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11月26日下午,中國經濟學家年度論壇和中國經濟理論創新獎頒獎典禮在北京舉行。會議開始前,300多名經濟學界人士起立向剛去世的張培剛教授默哀。凝重莊嚴的氣氛里,飽含著中國經濟學界對這位為經濟學發展做出卓越貢獻的大師的崇高敬意。
在3天前的下午2時,張老走了,享年99歲。他的逝世被認為是帶走了經濟學的一個時代,而他正是在1949年前已功成名就的那一代人中,最后辭世的一位。
斷裂的人生
武漢大學關于張培剛的傳說,極富傳奇色彩:他15歲半插班考入武漢大學預科一年級,17歲順利進入經濟系,4年后畢業。他是一個極優秀的學生,創下了畢業各科全優的“歷史上第一”,并被選送進入當時的中央研究院,從事農業經濟的調查研究工作。
張培剛把這段日子稱為思考中國如何走上工業化道路的醞釀階段。在這幾年,他先后寫成了《清苑的農家經濟》、《廣西糧食問題》等著作,時年不到26歲。
1940年,張培剛參加公費留美考試,以文科第一被錄取,成為清華庚款哈佛留學生的一員。武漢大學經濟學教授譚崇臺曾回憶,他在1944年冬天在哈佛遇到過胡適。當胡適得知譚崇臺來自武漢大學,立馬問:“那你們可知道張培剛?他在這里很有名氣。”譚崇臺納悶,“土氣、質樸”的張培剛不知道憑什么贏得了大名鼎鼎的胡適青睞,但后來的交往讓他愈發佩服張培剛,他的妹妹譚慧在后來更成為張培剛的妻子。
1945年,張培剛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農業與工業化》,獲得了有“小諾貝爾獎”之稱的哈佛大學威爾士獎,他也是唯一獲得此獎的中國人。正是這篇被稱為“發展經濟學開山之作”的論著,令張培剛聲名鵲起。
如期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后,應武漢大學校長周鯁生之邀,張培剛回國擔任武漢大學經濟系主任。1945年后,他擔任過國民政府顧問、聯合國雇員華工基建主任,甚至農場工人。而新中國在初期選擇向蘇聯一邊倒,走計劃經濟的道路,熟稔西方經濟學的張培剛失去了用武之地。
有人曾不客氣地說過,張培剛的成績都是在美國時候的事情,“以后他就沒研究,活著而已”。一個尷尬的事實是,在《農業與工業化》之后,張培剛再也沒能寫出比博士論文更值得稱道的文章。
1953年1月,他被調去擔任華中工學院建校規劃委員會委員兼基建辦主任。從經濟學研究到搞基建,多年后,他說過:“他們認為我是從頭號資本主義國家美國回來的,學的是資產階級的東西,教書用不上,但人還可靠,就被調來籌建華中工學院。”
遠離學術平臺的生活令他惆悵。據曾任湖北省社科院院長的夏振坤教授回憶,1953年,受命組建華中農學院農業經濟系的自己找到張培剛,希望他出任農經系主任,渴望恢復學術研究的張培剛欣然答應。但沒等他赴任,肅反運動開始,農業經濟學被當成資本主義的學科,組建農經系的計劃破滅,也就沒人再提張培剛調動的事了。再以后就是十年“文革”了,張培剛和許多教授一樣被發配到農場勞動,在菱角刺和蚌殼碎片成堆的湖畔參加圍湖造田,還放過牛。
張培剛再回到經濟學領域時,已是1978年了。受中國社科院經濟研究所之邀,他赴北京參加我國第一部《政治經濟學辭典》的編纂工作。這一年,他65歲。
1979年,美國經濟學家劉易斯以其對發展經濟學的貢獻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人們發現,他發表的論文,比張培剛晚了好幾年,在論文中闡述的觀點和方法論,正是發展經濟學理論的基本內容。人們提及此事的潛臺詞在于:比劉易斯涉足這一領域更早的張培剛,假如繼續做研究的話,那么諾獎似不該旁落他人。
張培剛被推崇至國內學術高峰,則是1982年后。這一年,著名經濟學家、世界銀行副行長錢納里在訪問中國時說:“發展經濟學的創始人是你們中國人張培剛先生,這是中國的驕傲。”消息報道后,引起中國經濟學界的轟動。
歷史車輪無法倒退,前進之后,只留下輪轍,可以考證,但不能假設。歷史沒有假設,這就是張培剛學術命運的詮釋。張培剛顯然具有隨遇而安的生存能力。當時,他曾經寫過一副對聯展示了微妙的處世哲學。上聯:認真,但不能太認真,應適時而止。下聯:看透,豈可以全看透,要有所作為。橫批:看待人生。
痛苦的反思
回望張培剛坎坷的人生經歷,財經作家蘇小和認為,當時除了讀書人希望立志報效國家這個情懷外,也還有其他原因,比如,當時蘇聯的計劃經濟模式風頭無量,而資本主義國家遇到經濟危機后的蕭條,連羅素、胡適都曾經猶豫過,何況是一個張培剛。所以有人說,那是一個知識分子集體迷失的時代。
譚慧很理解丈夫,“面對那些死去的人,張培剛能活下來已經夠幸運了。那是個悲劇的年代。每個人的遭遇都和張培剛差不多。怎么可能沒有苦惱?可是有什么辦法?”
80年代中期,中國正就對外開放的問題展開大論戰,張培剛的經歷開始為人所知,國內的一流經濟學人忽然發現國內還有這么一個大師級的人物,于是紛紛去攀親戚,學校也開始重視了,門庭冷落多年之后,突然熱鬧起來了。
更多的學者也借著反思張培剛的命運,去反思中國經濟發展走過的彎路。經濟學家胡鞍鋼就多次講,如果當時的領導人能夠讀一讀張培剛先生的著作,或者像今天的政治局那樣,請張培剛先生講幾課,那么中國的歷史可能就會改寫。
事實是,過去老師沒有機會做到的,學生已經實現。張培剛的3個學生巴曙松、張燕生、張軍擴,都曾到中南海講課。
2006年,張培剛基金會順勢而生。門生和追隨者們為張培剛營造了一個學術殿堂,他頻頻出現在各類學術活動中。曾有記者問過張培剛:“你認為中國經濟學界還能出大師嗎?”“很難。”這個曾經游歷中西的老者認真地回答,“學術風氣很不好,當官的如果不帶頭克服掉浮躁和功利之風,很難!沒個三五十年不行。”
大師的風范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資源與環境政策研究所副所長李佐軍是張培剛的弟子,攻讀碩士時曾師從張培剛。談及老師的去世,李佐軍非常悲痛。
談及往事,李佐軍對張培剛的愛國精神印象深刻。他說,“張老師經常跟我們說他為什么要回國,他在美國讀書的時候,總覺得中國在國際上各方面的地位,包括學術地位都比較低,他總是想回來,在自己的國家做出一番學術成就來,在世界的學術界一爭高低。他在做研究的過程中,也是站在中國這么一個貧困落后的農業國家,如何實現工業化,如何實現富強民主這樣的高度來做學術研究的”。
甚至,就連希望自己長壽,張培剛也不是完全從個人角度來著眼的。“他是站在一個國家民族的立場上,總覺得自己還有很多未了的心愿,還有很多思想需要闡述。”
張培剛為人正直,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在他身上體現得非常的明顯。對待學術也十分嚴謹,寫文章時,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都精雕細琢,他寫的很多文章都會在重點文字下面加著重號,這已經成為了他著作的風格。
作為張培剛的學生,除了學術方面,李佐軍感受最深的是張培剛的平易近人。他說,“當時他是大師,我們覺得是高高在上的,但是他對我們這些學生就像長輩一樣關心,沒有任何架子,并且會很細致地關心每個人的生活。誰家里遇到什么困難,或者是其他方面遇到什么困難,他都會給你很直接的幫助”。(綜合《南方人物周刊》、《時代周報》、鳳凰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