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立生
一個夏日之夜
具體年月,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是“文革”中期,全國“派別”林立,“武斗”不斷。
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月明星稀。母親把我從睡夢中搖醒,說,“幺兒,快起來,來了幾個叔叔,要給你換個鋪位”。
借著昏黃的油燈,我清楚地看見家里來了四五個陌生人。其中一個是傷員,已躺在母親鋪好的地鋪上,頭、腳和腿上都纏著白色的繃帶,有的地方還浸著血。旁邊是一副擔架,分明是抬那個傷員用的;另外幾個人已圍坐在桌旁,正在吃著母親煮出的飯菜,狼吞虎咽的。
母親小心翼翼地解開傷員腳上的繃帶,敷了點什么藥水后,又重新輕輕包上。母親把他慢慢扶起,拿過枕頭墊在他的背后,讓他靠著坐定。隨即,母親端來一碗飯菜,用勺子慢慢喂到他嘴里。
母親做的是干飯,用南瓜墊的底,菜是青菜,和了臘肉炒的,后來還上了湯。這樣好的飯菜,在那個年月,我們家除了過年時節,平日里是斷然吃不上的。
母親把剩下的一點點飯菜,連同鍋巴,端給我,用非常輕微的聲音對我說:“幺兒乖,快吃,吃了就睡?!?/p>
母親又鋪了一個地鋪。母親安排兩個叔叔睡到床上,我睡在剛鋪的地鋪邊,中間是另兩個叔叔。小孩的瞌睡總是很香很甜。但那一晚,我分明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始終被壓著,動蕩不得,周身骨頭都是疼的。
迷迷糊糊中,我感覺母親又起床了。
一陣斷斷續續細微的說話聲之后,有一陣小小的響動,之后,一切又很快恢復了寧靜。
最后的響聲,是母親在關后院的門。
不知何時,我睜開雙眼,天已大亮。我發現自己依然還是睡在床上。瞧瞧地面,什么地鋪、擔架、叔叔,全都沒有了,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昨晚的事,像是一個夢。
屋內,除了幾束陽光斜斜地射進來,一切都是寂靜。
母親,早已外出勞動了。
母親 · 地主婆 · 羅嬸
距我們家院子約500米遠處,住著一個地主婆。
這地主婆很老了,據說其丈夫是解放時被人民政府槍決了的。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她差不多都是閉門不出,只偶爾從門縫里露出半個臉來,極少的時候,弓著背在門口蠕動——遠觀像一個蟲子,近看像一個鬼影。這時,如果碰巧被我們一群玩耍中的孩子撞見了,我們立即被嚇得四下里逃竄。
但我多次看見:母親給她送飯去,給她捉虱子,幫她洗被褥……
我們姓袁,老祖宗是袁家山的,從爺爺這一輩開始才搬到了高家方的。
袁家山和高家方,相距六七里路程,中間隔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山梁。
袁家山有一個女人,姓羅,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也從未見過,母親只說我該稱她為羅嬸。這個羅嬸得了一種怪?。核闹珶o力,終年昏睡。開始睡在床上,由于怕冷,后來就干脆睡到了柜子里,屎尿都在柜子里拉,吃喝則全靠著別人可憐,給一點吃一點。
對于羅嬸的病,有不同的說法。傾向性的是:她本沒有病,只是不想干活,好吃懶做,久而久之就成了病,故稱為“懶病”。
正因為有這樣的看法,所以那羅嬸就很難獲得別人的同情和照顧,包括她的家人和親戚。
母親是怎么看待她的病的呢?我不知道。因為我從未聽母親評說過。在我有印象的時候,羅嬸的病已經很重了,已經睡在柜子里了。
羅嬸的丈夫早就死了;她有個兒子(1994年左右,聽說患同樣的病也死了),中專畢業,在外省工作,也許覺得羅嬸這個母親有失他的臉面,所以別說管,終年也問都不問一句;同院里,也還住著她丈夫的哥哥嫂子一家人;同一個生產隊里還有她自己的親妹妹。聽母親說,開始這兩家人還給點吃的,后來大概也嫌她太臟,言語又招人恨,終于也不管了。
大家都不管,怎么辦呢?我母親竟去了。
常常,早晨、中午或是晚上,母親從外干活回來,做好飯,給我們留下一句話:“飯都好了,在鍋里,等你爹回來,你們就先吃,別管我,我去看看你們羅嬸。”說完,母親就取出預先準備好的物品,提著一個口袋或是背著一個背篼,迅速走向那道山梁。
母親的腳步急促而堅定。
我曾許多次目睹過母親離去的背影……
母親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不多大一會兒,就跟那山梁上的幾棵樹融為一體,難于分辨,幾閃,忽的就不見了……
母親說是去“看”羅嬸。其實,哪是一個“看”字就能了結的?實際上,母親是要完成兩件事:一是要把羅嬸拉了屎尿的床單(準確地說是柜單)和被子拆下來洗了并換上干凈的;二是要給她送去幾天的食物。由于她不能起身,母親就做了餅子,切成塊狀,穿上線線,一塊一塊的掛在柜子里,她餓了,就伸手去取來吃。后來,羅嬸手也伸不動了,母親就掛在她的脖子上。
一次,母親去“看”羅嬸回來,母親惡心得吃不下飯。母親對父親說,她推門就是一股惡臭沖了出來,像一股浪,直把母親沖得踉踉蹌蹌倒退了好幾步,母親當時就嘔吐不止。
父親勸母親以后不要再去了,可母親卻對父親說:“遭孽哦。我不去又怎么辦呢?我以后去勤一點就是了?!?/p>
后來,羅嬸死了。后事也是母親去料理的。
母親把羅嬸連同她睡的柜子,一把火,燒了!母親說:
“燒了,一來干凈;二來她活著時總覺得冷,死了,讓她熱個夠?!?/p>
一只白鴿
1970年初春,一個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們家飛來了一只鴿子,白色的。
我們那里的說法是:豬來窮,狗來富,鳥兒飛來是禍。因此,許多人都勸母親把這只鴿子趕走??赡赣H不管這些,收留了它。
母親還特意叫父親給它編了個籠子。
對于年幼的我而言,有一只鳥兒,自然是愛不釋手。
養了沒幾天,母親卻叫我把它放出來。母親說:“籠子小,它在里面不自由?!蔽艺f:“媽媽,放出來,它不就飛了么?”我哪里舍得讓它飛走呢?
母親卻說:“幺兒,飛來是它自愿的。放出來,它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別強它之難。說不準,它還不愿走哩。”
我覺得母親說的有道理,于是就同意放了。
一放,那鴿子就一飛沖天,直入云端。
我想,完了。
哪知,那鴿子在天空穿過幾個云朵,越過幾個山頭,遠遠地翱翔了一個大圈后,幾個盤旋,又滑落了下來。
滑落下來,還穩穩地就歇在了母親的肩上。
從此,那只鴿子就跟母親形影不離。除了偶爾去天空練練翅膀或是玩玩風雨外,整日里都圍著母親飛前飛后。
遇著母親在家里做針線活兒,它就依偎在母親腳跟前或是其他地方,偏著個腦殼,眼亮亮地看著母親。
有好幾次,母親趕集,它也跟著去。
第一次,母親把它往回趕,母親對它說:“你不能去。去了,那么多人,你認得么?如果別人逮了你或是傷了你,怎么辦?”
可當母親走了好長一段路程后,它又跟了去,而且還歇在了母親的前頭,它等著母親,仿佛它倒成了主人,母親成了隨從似的。
母親也直覺得這鴿子好笑而可愛,拿它沒辦法,只好讓它跟著了。
那鴿子還真的聰明。到了集鎮上,母親在街上人群中走,它就在房檐上飛,母親走哪,它就飛哪,一一對應。遇著母親進店子買東西,它就在那房檐上等待。
一次意外,這只鴿子,死了。
母親用一塊白布,把它裹了。
母親把它埋在了一個高高的山頭,母親說:“讓它飛……”
寫在懸崖上的標語
父親對毛主席搞“文化大革命”很是不滿。因為“文革”不僅使父親挨了批、遭了斗,吃盡了苦頭,受盡了侮辱,更重要的是紅衛兵把父親心愛的一柜子的書全部背去燒了。
紅衛兵來搜書的時候,父親不在家?;艁y中,母親只把一部《西游記》和《四書五經》埋在苞谷柜里藏了下來,其余的全被紅衛兵背去燒了。
由此,父親特別反感“毛主席萬歲”這個口號,父親說:“人,是不可能萬歲的!”
在一旁做活兒的母親,顯然理解父親的苦悶和不滿,只輕輕對父親說:“小聲點,小聲點。”
父親是個讀書人,寫得一筆好字。我們那個隊的所有標語口號,包括“文革”中的“毛主席語錄碑”都是父親寫的。
一次,生產隊長又給父親一個寫標語的任務,地點:西山坡上的一個絕崖石壁上;內容:“毛主席萬歲!”。
父親對寫“毛主席語錄碑”還是樂意的,因為他覺得毛主席說的話終究還是對的。但要他寫“毛主席萬歲”這個口號,他就不愿意了。其次,那個石壁雖然非常適合寫標語,但那絕崖陡峭直立,有二十五六米多高,下無攀援之路,上無落腳之坎,怎么去寫呢?可父親迫于當時的政治氣候,也不敢當面拒絕。
回到家里,父親就把這個事和自己的不樂意說給了母親。
母親略加思索后,對父親說:“是好事,去寫吧?!?/p>
父親一臉的疑惑。母親又對父親說:“放心,我自有辦法,我給你當助手。而且,保準你寫了都還想寫。”父親聽母親這么一說,知道母親心中一定有了好主意,所以也就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沒有那么高的梯子,母親就想到了用繩子往下吊。母親同父親一起,用稻草加上竹條,打了一條又粗又長的繩子。
母親給父親做了一支筆,一支大筆,像掃帚那么大。
秋日的陽光,溫暖而明亮。
西山坡,在陽光的照射下也是層林盡染,楓葉紅透。
在那高高的石壁上,父親,就像是吊掛在一根蛛絲上的蜘蛛——只不過,這“蛛絲”的另一頭是繞過一棵大樹后緊緊握在母親手上的——
“我可以寫了,寫啥子?”父親問母親。
“說啥子?大聲點,聽不見?!蹦赣H故意裝做聽不見,母親是要逗弄一下父親,母親笑出了聲。
“別開玩笑了,快說,寫啥子?”父親可不想逗了。
“就寫:人、民、萬、歲 ”——母親說。
父親一聽,一股熱浪涌上心頭!他無法不感嘆母親的智慧和高明!
“你真聰明!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父親贊美著母親。
“少廢話,快寫。否則,我就松繩子了。”母親還在逗弄父親。
父親高興勁一上來,揮舞手中的大筆,撇、捺、橫折、橫……
人民萬歲!
幾個金光閃閃的顏體大字就浸立在了那面石巖上了!遠遠的,三五公里以外,都可看見!
1980年我讀大學回家,都還看見那幅標語。只可惜,后來因為鄉親們開采石料給破壞了。
母親聽書
一個大熱天的正午,整個村莊都浸泡在滾滾的熱浪和一片蟬鳴聲中。
我們家的前屋,門大開著,風正好可以穿堂而過。母親端坐在一個小凳上,靠著墻壁,手里做著針線活兒。父親盤腿席地而坐,坐在母親的腳跟前,面對著母親。父親沒穿衣服,光著背。一本書,就放在母親的膝蓋上。父親正在給母親讀《西游記》哩。
母親一邊聽著父親給她讀《西游記》,一邊依舊忙著自己手中的活兒,偶爾還向父親提出一點疑問或是發出感嘆。
一章或是一回讀完了,父親故意考母親的記性。哪知,母親不僅能準確說出故事的情節,而且還能整段整段地原文背誦,包括那吳承恩的詩句,母親都能一字不漏地背出來。
父親跟母親進行交流,母親居然還能說出一些道道來。
母親雖沒有上過學、不識字,但母親對文學作品的記憶和理解力,讓中師文化程度的父親常常自嘆不如。
父親是一個中師生,解放初先后在廣元的昭化和劍閣縣的碑埡(廟)教書。碑埡距我們家還有百多里的路程,由于那時條件太艱苦,加之有一年連續下了四十天的梅雨,父親得了痢疾,差點丟了性命,所以父親就不干了,自己回家跟著母親當了農民。雖說是當了農民,但骨子里愛讀書的習性還是改不了的,尤其愛讀個《三國》、《水滸》和《西游記》之類的,加之母親又特喜歡聽他讀,父親自然是樂此不疲了。
天不是太熱的時候,父親就在我們家房屋邊上的一個葡萄架下給母親讀書。父親坐在石凳上,母親坐在石凳上,中間是一個小石桌,正好可以供父親放書。父親讀著書,這時候聽書的就不僅僅只有母親,還有一串串的葡萄。
父親給母親讀書的時節,要么是大熱天,要么是大冷天。春秋兩季,那一定是忙碌得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哪有閑暇讀書呢? 若是大冷天,就必定有一盆火,父親、母親坐在火盆邊,母親決不會也決無可能只單單聽父親讀書,母親有做不完的活兒,或是紡線,或是納鞋,或是縫衣。
俗話說,一心不可二用。父親對母親這種聽書、做事兩不誤的本領很是佩服,也很是不解。
一次,也是一個大冷的天,家里來了幾個客人。大家圍坐在火堆邊有說有笑地擺龍門陣,父親就拿“聽書”這事給別人夸耀母親聰明,父親對母親說:“噯,你給我們大伙說說,你是咋個做到一心二用的呢?”
母親并不正面回答父親的問話,卻只調侃父親說:“你們男人家,就一個字,笨!我們女人,能有你們男人那么笨么?”
在場的人們,是一陣笑聲。
仲夏之夜 月亮升起來
母親一生不燒香,不磕頭,也不拜菩薩。母親說:“人死如燈滅?!?/p>
母親不封建,父親更是一個反封建主義的斗士。在這一點上,父親和母親可以說是一拍即合。
距我們家屋后不遠處的一個山坳里,有一口大池塘。
那池塘終年清澈見底,像是一面鏡子,水中有天,天中有云,白云朵朵,像是棉球;周圍長滿了許多樹,有柳樹、柏樹、松樹和楊槐之類的。特別的,在其入口處有兩棵古柏,樹干筆直,聳立參天,像是兩個守門的衛士;一到仲夏時節, 更是鳥兒弦歌,蟲兒奏樂,野花點點,香氣撲鼻。
那口池塘,就是父親和母親天然的澡堂。
仲夏之夜,月亮升起來。父親和母親相互間一個媚眼,背著我們兒女,兩人就偷偷兒的溜向那口池塘了……
夢或者是兆頭
母親的死,按封建迷信的說法,還是有兆頭的。
1970年,萬類霜天競自由的時候,母親賣了一頭大肥豬,收入了五十多元錢。父親和母親帶著我和爺爺,我們四人玩了一趟“成都省”。在成都的人民照相館,我們照了像??苫丶抑螅障囵^在寄來的信件中卻沒有照片,相館方面的解釋是照片壞了,怎么壞的沒有說,只是照價退了錢款。
這是母親生平第一次照相,居然壞了,母親自然是覺得有點遺憾。于是第二年的春天,母親就帶著我的小妹妹去集鎮上照了一張像。母親穿著一件滿大襟藍單布衣裳,留著齊肩的短發,有點像劉海,母親的表情慈祥。妹妹把一本“紅寶書(毛主席語錄)”捧在胸口,是那個時代的印記。照片的背景,是一棵皂角樹,樹枝上有稀稀落落的春天剛剛發出的嫩芽。
又是一個趕集天,風和日麗的。母親算著自己不久就會坐月子了,于是母親就買了一個保溫水瓶。
母親提著水瓶高高興興往回趕。剛走出場鎮幾百米來遠,就突然聽見砰的一聲炸響,差點把母親嚇了個趔趄,待母親回過神來,才發現是自己手中的水瓶爆了,內膽玻璃碎片散落了一地,手中只剩下一個空空的殼。母親只覺得好生奇怪,心想是不是自己提著瓶子摔動不小心碰著哪兒了,但母親看看瓶殼卻沒有碰撞的痕跡,而母親此時正行走在平直的路上,周圍也無障礙物之類的東西。母親就想,這一定是自己蓋瓶塞子時塞得太緊了,以至于里面的空氣膨脹,所以爆了。
一生不相信封建迷信只相信科學的母親,顯然認為自己的解釋是正確的。
又過了幾日,母親做了一個夢:
母親和那只白鴿(前文中提過的)一起去趕集。走著走著,前面就沒有了路,母親正躊躇時,那鴿子飛了來,它說它要馱著母親飛過去,母親覺得有趣,就說那馱吧。于是那鴿子就帶著母親飛,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后來竟在云中穿行,不知何時,那鴿子也幻化成了一朵祥云。母親腳踩祥云,身披佛光。不知不覺中,就到了一個像是仙界的地方。湖光瀲滟,云蒸霞蔚。只見得:亭臺雕梁,樓角畫棟;奇花吐笑,異草展容……
遠遠地,還有兩個仙女姍姍而來,說是來侍候母親的。
待兩個仙女靠近母親欲帶母親走時,母親這才猛然想起,自己今天是來趕集的,怎么卻到了這兒呢?
母親一急,夢就醒了。
一個多月之后,即公元1971年農歷潤5月25日凌晨時分,母親由于產后大出血與世長辭了……
母親,姓高名蓮青,字淑貞,小名春爾,享年44 歲。
責任編輯 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