾縫中艱難成長的。
自19世紀30年代法理學作為一門學科傳到我國之后,曾出現蓬勃發展之勢。新中國成立之后,一度有所進展。1952年全國掀起“反對舊法觀點和改革整個司法機關”的運動和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頒布對法理學發展有所推動。50年代初,以俄為師,法理學學科沿用了蘇聯法理學的名稱《國家與法的理論》,蘇聯譯著對當時我國法理學的發展起到了一定作用。此階段也進行了有關法的本質、法治和人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法和國家政策的關系、關于法的消亡等問題討論,推動了法理學的發展。②孫國華:《關于如何編寫〈國家與法權理論教科書〉的幾個問題》,《政法研究》,1963年第1期。
但在一次次極左思潮和政治運動影響下,其發展歷盡曲折,一度倒退乃至全面停滯。法理學依附于政治學說,法理學的獨立學科地位未得到樹立。傳統法理學基于革命思維的慣性作用和政治至上國家觀的統攝,導致了作為主體的人徹底迷失,也導致了法理學母題被徹底遮蔽和整個法理學的中空化。③徐顯明:《中國法理學的時代轉型與精神進路》,《中國法學》,2008年第3期。而至1957年“反右派”斗爭逐漸擴大化,法理學研究一度成為禁區。特別是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思想提出后,《國家與法的理論》改為《人民民主專政和人民民主法制》。其主要內容為:“黨的領導”、“群眾路線”、“對敵專政”。所有的部門法研究大都被政策研究所取代,法理學這一學科實際上已被取消。④康博:《論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法理學獨立品格的形成》,西南政法大學碩士論文,2009年。文革十年浩劫,法學在劫難免。高鴻鈞先生曾用史詩一般沉痛的筆調哀悼這段歷史:“一夜秋風,神州殘花遍地;十年劫難,山河滿目瘡痍。法院門可羅雀,法典付之一炬,法學棄如弊屣,法治蕩然無存。”⑤高鴻鈞:《清華法治論衡》(第2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序言第3頁。
李步云總結了從建國到1978年法學研究嚴重遭受五個“主義”的危害:“一是法學教條主義……匯編、整理和解釋思想導師尤其是革命的政治領袖的言論成了正宗的法學家的使命、職責,成了法學研究本身。二是法學經驗主義,片面強調自身的國情,強調自己國家的立法與司法的實踐經驗,實際上是政治任務和使命在指揮著法學家門的頭腦,輕視法律本身的具有普遍性、必然性的理論和邏輯。三是法律虛無主義,認為法律可有可無……四是法律工具主義,漠視法律的倫理性價值,否定法律保障人權、約束權力的功能。五是法律實用主義,輕視法律的獨立品格”。⑥李步云:《法理探索》,: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2頁。也有學者簡要地總結為“政治性有余,科學性不足,階級性強烈,真理性不夠。”⑦李龍、汪習根:《風雨百年的中國法理學》,《跨世紀法理學回顧與展望》,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21頁。這一階段我國法理學還不具備學科自身存在的條件,更奢談是否形成了“獨立品格”。
黑格爾曾經感嘆:“密納發的貓頭鷹要等到黃昏到來,才會起飛”。⑧黑格爾:《法哲學原理》,張揚、范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序言第14頁。思想需要一個反思甚至否定的對象。中國法理學的發展也是如此,1978年以來中國法理學獨立品格的形成正是建立在這之前極左思想影響的歷史進程的反思之上的。亂后思治,劫余議興,法理學逐漸擺脫對政治學理論的依附,上演了一出“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歷史大劇。
從1978年到1988年改革開放前十年的破冰之旅中,我國法理學也取得初步發展,突破了左的思想束縛,重新確立了學術理念,樹立了自身獨立的學科地位。這可稱之為法理學“逐步蘇醒”階段,是新法理學的奠基與初創時期。
1978年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撥正了國家的航向,提出了“健全社會主義民主,加強社會主義法制”的方針,也為中國法理學的“蘇醒”提供了思想的先導。通過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人治還是法治”“政策和法律的關系”、“權利和義務基本范疇”等法理學重大問題進行討論,法理學逐漸擺脫了政治學的束縛。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曾載于我國1954年憲法中,但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在“反右派”思想的影響下遭到批判,在十年文革中銷聲匿跡。1978年12月,《人民日報》上發表署名文章《堅持公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了“要保證人民在自己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1979年6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等法律又明確了此項原則。我國法理學界也對此展開了廣泛的討論,認為“平等”應該包括立法、執法、司法等法律實施的各個環節。對這一法治基本原則的討論,反映了我國法理學界認識到要法治、不要人治,以及法律平等保障人民權利的重要性,反映了我國法理學對自身學科基本理論獲得了正確的認識。
以1979年1月26日王禮明《人治與法治》一文在《人民日報》上發表為標志,學術界展開了“人治與法治”的大討論。這次討論一致認可了“法治”的重要性,對政治法制建設的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對法理學學科的恢復發展起到了奠基性作用。
在逐步蘇醒的過程中,標志性事件是“權利和義務”這一法學基本范疇的確立。“禮”“刑”等構成中國古代法學的核心范疇。建國后照搬蘇聯法學,階級、階級矛盾、階級斗爭等成為中國法學的軸心。改革開放后,確立新法學的基本范疇、建構新的法學理論體系迫在眉睫。1988年在吉林長春召開了全國基本法學范疇研討會。“權利本位論”、“義務本位論”和“權利義務一致論”這三種觀點進行了激烈交鋒,最后學界達成了基本共識:權利和義務是法學的核心和實質,是法學的基本范疇。這一觀點的確立,徹底擺脫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學說的束縛和控制,重新找到了法學學科的基本范疇。“權利本位論不僅僅是一個涉及權利和義務關系的觀點,也是一個有關法的本體論和價值論的理論體系;不僅僅是一個理論體系,也是法學研究的新方法、新概念和新視野”。①張文顯、于寧:《當代中國法哲學研究范式的轉換》,《中國法學》,2001年第1期。這引發了一系列有關于法的本體論范疇問題的討論,如關于法律規范、法律關系、法律責任,權利意識以及人權等等。以權利和義務作為法學基本范疇的嶄新法學理論體系開始逐步建立起,法理學自身學科的獨立地位得以確立,這可視為我國法理學已經“蘇醒”的標志。
當然,受歷史條件限制,這一時期法理學界學術論著頗顯稀少,成果主要反映在編著教科書上。1981年,北京大學率先出版了新的法理學《法學基礎理論》②陳守一、張宏生主編:《法學基礎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0頁。,是中國真正意義上的首部“法理學”教材。1988年8月出版的萬斌編著《法理學》教材,是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大陸第一本正式命名為“法理學”的教學用書。③付子堂主編:《法理學高階》,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1頁。這一時期研究集中在有關法理學自身和我國法制建設的重大基礎理論問題,如法的社會性、法的價值、法的實現、法與權利、法與民主、法與平等、法制與改革、法制與物質文明、法律文化、建國以來法制建設的經驗與教訓等,取得了具有一定學術價值的研究成果。在改革開放“撥亂反正”思想先導作用下,我國法理學從歷史沼澤中逐漸走了出來,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對法的概念和本質有了更全面的認識,諸多重大基礎性觀點得以確立,樹立了自身學科的獨立性地位,對自身獨立品格的形成邁出了最重要的第一步。因此,在此意義上,這一時期我國法理學已經“逐漸蘇醒”。但無論在內容、體系還是研究方法上,都存在著明顯的缺陷,還需要不斷完善。
1989年到1998年是改革開放不斷深化、中國社會發生重大變革的十年。特別是1992年市場經濟體制改革目標的確立和1997年“依法治國基本方略”理論的形成,為法理學研究提供了更廣闊的舞臺。我國法理學在確立了自身學科的獨立地位之后,對“指導中國法制實踐”這一法理學學科的使命有了清晰認識,“理論指導實踐”的意識逐漸增強。其突出標志是依法治國相關理論的提出對我國“依法治國基本方略”的形成產生了重大直接影響。同時,法理學學科發展迅速,研究領域不斷開闊,承接上一階段的逐漸蘇醒,這一時期可稱之為“不斷覺醒”的階段。
1992年可說是中國法理學的轉折之年,討論問題集中在市場經濟與法治、人權、自由、民主、法治國家等方面,法律解釋、法律推理、法律文化、權利理論、法律移植、正義理論等專業領域都出現了一批頗富創造性的學術成果。張文顯教授將1992年到1996年確定為法理學的“加快發展階段”。也有學者認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目標模式的確立,極大地激活了法理學研究和想象的空間。”①劉東升:《近30年法理學研究進路,1978—2008》,《社會科學戰線》,2008年第8期。法學界緊緊圍繞建立和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這一時代主題,集中研究了法治與市場經濟、市場經濟的法律體系、公法與私法的劃分、法律移植、人權與法制等問題。基本上認可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法制經濟”的命題。與此相伴,法理學界在此時期開展了“現代法的精神”和“權利本位說”的系列討論。這些都標志著法理學已開始“主動”地承擔使命,為市場經濟法制實踐發展尋求“法理學”的解決之道。
更重要的是,“市場經濟就是‘法治’經濟”這一重要觀點為此后“依法治國”理論的提出奠定了思想基礎之一。②早在1979年,李步云教授就發表了《論以法治國》一文。20世紀80年代初法理學界對“人治與法治”展開了大討論,確立了“要法治不要人治”的共識。當然當初主張“法治論”的學者們主要強調法律的重要性,并未把“法制”和“法治”進行嚴格區分。80年代中后期“法制”和“法治”的含義辨析日漸引起注意。法理學界顯然賦予了“法治”更多的法律價值理想。法治就是要限制政府權力,保障人民的權利和自由。學界對“法治”的理論認識為升華到“依法治國”的理論高度做了充分準備和鋪墊。1996年3月《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九五”計劃和2010年遠景目標綱要》出臺,中間指出:中國21世紀的治國方略,是“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制國家。”法理學這一理論認識得到國家的認可,有學者表示這達到了“以不斷重視和強化法制在國家和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為特征的各量變階段的極限。”③李步云、張志銘:《跨世紀的目標: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中國法學》,1997年第6期,第21頁注釋。
1997年9月,黨的十五大召開。黨正式宣告了“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是黨領導人民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依法治國”理論是我國法理學界最為杰出的學術貢獻之一。從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的“人治”與“法治”大討論、“法治”與“法制”討論到1992年“市場經濟是法治經濟”的過程,是“中國建國以來50多年的實踐走過‘法制——法治——以法治國——依法治國——依法治國方針——依法治國方略’這樣一個理論認識過程。”④宋迎軍:《法治與當代中國法理學》,《河北法學》,2001年第2期。可以說,“依法治國”方略的提出,標志著我國法理學的理論深度和理論水平日趨成熟和完善,也標志著我國法理學由早期的“蘇醒”步入到“覺醒”的過程。
這一時期在自身學科理論建設方面,我國法理學的整體理論水平得到了進一步深化和提高。諸多全國性法理學會議召開體現了對當下法制實踐的學科關懷,一系列法理學學術著作相繼面世,法理學的研究領域呈現出不斷擴展和深化趨勢。學界更集中認真地研究法理學領域中的獨特問題,如法與利益、法的歷史類型、法律意識、法律文化、法的價值、法的創制、法律體系、法律淵源、法律規范、法律行為等基本命題,法理學的專業性逐漸突出。可以說,我國法理學經過前一次“蘇醒”,樹立了自己獨立存在的地位后,在第二次“思想解放”運動的指引下,獲得了更加迅速的發展,也更富有法理特色,不斷嘗試用法律來尋求治國之道。我國法理學完成了其邁向“獨立品格”的“覺醒”過程。
1999年3月15日,九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通過《憲法修正案》,依法治國基本方略在國家的根本大法中正式獲得確認,成為法理學向深廣領域全面發展的重要契機。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法治研究成為法學理論研究的主題。
從學科發展自身的角度而言,這期間最值得關注的是法理學對自身的發展開始進行自覺反思和批判,對未來的方向進行自覺思考,法理學學術意識獲得了進一步確定,這是法理學發展“趨向自覺”的階段。從哲學上看,自覺與自發相對,有其獨特意義,一般是指人們正確認識并掌握一定客觀規律后有計劃、有目的的活動,是人類有意識認識世界的意識行為。“自覺”的重要標志之一是自我意識的覺醒,并對自我發展進行充分反思,反思意識是自覺的最內在之義。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在反思一生學術研究時,提出了“文化自覺論”。他說:“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的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發展的趨向,自知之明是為了加強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決定適應新環境、新時代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①費孝通:《文化的生與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3頁。借用這個說法來概括自1998年以來的法理學發展階段是貼切的。這一時期法理學學科獨立學術品格逐漸形成,理論開放性不斷增強,開始自覺對法學和法理學的自身發展進行了自我總結和反思批判,這以“法理學向何處去”、“法制現代化”、“中國法學向何處去”等幾場討論最具典型。
1999年《法學研究》、《法商研究》編輯部聯合在武漢召開了“法理學向何處去”專題討論會。這種專門針對法理學自身發展的反思會議并不多見。主要討論了四個議題:法理學現狀分析、法理學的基本使命和作用、法理學的承繼、引進與創新、目前研究重點問題。②《“法理學向何處去”專題研討會紀要》,《法學研究》,2000年第1期。許多學者指出,法理學主要問題有:1、法理研究的泛政治化,缺乏批判精神。政策的不斷變化決定著研究主題的不斷更換。2、規范法學的缺位。法理學沒有起到有指導部門法的作用。3、自身沒有獨立性,沒有建立起自身的范疇體系。4、沒有真正的學派、流派,沒有形成學術交流的理性平臺。③同上。會上用詞之犀利,爭論之激烈也為后來所罕見。這是我國法理學界對自身發展的一次深刻反思與自我批判。
有關“法制現代化”的討論早在20世紀初清末修律時即已浮現,但之后沉寂了近半個世紀。20世紀90年代初,法理學界再次高度。如公丕祥指出:“伴隨著社會由傳統向現代的轉變,法制也同樣面臨著一個從傳統型向現代型的歷史變革,這個轉型,變革的過程,就是法制現代化的過程。”④公丕祥:《法制現代化的理論邏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2頁。許多學者反思了“法制現代化”并不等同于“西化”,向西方國家學習并不意味著對西方制度和理論的全盤照抄。“法制現代化確實是從西方開始起步的,但并不能就此推出非西方社會的法制現代化是一個西方化過程的結論,更不能意味著西方論。”⑤公丕祥:《法制現代化不等于西方化》,《法學》,1997年第1期。法制現代化的路徑有著不同的看法,主要有“外發型”道路、“內發型”道路和“內發型”和“外發型”相結合三種觀點,也可相應稱之為“移植論”、“本土論”和“混合論”。第三種思路為大多數學者所認可,法制現代化不但要通過法律移植、政府自上而下的推進改革,還應該注重社會、民間的內部秩序的發展。與建國之后我國對“蘇聯法律”的移植相比,這次討論顯示出了高度“自覺”的批判精神。前一次“移植”基本上出于政治上的“被動”和全盤照抄,這一次的“移植”卻充滿了“擔心被實踐所拋棄”的警醒和憂慮;前一次僅僅在“制度”的層面亦步亦趨,對是否適應中國的“實踐”置若罔聞,這一次不僅首先對“移植問題”本身是否合理進行了自覺的思考,更重要的是立足于中國的實踐,對法制現狀和傳統法律文化的批判反思,充分體現了自覺反思的學術品格。
1999年12月法理學界曾在中南財經政法大學舉行了主題為“中國法學向何處去”的研討會。有學者評價“由于視野的開闊,參照系的不同,而認識到了我國法理學的諸多不足,意味著還需要加大對法律現象認識的深度。”⑥劉東升:《近30年法理學研究進路:1978——2008”》,《社會科學戰線》,2008年第8期。2005年鄧正來教授的長篇論文《中國法學向何處去》發表并結集出版。⑦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時代的論綱》,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鄧文對中國法學近30年來的發展歷程進行了回顧,對其主要理論模式“權利本位論”、“法條主義”、“本土資源論”、“法律文化論”進行了分析,認為它們都受到了西方“現代化模式”的支配,中國論者實則為中國的法制發展提供了一幅“西方法律圖景”,未能為評價、批判和指引中國法制發展提供作為理論判準和方向的“中國法律的理想圖景”。“中國法學或中國法學界在很大程度上既沒有參與上述關涉社會秩序之性質或社會秩序之正當性問題的研究和討論,也沒有在中國法學的具體研究中對上述問題給予應有和足夠的關注。”⑧參見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時代的論綱》,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對此文的討論和回應空前熱烈,還出版有專門的評論集。⑨對此的專題評論集參見劉小平、蔡宏偉主編:《分析與批判:學術傳承的方式——評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一些學者對此文批判的部分主要問題表示贊同,認為中國的法理學總體上處在“幼稚”的水平,中國法理學的概念、范疇、原理、原則、方法等受國外尤其是西方法理學的影響,而中國“僅僅成為需要被處理的客體化材料和對象。”①趙樹坤:“從空間意識形態藩籬中突圍——法律理想圖景的中西辯證”,《現代法學》,2006年9月。這確乎是我國法理學對自身歷史發展過程的一次自覺的系統反省,也標志著法理學的自覺意識、反思意識、主體意識達到了一個新高度。
這場爭論中最重要的貢獻是自覺反思西方法學話語,呼吁從西方話語中解放出來,呼吁創建具有主體地位的中國法理學,這是中國法理學自覺意識的一大展現。事實上,這一自覺意識有一個漫長的萌芽到發展的過程。
自19世紀中后葉“西學東漸”以來,中國的學術思想逐漸成為西方話語亦步亦趨的附庸。幾十年后,這種狀況并沒獲得根本性轉變。汪暉認為:“中國現代性話語的最為主要的特征之一,就是訴諸‘中國/西方’、‘傳統/現代’的二元對立的語式來對中國問題進行分析。”②汪暉:《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載汪暉:《死火重溫》,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5頁。這也可見之于中國法理學的現狀。幾乎所有的法理學話語,都是圍繞著“傳統/現代”、“中國/西方”而展開的,并認為“西方-現代”這一極相對于“中國-傳統”來說具有天然合理性。蘇力教授一再直陳:“中國的法律人目前大多并沒有這種真正的中國問題意識,他們發現的中國問題都是比照書本來的。……他們總是列舉外國的做法,但是列舉也不過是列舉,不是論證”③蘇力:《面對中國的法學》,《法制與社會發展》,2004年第3期。。支振鋒等提出中國法學和法治有不同于大部分英美、歐陸等西方國家的自身特征。今天的中國法學必須被放置在中國一百多年來大變革的背景之中和近當代以來中國法律的歷史與現實的實踐中進行觀察,考察它的基本規律與經驗教訓,匯通古今中西,從而對中國法律的歷史與現實的實踐及其發展所體現出來的優良治理機制及其背后的政法哲學的提煉,產生真正有世界貢獻的“中國法理”。④支振鋒:《“西法東漸”的思想史邏輯及其超越》,《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0年第2期。馮玉軍認為亞洲法哲學研究的理論結節點在于重新解讀現代法治的“歷史”本體,后者主要是由一些西方歷史哲學家(如維柯、黑格爾、斯賓格勒)以及法學思想家(如孟德斯鳩、梅因、薩維尼)在“西方中心論”的理念基礎上所描述的“虛幻”的歷史觀念和研究范式。它貫穿在現代法治理論的全部概念、原理和體系當中。當前,只有批判并超越此種帶有鮮明霸權話語烙印的“歷史觀念”和“世界圖景”,方可推進多元化的世界法律文明體系的健康發展,創立具有中國主體地位的法理學。⑤馮玉軍:“‘法治’的歷史闡釋及其對現實的啟示”,《法學家》,2003年第4期。
在這一時期,召開的學術會議主題廣泛,學術性大大增強,學界對新時代法理學使命的思考更加自覺、更加集中。2008年是改革開放三十周年,涌現出頗多對法理學發展30年回顧和反思的研究成果。⑥代表性論文如李龍、陳佑武:《中國法理學三十年創新的回顧》,載《政治與法律》2008年第12期;陳金釗:《“思想法治”的呼喚——對中國法理學研究三十年的反思》,《東岳論叢》2008年第2期;武建敏:《中國法理學發展的理論詮釋——三十年的回顧與展望》;《河北法學》2008年第9期;劉雪斌、李擁軍、豐霏:《改革開放30年的中國法理學:1978——2008》,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08年第5期。著作如姜明安:《中國法學三十年(1978-2008)》,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等等。《中國法學》、《法制與社會發展》等諸多學術期刊進行了專題研究。⑦羅豪才等:《法學發展三十年回顧與展望”筆談》,《中國法學》,2008年第5期、第6期。這些研究總結30年來我國法理學的成就和若干局限。學者們主張,在新時期,法理學應具備“自主性”,樹立中國法理學的獨立思考意識,關注中國的法制實踐并為之貢獻智慧,保持開放的學術品格,形成自己的學術流派。這些研討會和其他成果表明法理學界對在不斷地關注中國當下政治社會實踐的同時,對學科自身的理論發展有著獨立地反思和自省,這也是法理學界從不斷蘇醒到趨向自覺的反映。
至此,法理學自身的“獨立品格”逐漸形成,進入到了理性自覺的新時期。有學者對法理學從1977年以來30年的成就歸納為十大轉變:“意識形態之法理學轉變為法律科學之法理學;從研究方法的單一性轉變到法理學研究方法的系統化、科學化;從法的唯階級性轉變到法的階級性與社會性的對立統一;從法功能的專政性轉變到民主與法制、人權與法律相結合;從法的批判性轉變到在“揚棄”前提肯定法律繼承和法律移植;從法與經濟的一般關系論轉變到市場經濟實質上就是法制(法治)經濟論;從重政策輕法律轉變到法律、政策并重,進而轉變到治國主要依靠法律;從注釋法學轉變到實然法研究與應然法研究并重;從注重法的適用轉變到法的適用與法的監督制約并重;從工具性法制價值分析轉變到依法治國的法治論。總之,中國法理學從內容到形式,從理論到體系,各個方面都有了質的飛躍,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主要體現為獨立學科地位的確立、實踐參與功能的加強、科研隊伍陣容的增強、現代化進程的加速和對外學術交流的擴大。”①付子堂主編:《法理學高階》,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頁。
本文將最后一個階段定位為“趨向自覺”,而非認為其已經達到了自覺。在哲學上,理念是不斷發展,不斷超越的一個過程,法理學亦然。法理學雖然成就顯著,但也存在著明顯不足。諸如“左”的政治思維對法理學的影響依然較大,法理學對政治的依附性并未從根本上消除,法理學具有明顯的經驗論痕跡,學術爭鳴缺乏真正的理論深度。②張文顯:《改革開放新時期的中國法理學》,《法商研究》,2001年第1期。法理學學科主體建設還不成熟,學科尚不完整。法社會學、法文化學、法經濟學、法倫理學等交叉學科處于較低水平。學術研究獨立意識不強,深入不夠,法理學研究學術傳統薄弱、規范不夠,等等。③劉雪斌、李擁軍、豐霏:《改革開放30年的中國法理學:1978——2008》,《法制與社會發展》,2008年第5期。
對這些內在缺陷的反思是自覺擔當法理學時代使命的前提。可喜的是近年來這樣的反思意見愈見增多。比如周永坤教授尖銳地指出,法理學需要八個方面實行變革,即從“規律學”走向“規則學”;調整同意識形態的關系;從“解釋性、證成性”法理學到“解釋性、評價性”法理學;從中國的國家法理學到一般法理學;從封閉的法理學到開放的法理學;從主客體思維到主體際思維,從法學方法論到法律方法論;從一元法學到多元法學。④周永坤:《理論創新與結構重組——法理學的青春危機及其消解》,《法學》,2000年第3期。強世功認為我國當下法理學的主流思潮的思考逐漸淡化了“政治”和“國家”等這些法律的外部要素,應重新找回國家,邁向立法者的法理學。⑤強世功:《立法者的法理學》,三聯書店,2007年版。謝暉教授提出應充分重視規范研究、規范創新、多元化研究對于我國法學研究的重要性及艱難性。⑥謝暉:《關注中國法學的多元化發展》,載付子堂主編:《法理學講演錄》(第五卷),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徐顯明一再倡導進行中國法理學的范式轉換。認為法理學的使命在于為一個時代的法律生活建構一個深廣的、一元化的理念世界,以之統攝、承載法律的有序運動。能夠支撐一個時代法律生活的法理一定是與該時代的精神相契合的。三十年來逐漸形成的開放性的市場經濟、理性的法治政治、以人為本的和諧社會要求中國法理學要實現從革命到建設、從斗爭到和諧、從政本到人本的精神轉向。現代法理學在本質上應是如何本于人建構制度、又如何在制度中關懷人、在實踐中實現人的價值的學問。⑦徐顯明:《中國法理學的時代轉型與精神進路》,《中國法學》,2008年第3期。這些反思意見對法理學的發展彌足珍貴。
《周易·系辭》有云:“彰往而察來,而微顯闡幽。”稽古鑒今,彰往察來,方能闡明幽深之理。總結建國以來法理學發展這段歷史也是為了更好辨明法理,展望未來。法理學應抓住時代機遇,肩負起學術責任和道德責任。著名法學家郭道暉教授提出,法理學曾擔當為法學界披荊斬棘、遮風擋雨,進行法學啟蒙等特殊任務。⑧郭道暉:《法理學的定位與使命》,《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1期。法理學應繼續保持這種使命。德國法學家魏德士曾有言:“研究法律和從事法律工作總是一種也要承擔政治與道德責任的行為。”⑨伯恩·魏德士:《法理學》,丁小春、吳越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226頁。這更是每一個法理學人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