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凱
(天津師范大學 天津 300074)
1907年(光緒三十三年),直隸工藝總局總辦周學熙(1866~1947)在向直隸總督袁世凱呈報的《籌辦工藝情形文》中,歷數了五年來創辦的各項事業和取得的成就,絕大多數項目“皆為男子生計而計”,涉及“女子工業”唯一的一項便是天津廣仁堂女工廠,稱它“延訂女工師,教授貧寒婦女,學習制玲瓏西式花緶,并機器縫紉、描花、刺繡等項手藝,兼授修身、書、算等課,俾具普通知識,有自贍身家之資格,現在制品頗有可觀,西人每爭購之”。①從上述文字可以看出,這一創舉不單單是為“貧寒婦女”謀生計,更倡導和做到了使她們學習文化知識,增進道德修養和掌握勞動技能,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不是授人以“魚”,單純地為貧寒人家施以救濟,使其獲得生路,而是授人以“漁”,提升素質,掌握謀生的技藝和本領,能自食其力,也為社會制造產品,增加財富。以當今的觀點和語言表述,就是早期的既傳授文化、技能,并擁有“實訓基地”,又能制造實用商品的職業教育。這在當時封閉落后的中國,大多數女性仍禁錮于家庭,尚未掙脫纏足陋習的年代,稱得上是一項創舉,因此,有人著文指出,此舉“實開婦女運動之先河”。②
晚淸時代,中國經鴉片戰爭之敗,洋人的堅船利炮轟開了清帝國的大門,清廷屢屢遭帝國主義列強脅迫,一次次地簽訂喪權辱國條約,割地賠款,使得大清王朝盛世不再,步步走向衰敗,已處于“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悲慘局面。洋務運動和維新變法多少向中國傳入了近代文明,有了一些近代工業,但又主要集中在軍火制造方面,就基本國情而言,仍處于農耕社會。風氣開放較早的當屬廣東、上海一帶,19世紀后期,已出現了適合女工勞動的繅絲廠一類的單位,然而其并非婦女解放運動的產物,而是資本主義工商業發展的需要,女工則多出身下層,為生計所迫,走進基本上是靠手工操作的工廠。沿海一帶如山東、河北等地,則有農村婦女利用農閑時間,手工編織草帽緶、鉤制花緶以供出口的傳統,但多是分散的家庭生產,也是為謀得生計之舉,與近代職業教育的技藝傳授不是一回事。
1878年(光緒四年),李鴻章任直隸總督時,地方突遭天災,當時生產力水平還相當低下,民眾生活很是窮苦,在大難臨頭的情況下,根本無力抵御,以致流離失所,甚至竟有“掠賣婦女”、“孤寡不能自存”的情況出現。負責督辦河間(現屬河北省)賑務的官員,經呈準,將部分災民轉送天津,建廣仁堂收容,并吁請江蘇、浙江、安徽三省士紳捐資解難。顧名思義,“廣仁堂”便有著慈善濟困的涵義。屋漏偏遭連天雨,1900年,又遇庚子劫難,廣仁堂遂漸廢弛。
1901年,李鴻章逝世,山東巡撫袁世凱奉調繼任直隸總督。曾于山東受袁命籌建山東大學堂的周學熙,不久亦來津繼續在袁氏手下供職。當年,朝廷施行“新政”,1903年創建了直隸工藝總局,周學熙出任總辦,建工廠,育人才,振興實業,發展工商,頗有成效,深受袁氏重用,先后任銀元局總辦,兼淮軍銀錢所會辦、銀錢所總辦、北洋支應局總辦等多項要職,1905年,又奉命署天津道。就在這一年,周學熙運用主持工藝總局的經驗,將廢弛多年的廣仁堂重新整頓,從關注貧民生計出發,招收婦女入廠習藝,以求謀生自立。這樣,就有了廣仁堂女工廠的建立,廣仁堂也就由單純的社會救濟組織轉變為培養女工,傳授技藝,進行職業教育,同時組織生產的一個單位。周學熙在其《自敘年譜》中記載:“(1905年)又開辦廣仁堂女工廠,收學徒三百余人。由室人偕兩女前往親自提倡,教授手工,是為女子職業之先河也”。③
我們從當年遺存的史料中可以看到,《廣仁堂女工廠章程》共有二十四條,規定相當詳盡。首先明確了女工廠“專以致授女工為宗旨”,即培養入廠女工學習掌握生產技藝,但又不是沿襲傳統的師傅帶徒弟的方式,而是以勞動實踐為主,由“藝師”指導,在實踐中學習;同時要教授文化知識,“每日輪班在講堂兼習書算一點鐘畢,仍歸工廠習藝”。其所招收的女徒工,多為當地下層婦女,分甲、乙二班,甲班為12~20歲從未接觸過生產技藝者;乙班為20歲以上、40歲以下粗知技藝者。“先行教授西式花緶、機器縫紉、刺繡、草帽緶、毛巾、織布、編絨七科手藝”,日后擬再增設繪畫、裱褙、印刷等適合婦女操作的專業技藝。女學徒初入廠對所學科目“試教數日”,如若“懵然無知”,則“改習別藝,以期因材造就,免至徒勞無益”。工廠實行八小時工作制,重大節日均有固定假期。學徒自帶“干糧咸菜”,工廠供給“稀飯湯”,這一措施是為杜絕“只圖吃飯,不圖習藝”者。教授女學徒的教師稱“藝師”,選自“婦女中有手工精巧者,不拘何項(技藝)均準隨時報明本廠考驗收錄,量才酌定工食(報酬)”,每半年進行考核,“如所教學徒進步甚速……另給優獎,倘所教無效隨時剔退”,不容濫竽充數。女學徒在學期間,需接受習藝各科的女監工“察看勤惰”,凡做足一工,對原料沒有“偷減糟蹋”,獎制錢八十文;反之,有“偷工減料,或工作草率不用心學習者”,則“應記過罰扣獎賞”;學至一個月“毫不用心,全無長進”者則“斥退”除名,補招新人入廠。女工廠組織嚴密,紀律嚴明,如在廠或在講堂“均不準接談言笑,不準吸食水旱洋煙”,“赴廁所必須結伴三兩人同往,不準一人獨行”,“上下工均須挨次魚貫而行”……等等,這也是當年“風氣初開”的一種現象。工徒畢業,發給文憑,可至各府、州、縣任教習,或留本廠充藝師。
女工廠管理人員配置齊全,派設女監督一名,總管全廠事務。設女稽查一名,負責考勤及領料、繳貨。女巡查一名,專司廠內巡邏,“糾察一切犯規之事”,“輔稽查之所不及”。女監工二名,“監視各科工作”,“細核師徒所做之工”,并進行登記。設女教習二人,“專司教授學徒書算、識字、圖畫等課”。另雇用女仆八九名,“專供燒茶、灑掃、承接料物”。
女工廠門禁森嚴,除工藝總局領導人“因公進廠”,并“應著公服”,且需“不攜男仆”,此外“一切男子不準擅入一步”。④
至于女工廠所制成產品的銷售,則由工藝總局附設的工業售品所代為辦理。為此,雙方還專門訂有合同,規范彼此的權利和義務。
值得提出的是,當年的社會還相當封閉,鄙視體力勞動在上層社會成為風氣,而周學熙的夫人劉氏,雖出身于官宦之家,竟出面主持該女工廠,“躬自蒞堂,督飭布署,井井有條,一時堂中工藝大振,孤子女賴以成立者甚眾,遠近聞之,婦女習俗為之一振”,⑤實為難能可貴。
在同一時代,天津育嬰堂也提出了“添設女學堂工藝廠”的計劃。育嬰堂原本是收養棄嬰、孤兒的場所(少數時候也有收費寄養的特殊情況),屬于社會慈善機構。相關史料表明,天津育嬰堂早在1793年(乾隆五十九年)便已創辦,歷史悠久。在清末直隸“新政”的大氣候下,富有生命力的女學、女子職業教育逐漸興起,特別是受工藝總局實習工場的影響,且其時育嬰堂已得到地方商會人士的倡導和贊助,開始“創習織布……編織草帽”,改變了以往“有養無教”的狀況。在此基礎上予以“改良擴充”,自然會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有鑒于此,一份由主管單位“運司”(鹽運使)呈報的《天津育嬰堂改良添設女學堂工藝廠章程文》,⑥以及另一份《謹擬育嬰堂擴充工藝及改良舊章條陳六則》(以下簡稱《六則》)⑦放到了直隸總督袁世凱的案頭。
《六則》一文,首先有一段對當年婦女狀況、地位和提高婦女素質重要意義的論述,稱之為“設講堂以重德育”。文中寫道:“中國女子之懦弱實原于公德之缺乏,而欲講女德,目以興學為根本。夫人自襁褓以至垂髫,凡飲食晏息,無分貴賤貧富,不恃于母也。故有賢女而后有賢母,有賢女而后有賢子。然則女學之興,不惟于女界振精神,實可與人才相消長。況育嬰堂女嬰及年出聘,半系貧家,是雖有子向學,而以食指之憂,勢難兼顯,若得賢母則日隙夜余不難傳授,是貧兒亦不致有失學之嘆,則育嬰堂女子之宜講,當為亟亟者也。”這段頗具邏輯的文字,道出了女子教育的重要性和迫切性。而“擴充工藝”的主張,則是為“增工藝以辟利源”。《六則》指出:“中國今日之患貧,在分利之人多,而生利之人少,女子之分利尤占大部分。男子不能贍養其家,不能娶妻,影響生殖……女子有工藝,可助夫謀生”,從而進一步闡明了婦女參與工藝的諸多益處。還具體地策劃,要在已有的織毛巾、編草帽之外,添設織布、縫紉項目。從更廣的范圍看,“中國女子風氣漸開,尤可派往各處充作技師,以廣教育。即此培養女才,振興工藝,其收實效非淺鮮矣”。
呈文附《育嬰堂附設女學堂章程》,計十一條。首先明確“學堂以開導女子普通知識,便于日用為宗旨”。鑒于當時女子早婚,有16歲即出聘的習俗,因此,學堂規定“以十六歲為卒業年限”。設課四門,即“字課、讀書、修身、習算”。由于同時需“習工藝,自不能因學廢工”,故參照實習工廠“每日授課一時為率,庶免偏廢”。規定設四班,每班約二十人。特別指出“學生裝束以樸素潔凈為要,不得崇尚浮華,以及涂脂抹粉”等等。對上述呈文,直隸總督袁世凱批曰:“應如所擬辦理,至所需經費,由該司(鹽運署)預算若干動撥。”這樣,另一所推行女子職業教育的機構又在天津出現了。
以上兩例,雖范圍不大,涉及人數也不多,但在那個年代卻有著開創性的移風易俗意義。中國傳統社會一向是“男主外,女主內”,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作賢妻良母是婦女的“天職”。女學堂、女工廠的出現,則一改舊日風氣,使婦女得以走出家門,學習技藝,參加社會勞動。對廣仁堂、育嬰堂而言,更是改變了昔日“有養無教”的狀態。就婦女這一龐大群體看,有了文化和勞動技能,從而可自食其力,在一定程度上可獲得男女平等的地位。同時,也動員了新的勞動力資源,使婦女從“分利”者變為“生利”者,成為創造新的社會財富的力量。上述一切,又都可歸結于我們今天所說的“以人為本”、“關注民生”這一崇高主題。
注釋:
①④虞和平:《周學熙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 173,116-120 頁
②③⑤周小鵑:《周學熙傳記匯編》,甘肅文化出版社1997年版,第 133,26,285 頁
⑥⑦ 《北洋公牘類纂》卷十八 (網絡版),第 1325-1327,1327-133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