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雁

編者按書畫之于人,如煙云過眼者。今年6月,以此寓意的“過云樓”藏書先是在拍賣公司以2億多元創下中國古籍拍賣的世界紀錄,賺足了公眾的眼球;接著,北京大學以優先購買權與江蘇鳳凰集團進行競購,更是引發公眾熱議。人們在質疑炒作的同時,很少有人去關注這批藏書究竟有哪些內容、是如何傳承的,它的價值何在。
其實,這批藏書在2005年曾上過拍場,被人以2300多萬元買走,也創下當時的成交紀錄。我們希望,這批國家珍貴古籍不要再次進入拍賣市場,用不斷倒手等藏書之外的東西來娛樂公眾,讓書香染上商業氣息。特別是在追求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時候我們更希望,用它的內容來造福公眾,使中華民族的這種文化傳統在過眼云煙中傳承下去。為此,本刊邀請南京大學教授、中國閱讀學研究會會長徐雁先生來闡述中國的傳統私藏。
問:私家藏書的歷史貢獻有哪些?私家藏書與國有藏書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
答:在中國歷史上沒有公共藏書機構的前提下,產生于我國封建私有制社會土壤中的私家藏書樓,為搜集和保存先賢往哲的歷史文獻,為推陳出新地創造知識產品,為發揚傳承中華歷史文化,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正是基于歷代藏書家們的前仆后繼、世傳代承,我國現、當代圖書館才得以通過接受藏書家捐贈、通過古舊書店和書市購買等方式,集中收藏到大量珍貴的歷史文獻,從而生動有力地佐證了中華文明古國的厚重地位及其燦爛輝煌的文化成就,讓炎黃子孫們擁有對中華民族文化的認同感和自豪感。
問:在對古籍文獻的保管方法上,私藏與公藏的不同點在哪里?隨著歷史的發展,公藏與私藏對古籍文獻的保管方法與保管效果的不同是否也在發生著變化?有一種說法,認為私藏的價值就在于秘不示人”,反對將轉為公藏的私藏公開或出版,認為這樣的作法是破壞了私藏的價值和傳統。對此,你怎么看?
答:私家藏書行為的出發點和根本宗旨,完全出于藏書主人及其子孫讀書、科舉或自修、治學的需要,因此,他們在保管上往往表現出“藏書自珍,秘不示人”的特點,這為20世紀以來接受了西方圖書館公益理念的人們所詬病。這不是實事求是的歷史主義態度。
我認為,對于私家藏書的評價標準,應該是藏書家對文獻搜集、保管、閱讀和利用的成就大小,而不應該是其藏書是否能夠對家人以外的社會讀者的開放借閱度。即使在21世紀初的今天,我們如果要求全國各地的當代藏書家們都打開書房,服務社會讀者也是不現實的。但我們特別提倡這樣一種大公無私的公益性行為,即將私家藏書開放為能夠澤被眾人的“私人圖書館”或“農家書屋”,自覺彌補城鄉公共圖書館資源和服務的不足。
換一個視角來看,完全可以說,正是由于藏書家們幾乎不約而同的珍秘態度,才使得那些珍貴歷史文獻得到了當時歷史條件下最好的保護,得以歷水、火、蟲、兵燹之劫,得以不斷規避不期而遇的天災人禍而傳承至今,蘇州顧氏過云樓藏書即為顯著的一例。因此,對于那些有幸轉化為圖書館公共藏書資源的私人藏本,盡可能多而寬地提供給社會讀者閱覽使用,甚至予以必要的學術整理后編輯出版,應該說正是對中華歷史文獻遺產的一種繼承、吸收和弘揚。
問:新中國后,經歷了“文革”和改革開放,我國私人藏書的發展走過了怎樣的道路?私人藏書興衰背后的歷史原因、自然原因有哪些?
答:眾所周知,書店、圖書館和私人書室,構成的是一個完整的書業市場。而書店,是數量龐大的新書集散地;圖書館,是新、舊書品種和復本的淵藪;惟有私人書室,才會在主人的興趣、愛好和專長的觀照下,實現新、舊書品種與數量的相對平衡。而讀書之人與藏書之家,歷來是古舊書業的傳統服務對象,也是推動其行業可持續發展的重要社會動力源;歷代讀書人與藏書家,以各自的個體文化行為,參與建設著華夏古舊書業這個社會文化的大市場。
但在上世紀50至70年代“極左”的時政氛圍下,私人藏書卻幾乎被掃除殆盡。1960年1月4日,著名學者、藏書家顧頡剛在日記中曾感慨說:“予一生想做藏書家,積書至十萬冊以上,并想獨立經營一圖書館,使永不散失。今其事已不可能矣。”到1966年“文革”的紅衛兵“破四舊”活動中,包括《二十四史》《十通》在內的古舊書,大量地被當作“封、資、修”的舊文化載體遭到無情蕩滅,從而釀成了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書荒”歲月。
“耕讀傳家躬行久,詩書繼世雅韻長。”上世紀80年代以來,雖然作為一種實惠的生活模式,“耕讀傳家”、“詩書繼世”的傳統人文理念,早已失去了其依附的社會經濟基礎,淡出了歷史舞臺,但其民間記憶卻仍然十分深刻,“書香世家”的精神魅力更是影響深遠。而主要由古代藏書家們所構建的敬惜字紙、追求知識、崇尚文雅的“書文化情結”,終于重新點燃了淘書、藏書、讀書的人文香火。
問:多年來,全國有關省市都推出了“十大藏書家”評選等活動,這是否可以看做是政府的一種鼓勵政策?過云樓藏書拍出天價,而過云樓故居作為文化載體之一,卻長期得不到恢復和保護。國內私人藏書樓中是否還有類似現象?與藏書相比,樓自身的價值如何看待和利用?
答:經過自“撥亂反正”、“思想解放”到“改革開放”的社會醞釀,到1988年,在我國著名的“藏書之鄉”——江蘇常熟率先舉辦了“當代個人藏書十佳”的評選活動,從而大開了江蘇乃至全國各地主要以市、縣或鄉鎮為單位評選“當代藏書家”的時代雅尚。其中,尤以江浙兩地的評選活動最多最頻繁,評選種類也最為多樣。僅以南京而言,就先后舉辦過“金陵個人藏書狀元大賽”、首屆江蘇“新華書緣杯”十大藏書家評選,以及在2008年4月23日“世界讀書日”上,南京圖書館負責評選并頒布的“十大江蘇藏書家”等活動。而今,“改革開放”已歷三十余年,我國文化、出版主管部門組織全國范圍內當代藏書家和“書香人家”評選活動的時機已經成熟。
此外,我們還呼吁,位于蘇州城內的歷史文物保護單位——顧氏過云樓,應當與其北側的怡園一起實現“園—樓整體保護”,在樓中,應有一個有關蘇州顧氏世系及其所藏珍品的高水平展覽。藏書樓的存在,足以使來者獲得睹物思人、見賢思齊的精神文明陶冶。去年冬,江蘇鎮江市政部門復建清乾隆時收藏《四庫全書》的文宗閣,并在今夏舉辦“文宗閣與中國藏書文化——紀念鎮江文宗閣復建一周年”全國有獎征文活動,正是為了達到宣示中國古典藏書樓價值的人文目的。因此,值得慶幸的是,以寧波天一閣為首的中國現存私家藏書樓聯誼會,中國閱讀學研究會等社會團體和專業組織,以及中國圖書館學會所屬的圖書館史專業委員會和藏書文化研究專業委員會,多年來一直關注并認真研討民間藏書樓及其文化的保護問題。我們期待,以顧氏過云樓珍藏的拍賣和收藏為契機,能夠最大程度地喚醒全國各地對藏書樓遺存的保護意識,讓“中國現存藏書樓尋蹤”活動可持續地進行下去,并最終實現“中國古典藏書樓”聯合申遺”的目標。
問:隨著“文化大發展”戰略的提出,您對私人藏書的未來發展有怎樣的預期?
答:繼承和發揚私人藏書優秀傳統的時代意義,主要在于當前全民閱讀推廣背景上的家庭書香氛圍的重建。在以農耕文明為基礎的傳統社會中,要想“耕讀傳家”,追求“書香世代”,一個家庭小康程度的經濟實力和基本的文化追求意識,是兩個充要條件。“貧者因書而富,富者因書而貴。”如何為家庭和社會培育讀書種子”,是當前刻不容緩的精神文明任務。
當年,梁實秋在臺北期間曾經號召:“一個正常的良好的人家,每個孩子應該擁有一個書桌,主人應該擁有一間書房。”他指出:“高中與大學一二年級是讀書求學的一個很重要階段……讀書、上課就是紀律,越是自己不喜歡的學科,越要加倍鞭策自己努力鉆研。克制自己欲望的這一套功夫,要從小時候開始鍛煉。”由此可見,一個人克己進學的的好習慣,需要建立在寶貴的“童子功”基礎之上。而這種功夫的養成,必奠基于家庭教養的過程中。
我認為,在當今信息時代,要善于把人文經典類紙本讀物與網絡閱讀方式結合起來。在“數字化空間”之外,營造一個“雨余窗竹琴書潤,風過瓶梅筆硯香”的傳統文化空間,應該成為當代“小康之家”、“學習型家庭”的基本追求。一個良善之家,除了要有“機房”,還應該認真布置好四壁琳瑯的“書房”,其中既要有基本的常備書,也要有些字畫、文玩等中國傳統文化元素,因為這是一個家庭培育“讀書種子”的人文沃土。因而在多年前,我就曾提出過一個家庭培育“讀書種子”的中外少兒讀物書目(10種),即《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圣經故事》《安徒生童話選集》《格林童話全集》和林海音《城南舊事》、沈碧娟《純真童年》、鄭豐喜《汪洋中的一條船》,以及《兒童文學》雜志和“中國兒童文學網”(www.61w.cn)。我認為這是“一個正常的良好的人家”該為自己的孩子配置的一個基本級的“知識餐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