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亮
(淄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山東 淄博 255130)
奐山,亦作煥山,相傳明代以來山市屢現,地方文人多有記述,尤以蒲松齡《聊齋志異·山市》一文而聞名。同時,蒲松齡又寫過多首以“奐山道”為題的詩。今人一般以為奐山就是現在淄川經濟開發區郝家村東北的一座孤立的山頭。奐山以蒲翁之文而名,但今人認定的這座山頭,顯然與蒲松齡多次寫到的“奐山道”不相干。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筆者試為考證辨析如下。
雖然古語謂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其實直到上個世紀中葉,中國鄉村地貌幾千年間幾乎沒有太大的變化。所謂“山不轉水轉”,山形地貌更是極少變化。遙遙相續的道路交通,在小農經濟體制的條件下,若無政府整體規劃修繕,也不易有較大變化。300年前蒲松齡所行、所寫的“奐山道”,直到上世紀中葉并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它就是出淄川城西關,經過南蘇村西之蘇相橋,翻過山嶺至商家鎮的這段山路。上世紀80年代的瀝青路,就是在此路基上加寬建成的。這也是自古從青州及其以東地區,沿南線通往濟南府的官道。這在古代《淄川縣志》的地圖上,可以清楚地看到。
但是,也有人認為,在蒲松齡生活的年代,在如今的“奐山”前后,或許本來是有東西通道的,只是后來毀棄、堙沒了。我們從實地考察可知,今所謂“奐山”前后,確無東西通道。其實,清代去今未遠,訪之耆老猶可詳言。其山前部分,正是從苗家窩至郝家村必須翻過的山梁。這一帶自古是一片裸露的紅砂石沉積巖,因為沉積巖不易滲漏,地表蓄水性能好,所以山雖不高,卻多山泉。山東坡有七星泉——從現在淄博師專校園區東北角至今猶存的一個泉眼開始,七泉聯屬,過苗家窩,迤邐曲折至靈沼村,形同北斗,匯成溪流,東入孝水,故當地人稱此水為七星河,今淄川經濟開發區的七星河路名即源于此。西邊諸泉最著名的是五股泉,泉在郝家村東,為郝家村民飲水、灌畦的生命泉。雨季,這一帶山泉淙淙,又十分幽僻,是文人墨客訪幽賞泉的所在。有蒲松齡同時代的著名文人、清太史唐夢賚《苗家窩至郝家莊諸泉》詩為證:
雨馀度壑聽潺湲,一夏山城近掩關。
澗樹經秋浮岸長,鳴泉出谷灌畦還。
匡廬三疊石坪下,明圣諸峰天竺閑。
久矣菟裘占此地①,便來消夏亦銀灣②。
這首詩最后“久矣菟裘占此地,便來消夏亦銀灣”兩句,就是對此處地貌原始荒涼和幽僻的描述。“菟裘”即老虎皮,這里是指裸露的紅褐色的沉積巖,多年風化形成道道斑紋,遠望則像虎皮。“銀灣”即銀河,在此消夏避暑可仿佛遙遙夜空里清寂的銀河,也暗含把諸多山泉喻為銀河繁星之意。這就說明,從苗家窩至郝家莊的一帶山梁至蒲松齡的時代一直是一片原始面貌,幽僻清寂,只合尋幽探勝消夏避暑,的確無“奐山道”。
該山頭后面是一山谷,山谷里有個村子,叫做“長遠”,這是解放后新取的名。解放前,該村名叫“老鴰山溝”,意即偏僻至極,人跡罕至,只有成群的烏鴉構巢聚居。該村進城的唯一通道,是出村西南,繞至東商村東首再上東西官道。此處若能有“奐山道”,那是該村父老夢寐以求的福祉。
要明確古代“奐山”的概念,要先從“山”字的本義說起。“山”是一個象形字,甲骨文的“山”字是由三座峰頭組成。我們知道,在古漢語中“三”的本意則為多。另外,“山”和“峰”“巒”是不同的概念。“陸地上隆起高聳的部分”叫做山(見《辭源》),山上峭拔的頂部叫做山巒或者山峰。一體的隆起部分就是一座山,一座山可以有幾座峰,甚至幾十、幾百座峰,遠如昆侖山、燕山,近如泰山、魯山都是如此。也就是說,過去古人所說的“山”,即我們今天所說的“山脈”。我們實地考察奐山,它是從現在所謂的“奐山”北麓數里之外開始隆起,“奐山”南面也一直是連續的隆起帶,與淄博師專校內的所謂“雙山”及其南邊的“烽火臺”(臺址尚存)是一脈聯屬的。由此看來,現在所謂的“奐山”“雙山”“烽火臺”,其實同屬一座山,它們只是幾個不同的峰頭而已。鑒于此,蒲松齡幾首詩中提到的“奐山道”不在今所謂“奐山”前后的疑問也便迎刃而解了。
清乾隆版《淄川縣志·山川》載:“奐山,縣西十五里,南北亙城之西。南接禹王山,北去為明山,舊有煙火臺,今廢。有山市,邑人多見之者,城閣樓臺,宮室樹木,人物之狀,類海市云。”
顯然,直至乾隆年間官方縣志權威的“奐山”概念還是包含今之所謂“雙山”及其南面的“烽火臺”(即煙火臺)等峰巒在內的。如果按照今天人們所謂“奐山”的概念,方圓不過一里路左右,那應只能是“在縣西北十八里”這樣表述。“縣西”“南北亙城之西”則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整個城西部的山嶺都是奐山,不只是在城西北。“亙”字,意為“連接”或“貫穿”(見《辭海》),擴成現代雙音節詞為“綿亙”。它告訴我們,這座山南北有相當的長度,迤邐綿亙若干里,是淄川城的西部屏障。從文中可知“烽火臺”——今所謂“雙山”以南,膠王路南側的峰頭尚屬于奐山,更不要說“雙山”。這里還明確表述了其南北相鄰的兩山:“南接禹王山,北去為明山”。考之實地,奐山山麓向北一直延綿到周村區明山鎮的張家溝。此溝為界,溝北面漸漸隆起連接明山山麓。溝南面漸漸隆起為奐山,一直延綿聯屬到淄川城南鎮西樓村南一帶。“南接禹王山”一個“接”字,可見奐山與禹王山是接壤的,禹王山是一座小山,在淄川城西南蘇王村西,西接三臺山,北接奐山。如果以今之所謂“奐山”“雙山”的概念,“奐山”在“雙山”以北,何以與“雙山”南邊十里之遙的禹王山相“接”。
此外,從當時多數文人詩歌文賦中也可以看得出來,他們眼里的奐山是包括今之所謂“雙山”和“烽火臺”等諸峰巒在內的一座體積較大的山。
清初王士貞《登煥山》有句:“橫側山容變,諸天上界分③。”顯然詩句脫胎于王維的《終南山》:“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上句是說峰頭林立,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不同角度觀看景象大不相同;下句極言山體龐大,不同山峰區,對應天上星宿的諸多分野,比之“分野中峰變”只是分野不同的意境還要闊大。今人之所謂“奐山”誠乃一孤丘,詩人的夸張可以夸小為大,但不能無中生有,何以造出若干峰頭照應“諸天界分”。
清人王久珵的《煥山山市》詩,開頭描述奐山:“煥山山色腴不竭,雙峰刺云插天缺。”“腴”即豐腴,是說山體峰頭迭起,呈現視覺的層次感豐厚可觀;“不竭”即連綿不斷一望無際,今之所謂“奐山”孤單一個山頭不能叫“不竭”。其“雙峰”更是今之“奐山”概念所無,可見,這里的“雙峰”顯然是指今淄博師專校園中的“雙山”。也就是說,在這首詩里,今之所謂“雙山”是作者詩中奐山的標志性峰頭。
蒲松齡《奐山小憩》“五年不踐奐山道,乍到山頭路欲迷。”也從側面表現了奐山峰頭林立,道路錯綜的景象。另外清人張紱《奐山山市》寫他在孝水西村村頭望到西北的山市,顯然也是描述的“雙山”前后的這一片空間。因為,從孝水西村——今西關村村頭附近遙望,今之所謂“奐山”,是大部被擋在“雙山”后面的。
簡言之,依照乾隆版《淄川縣志》所描述的奐山概念:北起周村明水鎮張家溝,與明山相鄰,南至淄川城南鎮西樓村,與禹王山相接,包括今之所謂“奐山”、“雙山”及烽火臺等十余座峰巒,南北連亙近20華里,山體頗為龐大。清代蒲松齡等人的多篇詩文也提供了相應奐山概念的豐富佐證資料。
奐山概念被后人誤讀為今天奐山北部的一座小山頭,恐怕與奐山的標志性主峰“雙峰”被呼為“雙山”直接相關。至于何時起,把奐山上并列的山峰命名為“雙山”與奐山并提,已經很難考證。但是至少在蒲松齡時代,就已經有人把奐山的雙峰稱作“雙山”了。在與蒲松齡同時代并與之有交游關系的一位貢生趙金昆筆下,就已經出現了“奐山山市”出現的具體方位“在煥山之南,雙山之北”這樣的說法。這也應該是現存最早把“雙山”與“奐山”并提的文字吧!筆者認為,這種說法的形成恐怕也與作者學識有關。比如,古代縣志多是延請飽學之士乃至當代大儒主持編修,如清代淄川縣志就曾請太史唐夢賚主持編修。在明清縣志中,奐山的概念是符合古人命名的。蒲松齡、王士貞等人的詩文中奐山的概念也是符合古人命名,包括今之所謂“雙山”“烽火臺”在內的。蒲松齡從所謂的“雙山”前的官道上經過,卻寫“奐山道”,不寫“雙山道”,恰見其在“奐山”這一概念上的明確態度。
奐山,也寫作煥山。其實,“奐山”和“煥山”的用法,在一定程度上體現著文與俗的差別。在蒲松齡的同時代,多有人把奐山寫作煥山(如上例),蒲松齡則都寫作奐山。因為,從文字學角度來看,“奐”就是“煥”的本字。最早出自周代《禮記》的“美輪美奐”④一詞,“奐”字表示的就是“煥”的本意。因此,“煥山”寫作“奐山”更見其古雅。
筆者認為,奐山概念由一座連亙十幾里的山脈,誤讀為孤立的一座山頭的過程,大概有這樣兩個原因:其一是奐山山脈的隆起較為平緩,所以南北十幾里諸峰一體的感覺不是十分鮮明;其二則是與奐山廟會的興起有關。明代以來,因為奐山出現山市,名聲漸遠。明代佛教盛行,認為此山靈異,于是山上廟宇興起,隨之有了廟會。而廟會的具體地點設在奐山北部——相傳出現山市的區域——今謂之“奐山”的這座山頭。再者,古人以北面為尊,這座山頭也是奐山北部最高的山頭,宜為山神廟選址。久之,便以為奐山就是這一個小山包。相沿既久,以非為是,約定俗成,進而生出了“雙山”之類其他山頭的命名。如蒲松齡之類的飽學之士,尚能守其本意。學識稍淺的人,疏于深察,率然形諸文字,致使誤讀流播,后人便難尋其概念本真了。
但是,從現在的淄川地圖來看,奐山諸峰巒,除了一個所謂的山包“奐山”和“有案可稽”的“雙山”有標志,包括烽火臺在內,其他的峰頭尚無明確標識。這就說明,人們對于雙山概念的誤讀,至今尚在形成過程中。
我們應消除“雙山”這個稱謂,按照古人詩句名之為“雙峰”。只有這樣,才能順理成章地恢復奐山的本來要義。我們今人應該還給歷史還給文化一個本來的“奐山”。
注釋:
①菟裘:古稱老虎為於菟;皮衣為裘。菟裘即虎皮,這里比喻裸露的紅褐色的山體,因風化形成道道斑紋,貌似虎皮。
②銀灣: 指銀河。唐人李賀《溪晚涼》詩:“玉煙青濕白如幢,銀灣曉轉流天東。”王琦匯解云:“銀灣,銀河也。”
③諸天上界分,這句話和下文所引王維詩中的“分野中峰變”含義相似,夸飾猶過。分野,中國古人認為天下分九州,對應天上28星宿。王勃《滕王閣序》:“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說的就是古代豫章對應的星宿分野是翼、軫兩宿。青州齊地對應的是虛、危兩宿。
④美輪美奐:語出《禮記·檀弓下》:“晉獻文子成室,晉大夫發焉。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美輪美奐意為“既有盛大之美,又有光明之美”。
參考文獻:
[1](清)張鳴鐸(鑒修).淄川縣志[M].蒲喜章(整理).淄博:淄博市新聞出版局準印,2002.
[2]趙維之.蒲松齡詩箋注[M].濟南:齊魯書社,1996.
[3]白相房(主編).淄川詩抄[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