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孝穎
(上海電力學院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0)
《紅樓夢》中音位結構仿擬的語用價值
么孝穎
(上海電力學院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0)
《紅樓夢》中使用了大量的仿擬,其中音位結構仿擬更是隨處可見,曹雪芹或利用音位結構仿擬隱喻自己的寫作意圖進行自我保護,或利用音位結構仿擬隱喻故事情節和脈絡,或利用音位結構仿擬隱喻人物性格命運遭遇,或利用音位結構仿擬隱喻諷刺或者寄寓作者的愛憎褒貶。
音位結構;仿擬;《紅樓夢》;語用價值
認知語言學家和語用學家都強調語言的單位是形-義象征體,即,每一個形式都有與其相對應的意義和功能,Verschueren強調這種語言現象可以是任何層次或任何類型的表達形—義關系的語言結構[1],認知語言學家們稱這種語言結構稱為構式,牛寶義[2]指出構式一詞由來已久,幾乎語言學研究的任何內容都可以稱作“構式”。構式相當于傳統語言學中的結構,即任何處于橫組合關系的一系列語言單位都可以稱作構式。仿擬話語是一種語言現象,也是由形式和意義組成的形-義象征單位,即構式。么孝穎指出[3]在交際中,形式表現為語法結構,口語中具體體現為音位結構,書面語中體現為字素結構;意義表現為語義結構,語義結構是對概念結構的表征,所以語義結構反應概念結構。么孝穎根據仿體從本體中所繼承下來的某個或某些結構的突顯性,把仿擬話語分為四種情況[3]:第一,仿擬者繼承本體的概念-語義結構和語法結構;第二,仿擬者改變本體的概念-語義結構和語法結構,然后繼承被改變的概念-語義結構和語法結構;第三,仿擬者繼承本體的音位結構;第四,仿擬者繼承本體的字素結構。在仿擬話語的生成過程中,仿擬者最大限度地模仿本體已固化的或者既成的言語表達形式和意義,使仿擬話語和被仿擬話語在語言表達形式和意義上都表現出一定的相似性。我國古典名著《紅樓夢》中大量使用四種仿擬話語,由于篇幅所限,本文只對小說中音位結構仿擬的語用效果進行闡釋。
《紅樓夢》開篇,“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原來曹雪芹撰此《石頭記》是故意用“假語村(賈雨村)”言一段把“真事隱去(甄士隱)”的夢幻之中的故事以悅世人眼目破世人愁悶,所以作者所虛構的大荒山無稽(荒誕無稽)崖青埂峰的神話,空空道人所看到的“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的“石兄”故事,只是為世人適趣解悶的荒誕無稽的故事,“毫不干涉時世”,所以任何“朝代年紀,地輿邦國”都“失落無考”。這顯然是曹雪芹為躲避文字獄的自我保護之舉,類似當今文藝作品中的“故事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如有雷同,深感抱歉”的免責聲明。所以《石頭記》“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曹雪芹在小說開篇利用“真事隱”、“假語存”以及“荒誕無稽”等的音位結構進行仿擬,擬創出“甄士隱”、“賈雨村”、“荒山無稽”,目的就是為了避免遭到文字迫害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所以作者自嘲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這里面也暗示了作者在家道沒落之后家人以及自身的不幸遭遇,所以他只好自嘲自己的故事全是適趣解悶的“胡謅”亂語,可謂“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作者利用音位結構仿擬,把暗示故事情節發展脈絡的旁白隱喻在具有相同或者相似音位結構的人物命名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甄士隱的下人霍啟(仿擬“禍起”),他的出現暗示甄家禍事連連不斷并殃及整個紅樓。先是霍啟抱著年過半百的士隱夫婦膝下唯一的愛女三歲的英蓮去看社火花燈,不慎將英蓮丟失,畏罪逃責他鄉。禍不單行,福不雙降,士隱夫婦思女成疾,甄家遭遇大火和強盜、被迫投奔岳丈、寄人籬下受盡欺辱、士隱被迫出家,到此由“霍啟(禍起)”引起的災禍還遠沒有停止,英蓮自從被丟失之后,被拐子隱姓埋名養到十二三歲,又被拐子一女二賣,首先賣給了馮淵,然后又偷賣給了呆霸王薛蟠,那薛蟠竟令手下打死了馮淵,可憐的英蓮又被呆霸王薛蟠拖去做侍妾,改名“香菱(相憐)”,后又被夏金桂改名“秋菱(求憐)”,真是秋風掃落葉,“香魂返故鄉”。綜觀英蓮的一生,真是應了癩頭和尚的判詞“有命無運”,豈是一個“應憐”所能了得。英蓮是《紅樓夢》中第一個出場的薄命女子,在書中雖然不是女一號,個性也不是很鮮明,但卻很受作者偏寵,可謂部分地代表了作者真實的審美取向。從乳名英蓮到香菱再到秋菱,她的命運一步不如一部,直至成為一個“有命無運”的香魂。香菱的命運也暗示了小說中整個紅樓女子的悲慘結局,這在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姑早就有所暗示,他所飲的所謂“千紅一窟”以及“萬艷同杯”,只不過是隱喻了紅樓女子紅顏薄命最終都難逃“千紅一哭”以及“萬艷同悲”的命運。所以,霍啟,不僅使甄家走向了衰敗,也隱喻了整個小說中的四大家族的衰敗。
賈寶玉、林黛玉以及薛寶釵是《紅樓夢》中三個主要人物,寶黛之間的愛情又纏繞著與寶釵之間的是與非,寶玉和黛玉之間的愛情悲劇也暗示了寶玉和寶釵之間的悲劇結局,三人的悲劇情感糾葛也暗示了家族以及社會的衰敗和沒落,曹雪芹把這一切寓意都隱喻在了對黛玉、寶釵以及寶玉的住所命名上。我們來看一看三人的住所命名。“瀟湘館”是林黛玉客居榮國府的住所,它的音位結構同“消香館”,隱喻黛玉在此香消玉損,更隱喻了她與寶玉之間的愛情悲劇;寶釵在大觀園的住所“蘅蕪院”,音位結構同“恨無緣”,寶釵與寶玉之間盡管得到了世俗的支持和慫恿,最終步入洞房,但寶玉看破紅塵出家為僧,寶釵只好“恨無緣”;“怡紅院”是大觀園中賈寶玉的住所,富麗堂皇,雍容華貴,花團錦簇,剔透玲瓏,不愧是一個“花柳繁華之地,富貴溫柔之鄉”,這正是西方靈河岸上赤瑕宮神瑛侍者在凡間投胎的地方。“怡紅院”的音位結構同“遺紅怨”,寶玉最終看破紅塵削發出家為僧,在大觀園女兒國里留下了永遠的遺憾。黛玉“香消玉損”的“瀟湘館”、寶釵“恨無緣”的“蘅蕪院”以及寶玉被迫出家遺憾大觀園的“怡紅院”都恰如其分地隱喻了小說的故事情節和發展脈絡。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大量使用了諧音仿擬,利用相同或者相近的音位結構,把所塑造的人物性格特征以及命運遭遇等內涵隱喻在人物的命名中,使人物名稱與人物性格特征和命運緊密關聯。以小說中的主人翁賈寶玉為例。寶玉,銜玉而誕,是賈府的第四代核心人物,承繼著光宗耀祖為賈家續寫輝煌的歷史使命,然而賈寶玉在小說中卻是以一個封建叛逆者的形象出現的,他與傳統的封建衛道士格格不入,所以在賈政看來寶玉是“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的逆子,為此寶玉也飽嘗了作為封建禮教化身的賈政的責罵與鞭笞。寶玉從骨子里厭惡世俗的功名利祿,他愛花朵、愛美麗、愛青春、愛生命,他愛天地萬物之中任何的生命,他追求自由幸福的愛情,他充滿了博愛之心同情之心,他期盼擁有極度的自由與理想,他為自己身為男兒身而深感遺憾,他以女性為理想的精神依歸,認為“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所以“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于是大觀園就成了寶玉的“人間天堂”,也成了他逃避與反抗世俗強加給他的承繼賈府繁榮昌盛的重責大任的避風港,在他眼里,只有大觀園才是他追求自由與理想的世外桃源。但是在殘酷的封建衛道士面前,他在大觀園的愛怨憂愁到頭來全是“人非物換——-萬境歸空”的一場夢幻而已,寶玉也最后回歸了他的本真——“無材可去補蒼天”的一塊頑石,成了地地道道的“假寶玉”,他不是貴族家庭光宗耀祖的“真寶玉”,自然也就“枉入紅塵若許年”。呼應了作者開篇的交代,“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待劫終之日”——“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之后,“復還”了“本質”而已。所以,賈寶玉是“假寶玉”的隱喻,作者從開篇就暗喻了他叛逆且遭摧殘的一生。
占據《紅樓夢》金陵十二釵前四把交椅的是賈元春、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她們是賈府的四大小姐。元春被幽禁在“終無意趣”“見不得人的地方”,在復雜的宮廷斗爭中“虎兔相逢大夢歸”早早地夭折了;迎春被父親賈赦抵債嫁給孫家后一年就“侯門艷質如蒲柳”、“公府千金似下流”,最后被孫紹祖摧殘致死,真是“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梁”;探春精明能干,有膽識有氣魄,卻最后卻“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揮淚遠嫁他鄉;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長,淄衣頓改昔年妝”,親眼目睹了朝夕相處的三個姐姐的悲慘結局,于是產生了出家棄世的念頭,做了尼姑,與青燈暮鼓晨鐘作伴。四姐妹的命運真是“原應嘆息”,曹雪芹擬仿了“原應嘆息”的音位結構。
曹雪芹在小說中大量運用音位仿擬,把自己的愛憎褒貶隱喻在具有相同或者相似音位結構的人物姓名中,以示作者的喜怒哀樂,褒貶愛憎。比如,小說開篇賈雨村訪問甄士隱,見一丫鬟,“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動了心思。碰巧這丫鬟對這生得“雄壯”卻衣衫襤褸、主人意欲幫助周濟的賈雨村回頭多看了兩次,竟被賈雨村誤認為對其有情,“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后來,賈雨村做官后,年年不忘這丫鬟,于是“轉托問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這“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嬌杏當然求之不得,“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作正室夫人了。”正如判詞所說“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你說嬌杏不“僥幸”嗎?這里,作者本意不在諷刺嬌杏個體,而是通過個體達到諷刺“婦以夫為貴,婦以夫為榮”的封建婚姻觀念。
賈政在小說中雖不是主要人物,卻是一個重要角色。賈政上有長兄賈赦,雖不是長子,卻是賈府實際掌權者,作為這個百年望族的一家之長,他所關心的是家運福澤如何綿長,家族如何保持繁榮昌盛,子孫如何光宗耀祖等等,他認為這是他作為賈氏子孫最義不容辭的責任,所以為了家族的利益和家族的榮譽,他“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尤其是對“略可望成”的兒子寶玉,管教更是苛刻粗暴、動輒責罵鞭笞,所以在賈府他整天就是一個不茍言笑一本正經望子成龍的嚴父形象。如果說賈政與寶玉等子侄的沖突是他人生悲劇的核心,那么賈政在官場上如何?是否春風得意一帆風順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此時處于末世的官場貪污腐敗,道德淪喪,信仰危機。他的同僚張如圭,就是“張如鬼”,還有身邊許多的清客,不是專門“沾光(詹光)”,就是“善于騙人(單聘人)”,或者是“不顧羞恥(卜固修)”。可惜賈政一個典型的封建貴族士大夫的衛道士,處于家運衰敗以及封建社會制度沒落的歷史背景下,他的一切努力都注定是徒勞和枉費心機,所以他沒有治國興家的光輝業績,賈府也沒有逃脫走向沒落的命運。他的所謂的“正路”和正經也成了具有諷刺意義的“假正”。作者對于賈政的命名本身意不在諷刺其人“假正(經)”,而是意在諷刺處于末世的封建社會,它提倡封建士大夫人生信條,卻又毀滅奉行如此信仰的殉道者,揭露了處于末世的封建道德機制和封建社會制度的腐朽。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大量使用音位結構仿擬,利用自己作者的身份和方便為小說中的人物進行諧音仿擬命名,一則隱喻自己的寫作意圖避免文字獄;二則出于小說創作的需要,或隱喻故事情節發展和小說脈絡;或隱喻小說中人物性格命運遭遇以達到塑造符合人物身份地位品行修養等的人物形象;或借音位結構仿擬隱喻作者的褒貶愛憎為讀者呈現一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紅樓百態人生大觀園。
[1]Verschueren, J. Understanding pragmatics[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Research Press; Edward Arnold Limited, 2000[1999]: 2.
[2]牛保義,席留生.仿擬構式生成的認知語用學解釋[J].現代外語,2009(2):21-25.
[3]么孝穎.仿擬話語的認知語用研究[M].北京:國防工業出版社,2008:98-106.
(責任編輯、校對:韓立娟)
Pragmatic Value of Parodying Phonological Structures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YAO Xiao-y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Shanghai University of Electric Power, Shanghai 200090, China)
CAO Xue-qin made a good use of parodying utterances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including phonological structure parody. By parodying phonological structures in the great novel, the writer concealed his metaphorical intentions for the purpose of self-protection, hinted obliquely at the developing clues of the story, enveloped the characters and fate encounters of some characters in the novel, and expressed the writer’s love and hatred as well as praise and blame.
Phonological structure; Parody; A Dream of Red Mansions;Pragmatic value
H030
A
1009-9115(2012)06-0045-03
上海市教育委員會科研創新項目(11YS200)
2012-10-08
么孝穎(1966-),女,河北豐南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為文體學、語用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