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勇進

《楊西光傳》,鄧加榮著,光明日報出版社2011年6月版
鄧加榮撰寫的《楊西光傳》,全面、客觀、公正地突出記敘了原光明日報總編輯楊西光1978年4至5月間組織修改和公開發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詳細經過,進而闡明了楊西光之所以能夠這樣做的重要原因以及其他因素,深刻論述了這篇文章所產生的重大社會影響,感人至深。
楊西光一生中的最大亮點,是他晚年擔任《光明日報》總編輯不久,主持修改并且果敢地決定,以“本報特約評論員”的名義,首先公開發表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篇在全黨全國全軍影響極其巨大的文章。該文受到鄧小平多次表揚,為全國范圍的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起到了引發作用,產生了廣泛而又深遠的影響,為十一屆三中全會重新確立馬克思主義的實事求是思想路線在輿論上的準備階段作出了歷史性的貢獻。
按照一般傳記的寫法,完全可以按照歷史順序,將這部分內容放在后面去敘述。但是,作者為了突出這一靚麗的花朵,一反常規,采取倒敘寫法,將它安排在該書的第一章,并且用的筆墨最多,篇幅和字數占全書的1/5以上。看了這部傳記,可以使讀者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篇文章從組稿到多次修改,再到公開發表,以致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的全過程,有一個全面而深入的了解,完整準確的認識。
該書中特別指明,楊西光對將該文修改成功起了十分重要的指導作用。為了躲開當時中央主管宣傳的、堅持“兩個凡是”的人的阻撓,楊又進行了巧妙的策劃,使該文在《光明日報》上順利公開發表,充分展示了他的智慧。同時,這本書對南京大學哲學系教師胡福明將自己寫的原稿結合報社理論部的修改稿按照楊提出的修改方案多次進行修改的過程、原稿經報社修改后在定稿中所保留的基本框架與比例;光明日報社理論部哲學組組長王強華的組稿與修改該文的經過;光明日報社主管理論部的社級負責人之一馬沛文對該文進行修改和發表所起的作用;理論部張義德提出將原題目中“一切”二字去掉加上“唯一”兩字的修改意見;作者本人所作的編務工作,都一五一十地作了原原本本的敘述,毫無遺漏。
對中央黨校理論研究室副主任孫長江參加由楊召集的修改該文的討論會、發表修改高見、將自己正在寫作的同一題目的稿子與光明日報社理論部對胡福明原稿的第八次修改稿捏在一起進行重大修改的一些具體內容、給該文加上4個醒目的小標題、在定稿中經過修改的文字所占的60%比重;理論研究室主任吳江的修改指導性意見和幾處重要修改內容;理論研究室副主任、分管《理論動態》組的孟凡所作的工作;特別是時任中央黨校副校長、不久又調任中央組織部長的胡耀邦,從啟發楊西光解放思想,到調動他擔任《光明日報》總編輯讓其開創新局面,以至最后對該文作了兩處微改并最終拍板定稿的重要作用,也一一作了客觀的如實敘述。
基于上述原因,作者再次肯定:《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的寫作、修改和發表,“絕對是集體智慧的結晶”。這個結論,完全是客觀公正的。所謂公正,就是評判者要將集體功勞置于最高的地位,而把個人功勞置于集體功勞之下,放在恰當的位置。評判者就像體育競賽場上的裁判員一樣,必須公正裁判,不能偏向。正如作者所說的那樣,《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是由許多人參與、由“眾人智慧的高度凝聚與交合”的杰作。單靠一兩個人是絕對無法撰寫出這一戰斗檄文的。在這種情況下,把一兩個人當作該文的作者來署名,當然不合適。于是,楊采納了吳江的建議,用“本報特約評論員”的名義,在該文公開發表時署了名,這是十分恰當、合情合理的。
看了這部傳記,使人們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的組稿、修改和發表過程有了全面深入的了解。僅就我個人來說,也糾正了過去的某些片面膚淺的看法。過去,我只記得楊西光派我將定稿送往中央黨校,臨行前他所叮囑我兩句話:先在《理論動態》上發表,一是想聽聽反應;二是可以得到耀邦同志的支持。現在,我從這一傳記中了解到,原來楊為了得到胡耀邦的支持,打算先在中央黨校內部刊物《理論動態》上發表,早已多次同黨校的有關同志商談和內定過,絕非臨時的草率決定。事實上,胡耀邦的確表示了支持的態度,還對該文兩處的文字作了修改,使該文“有了更大的名分”。楊在中央黨校學習時,幾次被自己的老部下孟凡拉差,為《理論動態》修改稿件,可見他對這份內部刊物是相當熟悉的,對它的重大政治影響,特別是能送往鄧小平等中央領導人閱讀的這種高層次的發放范圍,當然是了如指掌的。因而當他離開中央黨校后仍然能夠采納吳江提出的建議,愿意把自己精心組織人力下大力氣修改好的重要稿件首先放在黨校內刊《理論動態》上發表。顯然,這樣做不僅僅是想得到胡耀邦的支持,而且還希望得到鄧小平等中央領導人的支持。雖然通過《理論動態》這條途徑沒有使鄧小平等中央領導人很快看到,但當《光明日報》公開發表該文之后,最終還是得到了鄧小平等中央領導人的堅決及時的支持,而且鄧小平還高度贊賞“這篇文章是馬克思主義的,是駁不倒的,我是同意這篇文章的觀點的”。(《鄧小平年譜》上冊P359)
過去,我只記得,自己受黨校孟凡之托,將登有該文的那期《理論動態》順便捎帶到人民日報社理論部汪子嵩的具體情形。現在,我從這一傳記中了解到,其實楊在《光明日報》上發表這篇文章的前夕和當晚,已同新華社、人民日報社、解放軍報社等中央新聞單位的負責同志作了聯絡,業已“嚴絲合縫地共同編制了一場立體化戰爭的作戰方案”。過去,我先后向馬沛文和楊西光匯報過該文發表后在北京和山東等地的一些反應。現在,從這一傳記對該文發表后在當時黨政軍各方面引起強烈反響的概述中,我才意識到,那時自己反映的情況,不過是一星半點、鳳毛麟角而已。總之,看了該傳,擴大了我的眼界,沖破了一孔之見。
有關親歷者,如果片面地夸大某幾個人和某個單位的作用是不對的。同樣,如果毫無根據地否定某幾個人和某個單位的作用,哪怕是輕描淡寫地對其一筆帶過,略提幾句,當作陪襯,也是不可取的。史學家們在編寫這段歷史的時候,如果能夠認真參閱一下《楊西光傳》,我認為,對寫好信史,是會有一定幫助的。
看罷這部傳記,還使我對楊西光的一生有了全面了解。我和楊西光在光明日報社相處不到半年,在他的直接領導下,為《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作了點編務工作,對他以往的經歷了解很少。如今,看了他的傳記,對這位令我十分敬佩的總編輯有了全面深入的了解。
剛到光明日報社任職不幾天的楊西光為什么能夠很快慧眼識玉,一下子就抓住胡福明的文章不放手,并同報社與中央黨校的同志齊心協力,最終把它修改成影響極為重要的篇章呢?對此,楊本人寫文章作過解釋,王強華為此專門作過研究。他倆從政治上和理論上都給出了簡要的、原則性的正確答案。雖然如此,我總覺得還未將謎底徹底解開。鄧加榮通過撰寫《楊西光傳》,進一步給了人們一個具體的解答,終于找出了深遠的歷史根源,使我久存心中的謎團徹底解了開來。
原來,楊西光從青少年時代起就酷愛學習《辯證唯物主義入門》《政治經濟學大綱》《共產主義ABC》等馬列主義普及讀物,自學哲學并且主動到北大旁聽哲學課,經常向著名學者范文瀾請教哲學問題。他踏入革命圣地延安,一進馬列學院、二進中央黨校,聽過著名哲學家艾思奇講課,到光明日報社任職之前再次上中央黨校,其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理論功底,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功底,是非常深厚的,共產主義理想信念是非常堅定的,并且能夠經常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正確地觀察、思考與處理各種復雜的現實問題。他最后一次到中央黨校學習時,提前半個月就報到了。到了黨校,每天睡得晚,起得早,廢寢忘食,如饑似渴地閱讀了大量馬列原著。在短短40天之內,就閱讀馬列原著及文件達12萬字,記筆記、寫提綱5萬字左右。
楊西光對10年“文革”中發生的許多事件和理論問題,正是運用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重新進行了觀察,作了深入思考,對被林、江兩個反革命集團歪曲了的事實,顛倒了的是非,已經基本上梳理出一些頭緒,深感對黨內當時被稱之為“第九、第十和第十一次路線斗爭”有重新認識和評價的必要,實際上就是對“文革”有重新認識和評價的必要。在他看來,必須打破思想僵化的局面,沖破提出和頑固執行“兩個凡是”錯誤方針的人設置的各種禁區。正如他事后回顧當時的思想認識狀況所說的那樣:“如果不把‘文化大革命’中被顛倒了的思想是非、理論是非、路線是非給顛倒過來,恢復馬克思主義的本來面目,就無法集中精力向著四化建設的目標前進。”(《楊西光傳》P220,下引該著只注頁碼)當時,他已下了決心要堅持撥亂反正,肅清林彪、“四人幫”散布的各種流毒。他發誓說:“無論如何,最后我們一定要把真理說出來的!”(P223)P223)如何才能說出真理來呢?按照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最基本的原理,就是依靠實踐這個標準來檢驗真理。正因為如此,楊西光剛到光明日報社上任,就能很快看出胡福明的即將在《哲學》專刊上刊登的那篇文章具有進一步修改的基礎,修改好了,可以引導大家用實踐標準檢驗所有理論,駁倒林彪、“四人幫”散布的一切荒唐謬論,否定“兩個凡是”的錯誤方針。在修改該文的過程中,他反復強調,既要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又要發展馬克思主義理論,在實踐中把馬克思主義理論向前推進,從而讓馬克思主義理論永葆青春。
楊西光通過學習馬列原著,特別是學習毛澤東的《實踐論》等哲學著作之后,對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實踐是檢驗真理標準的一系列著名論述,當然是非常熟悉的,對理論與實踐的辯證關系的理解也是相當深透的。從這部傳記中,讀者還可以看到,楊西光的革命和工作實踐,已經多次證明只有符合客觀實際的思想理論,才能夠稱得上是真理。他用自己領導陜甘寧邊區華池縣嶺南鄉農民治療好羊瘟的實踐,證明了養羊經驗豐富的老把式耿志忠提供的偏方是十分有效的。特別從他自己在“文革”中的親身經歷,已經證明某些人的作法是錯誤的,而自己和王零等原復旦校黨委一班人與上海原市委幾位領導同志的作法則是正確的。他曾對妻子季寶卿斬釘截鐵地說:“我們沒有錯,是‘文革’搞錯了,將來一切都會證明,錯的不是我們,是他們。”(P222)實踐也證明,他指導常溪萍到北大搞社教的主導思想和作法是正確的,得到了鄧小平的支持,而江青伙同聶元梓的反攻倒算卻是非常反動的,所寫的那些大字報是十分荒謬的。因此,當他1977年9月再進中央黨校學習時,就能自覺地根據胡耀邦提出的“用實踐標準分清路線斗爭是非”的指導思想,對黨史上的重大事件,包括“文化大革命”進行評判,并在一定程度上已認識到“文革”的一些錯誤做法,分辨出某些所謂“路線斗爭”之間的不同性質。
讀者從這本傳記中可以看到,正是由于楊西光1977年秋冬至1978年春天在中央黨校學習期間與胡耀邦的多次接觸和交談,才使胡耀邦提出的“用實踐標準分清路線斗爭是非”的指導思想對他的影響既十分直接,又非常深刻,從而促使他在頭腦里產生了“讀讀、想想、寫寫”有關實踐標準這類文章的打算。由于有了這種思想基礎,所以他能一眼看出胡福明所寫的題為《實踐是檢驗一切真理的標準》一文具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立即要求從即將于第二天刊登的《哲學》專刊大樣上撤下來。
楊西光從年輕時起,就具有肯動腦筋思考問題、觀察問題眼光比較尖銳、分析現實政治斗爭形勢比較切合實際的特長,政治思想覺悟一貫比較高。他曾幫助過東北抗日義勇軍的失意軍官于會川正確地分析過抗日戰爭的形勢,指出了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方針的反動之處,為于會川以后走上正確道路,并且加入我黨,指明了方向。他隨后之所以能夠進入東北軍為我黨作地下工作,又與于會川的聯絡,大有關系。在愛國將軍張學良領導的國民黨東北軍的學兵隊及東北軍家屬中為我黨作地下工作期間,在我軍華東野戰軍政治部擔任解放軍官總團教育長專門作俘虜軍官工作的時候,在復旦大學擔任黨委書記的10年時光里,他經常作政治形勢報告。因此,他的政治意識比較強,政治頭腦比較清醒,政治嗅覺比較靈敏。當他聽到鄧小平對“兩個凡是”錯誤方針的嚴厲批評,特別是聽了鄧小平關于要世世代代完整準確地學習和運用毛澤東思想體系的指示精神傳達之后,就能夠對當時的政治方針進行認真思考,對政治形勢作出正確的判斷,對黨內存在的“左”的主要錯誤傾向有了比較清楚的認識,因而就能很快地抓住胡福明的稿件,以鄧小平的指示精神為指導,組織三方面的理論工作者,把它修改成一篇質量更高的文章,同“兩個凡是”的錯誤方針進行斗爭。
革命戰爭血與火的鍛煉,“文革”中各種難以忍受的磨難,都使楊西光養成了勇敢堅強的戰斗作風,“堅強如鋼的硬骨頭”,光明磊落的品質。當《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發表前夕的一個周末,楊西光就在光明日報編委會上明確表態說:“這是一場事關中國命運的尖銳的政治斗爭。如果結果好,那是我們大家所共同期待的;如果結果不好,因此而受到了誤解,甚至受到了組織處理,由我承擔全部責任。”(P43)并要秘書將自己的這一表態記錄整理成文,作為他將來承擔責任的證據保存下來。在此前后,楊西光去中央黨校找孟凡,催促孟凡盡早能在黨校內部刊物《理論動態》上刊載該文。孟凡告知他說:“黨校里有人認為,《光明日報》搞了一篇文章,自己不敢發,要《理論動態》先發。”楊西光聽了很生氣地說:“我害怕什么?若害怕,還花那么大力氣修改這篇文章干什么?不就是為著在《光明日報》上發表嗎?在《理論動態》上先發,是為了請耀邦同志審閱。這樣吧,《理論動態》發表時,注上《光明日報》供稿,我不怕。”(P35)如前所述,首先在中央黨校內刊《理論動態》上發表該文,是由吳江向楊西光提出的建議。楊西光只不過是釆納了吳江的建議而已!這兩個為局外人士很難得知的情節,一方面再次說明了楊幾次三番地要求將該文首先在中央黨校內部刊物《理論動態》上發表的最初緣由和重要理由;另一方面,給人們點明了《理論動態》在刊發該文時之所以特意注上“光明日報社供稿”的真實原因;更重要的是,它將楊勇于為黨的事業負責、敢于奮不顧身的戰斗精神,表現得十分突出。當該文公開在《光明日報》上發表的那天晚上,又有人已經預感到會遭遇極大風險,于是從中央黨校傳過話來:“如果有事,讓他自己承擔,不能上推下卸。”對此,楊西光坦然一笑,對妻子季寶卿說:“在這個問題上,我還要別人提醒嗎?我是那種不識大體、不顧大局的人嗎?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在那樣殘酷的逼供信情況下,我都從來沒有上推下卸,牽連到什么人。他們不了解我,你是了解我的!你要知道,我是從來不違背良知的。良知,是我做人永不違背的準則。”(P42-43)該文公開發表僅僅過了不到24小時,就被扣上了“很壞很壞,犯了方向性錯誤,政治上的問題更大”“砍旗”等嚇人的“罪名”。 楊雖然事先預感到這篇文章會遭到反對,但想不到反對之聲竟然來得如此迅速和猛烈。后來,還被加上了“丟刀子”“非毛化”等更大的“罪狀”。面對泰山壓頂、狂風暴雨突襲,他完全“不怕丟掉烏紗帽”,而是勇敢地頂住天大的壓力,與狂風惡浪奮力拚搏,終于取得了最后勝利。
從傳記中讀者可以看到,由于楊西光多年從事過新聞和理論宣傳工作,政治和新聞的敏感性很強,思路相當活躍,具有辦報的奇異才能,寫稿和改稿的經驗豐富,技巧嫻熟,,編寫出的文章質量一貫較高,所以他一到光明日報社,便能輕車熟路,很快組織修改出一篇驚天動地的大文章來。沒有多年積累起來的較高政治、文化和理論素質,是很難一下子搞成這樣一件“永載史冊”的大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