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詩集的版本與校勘

●顏慶余（江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元好問（1190-1257），字裕之，號遺山，十三世紀上半葉北方中國最偉大的詩人。遺山歿后五年，即元中統三年（1262年），嚴忠杰刊其詩文四十卷，前十四卷為詩。后曹益甫得遺山詩于其家，凡一千二百八十首，又續采遺詩八十二首，凡二十卷。益甫歿后，由其子曹輗付梓印行，時在元至元七年（1270年），距中統印本不過八年。中統、至元二本并行于元明二代，后世鈔刻諸本皆源于此，然二本今并不傳，僅有明人翻刻本存世。元末又有黃公紹鈔本，詩二十卷，僅七百余首，今已不存，未審其出于何本，清人施國祁謂曾從楊鳳苞假讀，［1］而同時稍后，張穆已曰未見，［2］今亦無從考知其面目。

明弘治十一年（1498年）四月，沁水李瀚以家藏至元本付梓于河南汝州。（以下簡稱弘甲本）同年閏十一月（1499年），李瀚得中統本于海陵儲巏處，并付梓于河南開封，李瀚、儲巏皆有序，巏并輯附錄一卷。（以下簡稱弘乙本）李瀚刊行至元本之時，未見中統本，故無校理之事，及其刊中統本時，其序中一言未及讎校。今觀二本異文頗夥，可知當日李瀚但據元本翻刻而已，并未取二本而讎校其異同多寡。近人葉景葵謂弘甲本遇恩綸等字，或抬頭，或空格，當遵元刻款式。［3］益證弘治刊本多存元刻之舊。徐康藏一弘甲本，跋曰：“此元時雕本，故多跳行空字，且字畫尚延趙體，弘治時版尚本，乃修補非重刻也。”①徐康跋本，今藏臺灣圖書館。此處轉引江澄波《古刻名抄經眼錄》所錄跋文，江蘇人民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199頁。可備一說。弘治二本今皆有傳本，弘乙本有《四部叢刊》影印本，尤易得見，弘甲本則見諸數家館藏，亦非秘本難遘者。

后此，凡鈔刻二十卷者，多從弘甲本出，鈔刻四十卷者，多從弘乙本出。其間版本遞傳源流，一一按而可知。略述如下。

明末毛氏汲古閣刊元人十種詩，其一即為遺山詩集二十卷。毛本實從弘甲本出，間有改字，大體仍存舊貌。《四庫全書總目》謂毛本乃從四十卷本中摘出，誤矣。清光緒六年（1880年）南海黎維樅刊本，宣統二年（1910年）成都茹古書局刊本，皆自毛本出。

清呂晚邨南陽講習堂鈔本，出于弘甲本。莫友芝以為此本系影鈔，劉承幹謂非是。二十卷鈔本中尚有錢儀吉跋清初鈔本，今藏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鄧之誠跋清鈔本，存卷一至六。今藏中國科學院圖書館。不審其鈔自弘甲本，抑或毛本。

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無錫華希閔劍光閣刊本四十卷，從弘乙本出。此本于清代最為通行。后之施國祁撰《元遺山詩集箋注》（南潯蔣氏瑞松堂道光二年）、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定襄李镕經京都貴文堂道光二十七年刊本、道光三十年（1850年）陽泉山莊刊本、光緒七年（1881年） 忻州讀書山房刊本、光緒間海豐吳重熹輯石蓮庵匯刻九金人集本，皆自華希閔刊本出。《四庫全書》本亦從弘乙本出。

又有明鈔本二種，一本清丁丙跋，南京圖書館藏，一本清陳本禮、陳逢衡朱筆校補，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藏，皆為四十卷，不審其出自弘乙本，抑或中統本。

此外，如明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刊潘世仁編《宋元名家詩集》本十卷、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萬廷蘭刊本八卷，大抵不出于弘治二本。

綜此而言，遺山詩集傳世者二系，二十卷本其一，四十卷本亦其一，而前者之存世祖本為弘甲本，后者則為弘乙本。持校弘甲、乙本可知，二本之異文互有長短，而弘甲本收詩較弘乙本增多八十一首。故今日校理遺山詩，應以弘甲本為底本，而以弘乙本相對校。此固不待言而自明者。

遺山詩集，元明二代遞有刊版，校讎之事則無聞焉。明萬歷間潘是仁本、崇禎間毛本皆時有改字，然多出臆改，非關讎校。清初始有學者注意于此。長洲顧嗣立編《元詩選》，收遺山詩數百首，略有校勘，而不明所依何本，僅曰一作某而已。江都郭元釪編《御訂全金詩增補中州集》，其中遺山詩所注異文，全襲顧選。海寧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乃其讀華希閔刊本之札記，于其文字訛謬，頗致商榷。施國祁箋注本頗采其說。然查校不據異本，徒事揣測，實無足觀者。南海黎維樅翻刻毛本，末附考異一卷，或有一二可采焉。

迨及清末，趙培因搜集眾本，旁及選集，以廣征異文，撰成《考證》三卷，附讀書山房刊本以行世。夷考其實，趙考居功至偉，然有缺憾者三，一則以晚出之讀書山房本為底本，二則不明版本源流，羅列異文而不知審奪去取，三則不知有弘甲本。

近人王永祥有《遺山詩集校勘記》一文，②載1931年《東北叢刊》。搜尋未得。至若名家手校諸本，如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藏佚名錄清何焯校并跋本、上海圖書館藏葉景葵校本、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錢大昕等批校本等，皆可參閱，俟他日尋訪。

今人姚奠中主編《元好問全集》（增訂本，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以下簡稱姚本），詩亦以讀書山房刊本為底本，校勘則全錄趙考，間有拾掇補遺，不為無功，然趙考之缺憾仍相襲無補。姚本屢見今日學者閱讀、引用，習非成俗，以為定本。今略舉數端，以明其不可援據。

其一、無視弘甲本之失。弘甲本理當用作底本。姚本竟不知有弘甲本。

姚本卷一《飲酒五首》其二：“百偽無一真。”案：偽，他本同，惟弘甲本作為。姚本不出校。

姚本卷二《示程孫四首》其三：“芳蘭茁其芽。”案：茁，他本同，弘甲本作出。姚本不出校。

其二、無視弘甲本并漏校弘乙本之失。弘乙本在姚本所列參校諸本中，然漏校甚多。

姚本卷一《送欽叔內翰并寄劉達卿郎中白文舉編修五首》其四：“徇俗恨太卑。”案：徇，弘甲、乙本皆作狥。姚本不出校。

姚本卷三《西窗》：“樹影離離動微風。”案：影，弘甲、乙本皆作陰。姚本不出校。

其三、妄刪舊本所存音注。弘甲、乙本保存多處音注，不審何人所為。校勘應多聞闕疑，不當妄刪舊本文字。

姚本卷一《麥嘆》：“三歲廢不治。”案：弘甲本在治字下有小字注曰：“平。”弘乙本等無此音注，姚本同，且無校。

姚本卷一《乙酉六月十一日雨》：“郁郁無邊涯。”案：弘甲、乙本在涯字下皆有小字注：“音崖。”姚本無，亦不出校。

姚本卷一《阻雨張主簿草堂》：“漫淫成積雨。”案：漫，弘甲本作浸。又，弘甲、乙本及他本在淫字下皆有小字注：“去聲。”姚本無此音注，亦不出校。

其四、誤從讀書山房本且漏校明清諸本。

姚本卷一《后飲酒五首》其二：“誕幻苦無實。”案：苦，弘甲、乙本、毛本、華本皆作若。姚本不出校。

姚本卷二《學東坡移居八首》其二：“十日得安居。”案：日，諸本皆作口。姚本誤。

其五、妄刪舊本所存異文。

姚本卷三《密公寶章小集》：“獵取大國如驅羊。”案：弘甲、乙本、華本在羊字下皆有小字注：“取一作兩。”姚本刪去。

［1］（元） 元好問撰，施國祁注．元遺山詩集箋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2］（元） 元好問．元遺山先生集［M］．清道光三十年（1850年）陽泉山莊刊本．

［3］顧廷龍．卷盦書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