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特約記者 樊殿華
沒完工的高樓一群群呆立,停著,灰黑的水泥鋼筋裸露在工地上,隨處可見。黃色塔吊們的最后一次起降,已是近一年前的事了。
這是2012年8月的鄂爾多斯,高速運轉十年之后,突然幾乎陷入停滯。
這座城市是過去十年中國經濟增長最快的地方——在本輪經濟繁榮周期中,鄂爾多斯GDP增速連續9年全國第一,人均GDP先后超過北京、上海和香港,成為全國最富的城市。
但奇跡幾乎是戛然而止。2011年下半年起,火爆的鄂爾多斯房地產直接冰凍,民間借貸大案頻發。隨著2012年宏觀經濟增速放緩,另一個支柱產業——煤炭——也危機深重,“鄂爾多斯時間”就此停滯。
“最根本的癥結在于整個城市經濟體的激進冒險,不計后果地使用了高杠桿。”資深信托業人士劉擎說,“好比只有10塊錢的資本,它卻做了200塊錢的事,產業自身盈利不能支撐過分透支。”
在中國最富的城市,政府正在絞盡腦汁找錢,他們甚至打算向拆遷戶借錢。
這個北中國的財富匯聚之城,二十多萬外來人口正在陸續撤離。老城區東勝一套三室的紅磚平房,月租金已經從近4000元跌到了不足2500元。
而找錢,成為鄂爾多斯政府的關鍵詞。
在此之前,融資平臺是救命的稻草。以東勝城投為例,2011年凈資產僅為2008年時的2倍,而同期債務規模卻翻了21倍。尤其是2009年,負債從6.3億激增至91億。
東勝城投公司審計報告顯示,這家注冊資本為12.4億元的區縣級融資平臺及其關聯公司,2011年末向國開行內蒙古分行、建設銀行及中國銀行貸款的余額為45億元,主要以質押的方式。其中國開行貸款占37.9億元。
債務規模不斷擴大,地方財政的還款能力卻無法同步增長。根據東勝區政府提供的數據,2012年區財政可用財力僅增加4.26億元。
但很快,這根稻草也難以救命了。
為了防范金融風險,銀監會發布了關于切實做好地方政府融資平臺貸款風險監管工作的通知,制定了具體的平臺貸準入門檻。
“融資平臺在國家相關政策調控下,成效有限;其他籌資渠道也比較狹窄。”東勝區財政局在2011年的工作總結中提道,“面對巨大的支出需求,籌資成為迫在眉睫的頭等大事。”
銀行融資之門縮窄,政府轉頭找上了當地的“財主”——2011年,東勝城投向當地大型民營企業伊泰集團、鄂市滿世房地產公司及市國投公司,以委托貸款的形式,融資近9億。
此外,還直接向北京星河灣公司、鄂市佳奇城市建設投資公司及內蒙古雄鵬建筑有限責任公司借款共計14.75億元,向東勝區建設局和國資公司融資4.5億元。
資本市場,迅速成為新的救星。
2011年末東勝城投通過新華信托和新時代信托融資余額9.5億元。2012年2月,東勝城投又發行6年期20億元城投債。
公開資料還顯示,鄂爾多斯國投集團于2010年5月發行10年期28億公司債。鄂爾多斯市城投公司于2011年4月發行7年期10億城投債,并且通過中信信托發行的近9億應收賬款流動化信托項目仍在發售中。
政府所拖欠的工程款,也正在通過這些金融設計,曲線蔓延。
一位地產公司高管告訴記者,他們正在試驗的新設想是,通過信托公司進行項目貸款,未來本金和利息由政府還,“相當于把我們的債務轉嫁給政府,沖銷政府對我們的欠款”。
“政府已經同意了,現在需要我們自己找信托公司。”他說。
絞盡腦汁找錢的,還有康巴什國投公司,他們甚至瞄準了有錢的拆遷戶。
公司副總經理蘇潤飛向媒體證實,康巴什國投試圖以17.523%的年利率向拆遷戶進行委托貸款融資,資金來源是每個拆遷戶數百萬的拆遷補償金。
“我們不愿意借錢出去,我們只想要現金。”一位曾接到上述通知的哈巴格希移民新村拆遷戶說。
不過,拆遷村民與蘇潤飛均證實,這一計劃后來并未執行。
2011年10月至今,銷售總監魏晨所在的房地產公司出手了近100套住宅——不過沒有一套屬于正常銷售,全都用于抵債。
冰冷的樓市,映射著財政的窘境。
2012年5月9日,鄂爾多斯市委中心組學習會上,市長廉素表達了對財政收入放緩的隱憂:截至4月,鄂市財政總收入增速比去年同期下降34.5個百分點,低于年初預定增速13.2個百分點。
為當地政府貢獻大量財政收入的鄂爾多斯樓市和土地市場,正恍若一潭死水。
2011年10月至今,銷售總監魏晨所在的房地產公司出手了近100套住宅——不過沒有一套屬于正常銷售,全都用于抵債。
公司已有半年未發薪水,魏晨在幾個月前干脆遣散了銷售部,而自己專職負責融資——老板承諾,若通過信托融資3個億,他可以從中提成100萬。
鄂爾多斯五百多家地產公司,境遇大多如此。
根據市政府的數據,截至2012年4月底,全市商品房銷售面積約150萬平方米,銷售額106億元,均價仍高達每平米7000元。但實則“有價無市”——成交商品房主要集中在兩種形式:一是過去已認購但因手續不全未簽訂商品房買賣合同,現在補簽合同,占銷售總量的62%;另一種則是開發企業以房抵債,占銷售總量的29%。真正的市場成交量不足10%。
在此之前,鄂爾多斯樓市之瘋狂舉國聞名。2006年,鄂爾多斯城市化建設步入黃金期,2007年出現第一輪房價增長。煤炭價格上漲及大規模征地拆遷補償款帶來的豐厚民間資本,一手瘋狂購房推高房價,另一手又通過民間放貸賺更豐厚的錢來滋養房地產業的泡沫。
泡沫游戲中,一個樓盤的一半甚至全部建設資金都來自民間借貸,房地產公司幾乎不需要自己掏多少錢,就能毫不費力地滾動開發一個個樓盤。
但泡沫隨著2011年數起非法集資案而破滅。祁有慶、王福金、蘇葉女等幾起案件資金缺口高達數十億,民間資金恐慌擠兌,借貸與地產市場雙雙冰凍。
無法融到民間資金,又無法通過預售回籠資金,房地產公司的高杠桿模式被由此逼停。
據鄂爾多斯市政府的數據,截至2012年4月底,全市324個房地產續建項目,復工率不到四成。計劃新建的49個項目,只有7個開工,開工率14.3%。全市房地產市場完成投資10.4億元,同比下降83.4%。
樓市冰凍,最痛的是地方政府。
財政減收隨之而來。2012年上半年,鄂爾多斯中心城區東勝區建筑業及房地產業納稅分別減少14.8%和29.6%,而以土地出讓金為主要來源的政府性基金預算收入9.5億元,同比下降近八成。
鄂爾多斯地方財政,依賴于煤以及相關產業。但2012年5月以后,鄂爾多斯的煤賣不出去了。
地產這條腿走不動了,更糟糕的,另一條更粗壯的腿也突然停了。
煤炭,是鄂爾多斯所有財富的起源——即使是后來的樓市財富,最初也通常來自煤炭。
2005年,鄂爾多斯煤炭年產量超越多年穩居全國產煤冠軍的山西省大同市,成為全國產煤第一大市。鄂爾多斯地方財政的七成,完全依賴于能源、化工以及它們的初加工產業。
但2012年5月以后,鄂爾多斯的煤第一次賣不出去了。
配著沒有加糖的牛奶、豆漿吃。愿意泡就泡,不愿意泡就一口混合燕麥、一口牛奶豆漿。也可以泡在自制酸奶里或加在各種沙拉、甜點中。
東勝往北15公里,僅銅川鎮紅泥塔的一座小山上就聚集了七八個煤礦和三十多家選煤場。
2012年8月3日,記者登高下望,滿目皆是煤炭堆積成的小山丘。這些煤堆大約有四十萬噸,均為粉煤,已經在此滯留了近三個月。
通常,煤炭從小煤礦運到煤場,遴選成顆粒較小的粉煤和較大的塊煤,隨后由煤販子運往河南、山東等地。粉煤主要是工業用煤,多銷往火力發電廠,而塊煤則多為民用煤。
一位煤場主回憶,此前煤幾乎“從不積壓,即來即賣”,“從早上六點忙到晚上十點,一天一百來車,4500多噸。”
5月起,形勢急轉直下。先是眼見粉煤價格短短幾天內急跌五十多元,而后,即使賤賣,仍然生意慘淡,“隔一天來上兩三輛煤車”。
根據東勝區政府的數據,2012年上半年,占東勝區財政總收入四分之一的煤炭業,稅收減少17.2%。
“如果政府不欠企業這么多工程款,或者鐵西和康巴什不同時這么大步子開發,現在鄂爾多斯的日子可能會好過些。”
對于一個野心勃勃的政府來說,收入增速放緩顯然來得太不合時宜。
康巴什新區興建的七大標志性文化工程,總投資近30億元。與此同時,東勝的鐵西新區,未完工的商住綜合體亦比比皆是。
記者梳理公開資料發現,僅2010年3月至2012年6月,康巴什國投公司公開招標的項目金額總計高達57.6億元。而2012年上半年康巴什新區財政總收入僅為7.3億元。
“近兩年,我區經濟及社會各項建設任務繁重,財力有限,入不敷出。”東勝區財政局對此憂心忡忡,在2011年工作總結中提到,“土地出讓金不體現凈收益,不能有效補充財政。”
連續多年來,造城熱席卷中國大地,鄂爾多斯不過是其中最熱切的城市之一。而巨額資金的來源,來自于煤炭、地產以及借債。
不過,對于地方負債,無人能知曉確切的數據。民間對鄂爾多斯地方債總量的估算,大致有1200億、2400億和4000億三種版本。
而官方表述來自于市長在一次市委內部會議上的講話——“目前鄂爾多斯市各級政府債務規模已遠高于警戒線。”
按照這一說法,鄂爾多斯債務規模很可能超過2000億——國際公認的警戒線是,公共部門債務占GDP比重60%,而2011年鄂爾多斯GDP達到3218.5億元。
進一步可以計算出來,鄂爾多斯政府杠桿率為3-5倍(2011年鄂爾多斯地方財政總收入為796.5億)。
這意味著鄂爾多斯的杠桿率非常之高。資深信托業人士劉擎說,她考察眾多地方政府項目,那些債務杠桿過高的項目,信托公司都不接受,即使是風險較高的結構化產品,銀監會允許的杠桿率也只是3倍。
市長在講話中還提到,市政府“決定從今年起利用3年時間完成全市政府投資項目拖欠工程款的清理化解任務”。
事實上,在鄂爾多斯,政府大量拖欠工程款司空見慣。
當地一家經營養老地產和承包政府投資路橋工程的房地產公司,工程款及財政返還金額共計2.5億元,但實際從政府獲得的款項不足1000萬。
“我們算是小數目,本地一些大公司,政府欠款動輒幾十億。”上述公司高管說。
“政府一般的做法是拿土地還,或者可以便宜一些賣。但問題是,現在土地不值錢了。”上述地產公司高管說。
康巴什國投公司副總經理蘇潤飛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承認,康巴什新區建設欠內蒙古博宇事業集團有限公司債務約10億元,園林綠化負債約20億元,東方路橋、新泰、吉泰等民資基礎設施建設公司的債務約20億元人民幣。
“如果政府不欠企業這么多工程款,或者鐵西和康巴什不同時這么大步子開發,現在鄂爾多斯的日子可能會好過一點。”上述地產公司高管說。

“第一步擠掉泡沫,第二步給傷口做清潔,也就是清查融資平臺、重點企業的債務,第三就是補足養分”。如果做到這些,鄂爾多斯或許能迎來一次變得更健康的機會。
“鄂爾多斯是轉得最快的齒輪,突然讓他停下來,后果是最嚴重的。”一位當地房地產公司高管說。
像穿上了紅舞鞋一樣,鄂爾多斯無法停止找錢—投資—找更多錢的步子。為了不讓輪子突然失速,政府不得不四處找錢來保障一些重大項目。
盡管鄂爾多斯房地產業一片死寂,但政府性投資項目卻仍在迅速推進。為了舉辦2015年全國少數民族傳統體育運動會,鄂爾多斯體育中心正在趕建。“體育中心預算4.7億,最后可能會達到8億。”康巴什城建局一位工程師說。
為了保障這些重大項目建設,鄂爾多斯勒緊了褲腰帶。
市政府下令“嚴格控制公用經費”,包括“原則上不新購買公務用車、不新進人員、不新舉辦未經審批的各類大型活動、不新建樓堂館所”。
當地酒水行業一位銷售總監告訴記者,上半年三分之一的酒店關門歇業,幾個主流酒水品牌在鄂爾多斯的銷量都出現了四五成的下滑。
“因為不好報銷,有相當一部分政府的酒水消費檔次,從八九百塊轉移到三四百塊錢這個價位了。”他說。
康巴什國投公司也于8月初貼出了“關于降低經費支出相關事宜的通知”,包括“嚴禁各子公司自行招人”、“一般的招待必須到單位內部食堂進行,嚴禁隨意提高接待標準”等內容。
據記者了解,鄂爾多斯市交通局、人事局等政府部門,曾一度于3月至5月只發放基本工資,后于6、7月才補齊。
在開源方面,市政府、稅務部門已經制定了增加稅收的一系列具體辦法,總的目標是,要讓2012年鄂爾多斯新增地方可用財力達到50億元以上。
招商引資,也日益重要起來。
不久前,鄂爾多斯政府就曾邀請江蘇企業家代表團前去考察,當地政府舉辦了盛大的晚宴,考察的項目里就包括房地產項目。當地政府希望引入外部資金或上市公司資金接盤。
不過更重要的,是幫助當地經濟擺脫對煤炭與地產的依賴,真正建立起健康的產業。
“第一步擠掉泡沫,第二步給傷口做清潔,也就是清查融資平臺、重點企業的債務,第三就是補足養分,比如邀請發達地區的企業家去考察接盤項目。”劉擎說,“這個思路沒錯,但需要提醒的是,如果涉及上市公司和國有企業接盤這些債務,需要履行有關程序,不能讓并不同意接盤的部分小股東和納稅人埋單來承擔這個風險。如果中央政府接盤,也要經過有關預算法和人大會議程序,不能再走一旦地方政府債務危機就中央財政接盤的老路。” (文中魏晨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