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
現代的問題意識及其應對
——深圳學術文化建設芻議
張克
思考深圳學術文化建設的問題與主義,需要在三個層面上進行:“現代化題域——政治經濟制度的轉型;現代主義題域——知識和感受之理念體系的變調和重構;現代性題域——個體——群體心性結構及其文化制度之質態和形態變化。”①本文即以此為線索呈現自己的思考,論述次序略有調整,蓋源于其中的關切有輕重緩急的考慮。
現代性題域指涉的是深圳的“個體——群體心性結構及其文化制度之質態和形態變化”,可以一言以蔽之,即這座城市的精神氣質。這種精氣神自然曲徑通幽于極具有體驗性的“個體——群體心性結構”,非知識社會學的理性話語所能輕易捕捉。尋找某些具有象征性的思想事件或許不失為一種討論的途徑。
1988年1月,曲嘯和李燕杰兩位“青年導師”,前往深圳的蛇口與青年移民對話,能言善辯的“德育教授”在演講現場遭遇與會者的激烈反駁,并引發全國范圍的思想爭鳴,此即著名的“蛇口風波”。“‘蛇口風波’對于分析當代中國的倫理秩序的變化,頗有典型性。‘風波’本身,顯得是兩種倫理觀的沖突。蛇口青年的論點是:自私是否是不道德的。然而,真正使這一詰難成為‘風波’的,并不僅在于蛇口青年提出的自私道德,更在于詰難行為本身對德育教授的社會法權身份的挑戰:德育教授憑什么資格向青年提供應該且必須信奉的人生倫理。……蛇口青年的質詢意味著,社會生活中的個體對倫理具有理性的選擇意識,這種意識在政黨國家的制度結構中受到抑制。一旦強制性的制度結構松弛,倫理的個體自主的抉擇意識就會復現。”②
蛇口事件最為尖銳之處在于它在“現代性題域”的宣稱——“倫理的個體自主”,借用蛇口事件發生10年后深圳的一本流行小說的題目的話,它較為直白的表述是“我的生活與你無關”。“倫理的個體自主”在深圳的吶喊,將這座城市深深定位在了現代中國的精神地圖中。自“五四”時期陳獨秀在老北京城里思索“倫理的覺悟為吾人之最后覺悟”,到1930年代大上海的青年革命者在革命與戀愛之間的靈魂掙扎,再到1940年代充滿革命浪漫主義的延安城里一些“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面對集體價值導向的苦惱……“倫理的個體自主”在中國已整整掙扎了一個世紀。“倫理的個體自主”可以說是在中國的“現代性題域”內極為重要且尖銳的問題。它事關整個社會秩序的設計、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的邊界劃分、個體權利的確認、個體經驗的合法性等一系列核心的問題。
長期以來,我們對深圳的表述更多地著眼于其政治經濟制度革新的角度上,而忽略了這座城市誕生及其生長的精神性意涵。“倫理的個體自主”之所以能在深圳發聲進而已成為某種底色(流行色),與現代性題域內深圳的“文化制度之質態和形態變化”不無關系。何為深圳的“文化制度之質態和形態變化”?其變化的推動力是什么?借用尼采的概念,同樣可以一言以蔽之,即這座城市的“文化的造型的力量”。
深圳作為一座正在高速成長的移民城市,它最為珍貴的正是這種百無禁忌的“倫理的個體自主”以及由此而來的“文化的造型的力量”。深圳正以“越軌的筆致”,不斷累積著生動而鮮活的生活世界,可以說是中國的現代性意涵展示得最為充分的城市,“倫理的個體自主”與“其命維新”的價值偏愛業已成為城市發展的強大精神動力。如何面對深圳的“文化的造型力量”,是深圳學人認同深圳這座城市的價值偏愛的核心問題。
現代化題域指涉的是“政治經濟制度的轉型”。而如果從政治學、社會學的視閾對發生在深圳的這種深刻的結構性的“政治經濟制度的轉型”給予準確的定位,我們以為,“市民社會”的發育與生長也許是最不應回避的視角。
源于西方的“市民社會”的理念固然有著復雜的歷史意涵,例如希臘城邦時期更強調政治自由,自然法哲學津津樂道的是契約理性,近代市民社會與國家二分的論述框架則更強調經濟自由的權利,而當代市民社會與國家、市場經濟三分的論述突出的則是市民參與公共領域的權利。我們更注意到“自由主義”與“國家主義”這兩類不同價值取向的思想資源對“市民社會”的闡釋爭奪同樣異常之激烈。“自由主義”者關于限制政府公權力泛濫的警告與“國家主義”者反對個人利益膨脹置公共利益于不顧,最終導致社會失序的論述均是市民社會發育過程中的棘手問題。但無論怎樣,市民社會這一理念所標示出的國家、社會、個人之間關系的重新定位與調整在深圳是相當顯著的。在深圳的社會結構深刻的調整過程中,基于深厚學術背景的智力介入,其方式與深度,無疑都值得深圳學人認真加以探討,而此類探討無疑將有助于形成以深圳經驗為研究范本的市民社會研究的學術共同體。基于此理由,我們相信,所謂深圳學派的構建并非文詞上的呼吁而已,因為深圳社會的發育已為其提供了絕好的研究范本。
在“現代化題域”內,我們確認把市民社會的研究作為深圳學派構建的核心學術命題,結合筆者自身的學術志趣,其具體的著力點至少可以包括如下方面:
第一,加強現代職業倫理的研究。
市民社會的確立需要高度發達的市場經濟,而如果沒有高度誠信的現代契約理性的建立,市場的運行將是難以為繼的。這是因為,和中國傳統社會基于家庭倫理本位(宗族、人際本位是其延伸)的社會結構形態不同,現代市民社會構成的邏輯是個人需要遵循一種契約/權利本位(責權對等)的現代契約理性參與社會的分工。
契約理性之于現代市民社會的重要,具體體現在市場參與者的職業倫理上。如果市場參與者在其職業活動中不遵守契約倫理,缺乏現代職業倫理的自覺,社會將付出數倍的代價來維持社會秩序的穩定。市場經濟運行的理想情況是,“在職業群體里,我們尤其能夠看到一種道德力量,它遏止了個人利己主義的膨脹,培植了勞動者對團結互助的極大熱情,防止了工業和商業關系中強權法則的肆意橫行。”③而中國的現實卻是如茅于軾先生認定的那樣:“所謂職業道德是伴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而產生的,是一種新的道德觀,這是我國的傳統道德范疇所沒有的新事物。”④的確如此,以契約/權利為本位的現代職業倫理作為一個極為現代的問題,是與整個中國社會的市場化進程休戚相關的。在現代職業理性的構建上,中國傳統文化并無多少資源可以提供,這一事實勢必會成為中國社會走向現代市民社會的短板。深圳作為中國市民社會因素發育較為豐富的城市,其職業倫理的實存狀態究竟如何,應該是判斷深圳市民社會發育程度的重要指標,因而也應該是一個具有重大理論及實踐價值的學術話題。遺憾的是,就筆者的閱讀視野所見,相關學術探索的嘗試極為匱乏。如果深圳學人能摒棄僵硬的傳統學科建制的藩籬,以社會轉型中亟需應對的問題為中心,深度思考諸如現代職業倫理的培育此類的政治、社會、經濟領域的學術命題,相信定能呈現出不乏深度的學術成果。
第二,加強職業社會學的研究。
在現代市民社會的公共領域內,所謂“人類的文化理想”越來越趨于多元乃至破碎化。西方市民社會的發展經驗提醒我們,隨著中國市民社會的迅速發展,如何關注公共領域內個體的職業認同、身份認同,已成為思考社會有序發展的重要課題。所以,我們對職業社會學的深度研究已迫在眉睫。所謂職業社會學,是研究職業與社會、家庭、經濟、階層、教育制度、分配等關系的社會學的分支學科。市民社會發育成熟的國家,其職業社會學的研究極為活躍。以美國為例,其職業社會學學派林立,顯示出強勁的學術活力和參與社會生活的能動性。⑤相比之下,中國職業社會學的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更缺乏這方面的問題意識。
以“農民工”在深圳的稱謂為例。現在深圳的官方稱呼是“來深建設者”。“來深建設者”稱謂的良苦用心在于,回避了“農民工”稱謂本身的身份歧視。這種身份歧視是由當下中國的城鄉二元制的制度設計所決定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深圳的發展機遇也曾得益于這種并不合理的制度設計。“來深建設者”的稱謂有著抹平身份差異的強烈意圖,這是和市民社會的身份平等意識相匹配的,但這一稱謂本身又具有強烈的排斥意味,提醒著深圳某種曖昧的優越性。職業社會學的問題意識提醒我們,現代市民社會的身份認同,經常附著在職業認同之上,諸如“來深建設者”這樣的稱謂對不具深圳戶籍的群體并無吸附力,最多成為一個空洞虛偽的所指,甚至會激發起負面的情緒反應。在深圳市民社會的發育過程中,對各種職業、行業協會的認同反倒是凝聚文化向心力,生成城市文化軟實力的重要途徑,而對這一切的關懷和深入研究都會給深圳學術發展與城市人文精神的培育帶來諸多契機。
特別指出的是,一方面,職業社會學的問題意識可以將嚴肅的學術工作與深圳學人的人文關懷高度統一,另一方面深圳市民社會的生長也確實正在為這一研究領域提供難得的機遇。例如,在非政府組織(NGO)及社會服務組織的發展方面,因地緣優勢深圳在認真學習香港的發展經驗的同時,又結合國內的制度環境,已形成較有特色的發展態勢,現在已經到了認真總結經驗,形成某種發展的新的共識的臨界點上。再例如,在深圳龐大的產業工人群體的職業生態、權利缺失、身份認同、體面勞動等諸問題上,已不能僅停留在淺層的媒體報道、籠統評論層面,需要有更為專業、更為實證性同時秉持價值中立立場的學人的深度研究。之所以提出深圳學人的研究態度應更多一些“價值中立”的努力,是因為:深圳對此類領域的關注并非沒有,只是研究類型過于單一,大多以提供政府決策的應用性研究為主,這一狀況勢必會影響更為多元、更具有活力的學術生態的培育。而如果沒有更為多元化的學術機構、更具創新性的學術成果,政府相關決策所亟需的智力支持也難以真正落實。
需要說明的是,筆者從自身知識背景出發所提出的上述學術著力點,當然遠遠不能涵蓋市民社會的研究領域。筆者對深圳經驗的重視也無意規勸深圳學人放棄對更廣闊的學術視野的涉獵。恰恰相反,深圳學術文化建設的薄弱之處正在于基礎性的人文學術的深度不足。如何解決此問題,我們認為,可考慮的路徑如下:一方面認真思索市民社會的興起所帶來的各種問題,整理總結深圳發展所累積的經驗;另一方面同樣高度重視基礎性的人文研究,接納更具穿透力的中外思想資源。相信二者之間的互動對激發深圳學人學術研究的活力,提升學術的敏銳性,必定大有裨益。
現代主義題域指涉的是“知識和感受之理念體系的變調和重構”。自晚清以來,在民族國家的制度建構及西學東漸的知識大潮中,這一“知識和感受之理念體系”的“變調與重構”之深,足令我們的邏輯思辯或虔敬感受都充滿了“現代”的氣息。這份“現代”的塑造使學人們不再有傳統士大夫那樣深具修身齊家平天下的道德優越感,而更多的是以具有某種專業知識的職業身份參與到社會的秩序中。在當下的學術制度中,如何在國家權力、社會責任、知識群落的縱橫交錯中尋找到個體學術的安身立命之處,盡可能追求道統與學統的相契合,實為一“切問而近思”的大問題。
對于深圳的學人來講,還有著如下的處境要面對:在全國的學術群落分布上,深圳無疑較為邊緣化。即使在深圳本地,學人的知識群落也呈現出有點無面的稀疏狀態,難以發揮出聚集性效應。回應這種處境的方法自然有多種,譬如盡快發展深圳高等教育,增加學人的聚集密度,南方科技大學的籌建即為一種努力。又譬如我們應努力提升學術發展的自治權,掙脫學術制度上過于唯京滬兩地的知識群體馬首是瞻的局面,近來建構“深圳學派”的呼吁即有此意。但更重要的是,構建“深圳學派”的呼吁實際上是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即分散于各類學術機構中的深圳學人作為一個共同的文化群體如何自我定位、自我認同。
這其實是一個“文化政治”的命題。“文化政治之所以在現代性問題中占有一個突出的位置,是因為它關系到每一個文化群體的自我定位、自我理解和自我主張。它敦促屬于不同文化和‘生活世界’的人迎接異族文化和世界文明的挑戰、為捍衛和改造自己的文化和‘生活形式’而斗爭。它逼迫人無時無刻不去思索在一個日益縮小的地球和日益擴大的人類交往范圍里的‘同’與‘異’、‘分’與‘合’、‘存’、‘亡’、‘興’、‘衰’的問題。”⑥“文化政治”的問題意識之所以能夠成立的前提在于,現代的世界本身就是由“不同文化和‘生活世界’”組成的,而每一個知識群落都在“為捍衛和改造自己的文化和‘生活形式’而斗爭”。現代世界中“文化政治”的問題意識提醒我們,一個文化群體的真正的認同必須要在與其他文化群體的區分中才能得以彰顯,或者說,文化領域內最為重要的是“異”、是“分”、是個性。那么,深圳的學術個性到底是什么?
在三十年的發展里程中,深圳確實已經形成某些較有特色的學術領域,比如鄧小平經濟特區建設理論、經濟特區問題研究、打工文學的研究,又比如香港基本法研究、港澳經濟研究等。但也應該看到這些研究更多的憑依了政策與地緣優勢,其學術深度和影響力都多有局限。對于深圳未來的學術發展而言,一方面應深化這些具有地域特色的研究領域的深度,而另一方面或許更重要的是尋找契合深圳精神氣質的學術生長點。之所以要強調新的學術生長點要契合深圳的精神氣質,筆者有如下的理據:①現代的學術制度趨于專業化,深圳學人的知識背景、學術興趣也千差萬別,如果深圳的學術共同體的建構僅僅限定在特定研究領域內,難免格局太小。②真正能標示一個學術流派個性的并非特定的研究領域,而是學人們在不同學術領域呈現出的某種相近的問題意識、價值取向和學術品質。對于深圳學人來說,深圳的城市精神其實才是我們最高貴的共同精神資源。前文所提出的深圳的“倫理的個體自主”,其實就是一種問題意識、價值取向和學術品質。“倫理的個體自主”,表征的是高度敏銳而勇于負責的問題意識,是獨立思考、勇于嘗試的價值偏愛,更是開放、包容、慣于越界的學術品質。
注釋:
①②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第3頁;第520~521頁。
③涂爾干:《社會分工論》二版導言,渠東譯,三聯書店,2000年,第22頁。
④茅于軾:《中國人的道德前景》,暨南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43頁。
⑤劉思達:《職業自主性與國家干預——西方職業社會學研究述評》,《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1期。
⑥張旭東:《尼采與文化政治》,《讀書》2002年第4期,第20頁。
(作者:深圳職業技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