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仲華

綠原和何滿子
綠原是何滿子交往多年的摯友,但他為人十分低調,不像有些文人那樣善于自我張揚,而他又非明星和官員,在當今社會中,除了文學界,有多少人會知道綠原這個人呢!
友情的珍貴自古皆然。滿子在世時,曾不止一次欣然談及與綠原的第一次見面。上世紀80年代第一次到北京組稿時,滿子想趁此機會見見只知其名而從未見過面的詩人綠原。他并未預先約定就貿然去人民出版社拜訪綠原,使綠原有些吃驚。但通過姓名后,綠原即熱情相待,邀他共進午餐。就這樣一見如故,為日后深厚友誼打下基礎。但兩人一南一北,見面機會不多,主要是以書信往來和交換作品進行交流和加深彼此的了解。
從綠原的信中,我深切了解這位大詩人的高品位和對朋友摯烈的友情。在信中,除了表述自家心情、生活狀態以及對對方及其他友人的關注外,主要是對文藝界情況和學術的交流,特別是雙方交換新的作品后的評說。他倆彼此欣賞,對作品的高下也大多有同樣標準,因之雙方頗多贊美之詞,以致綠原戲說有“相互吹捧”之嫌哩!
說實話,他倆真沒有一般相互吹捧的俗氣,而是由對方的作品或引起共鳴,或因感觸而生發其它聯想。試舉一例:2003年2月6日綠原來信說,開年收到一本好書,《讀魯迅書》(注:何滿子著)……天下愛魯、愛讀魯迅書者多矣,但愛是一回亊,懂又是一回事,《讀魯迅書》對于愛魯而未必懂魯者,可謂是一本不可錯過,不可逾越,不可忘懷的好書。該書之功勞不僅見于當今,恐將延至今后多少代也。整整一頁評述涉及反魯現象等問題。2006年10月21日,綠原來信說在《中華讀書扱》上讀到滿子紀念魯迅的文章,“痛快之至,環顧宇內能這樣大開大合地寫,舍兄其誰?”如此真情的評述豈是一般的吹捧?
不僅如此,他倆還自然而然地互作對方的“資料員”或“服務員”。滿子有關國外某些文章及作者情況,總向綠原請教,綠原的回答認真仔細,中文加外文,不厭其煩;而綠原有關涉及我國古籍的一些問題,也讓滿子代為查閱和解答。真正的朋友才能做到如此坦率地知識互補共同提高吧。
我對詩是外行,但讀詩大體也能分辨出優劣。有一次,綠原來信中附了他翻譯的一段外國詩,還有另外兩人翻譯的同樣詩句,讓我們選出譯得較好的一段。我和滿子讀了兩遍,我說看我們選的是否相同,于是我倆背轉身各寫上譯得最好的詩作者名字,回身一對,兩人寫的都是綠原。這并非由于綠原是我們的朋友而偏愛,真是從比較三首譯詩后得出的結果。綠原譯的這段詩,更有靈氣,更顯示出內涵的豐富。滿子說,綠原的詩是好噢!
閱讀《綠原文集》后,我才知綠原發表的第一本詩集名《童話》,實際上并非都是童話詩,而是他在1941—1942年間所寫各類風格的詩之總匯,其中有不少展示成長時期的心聲和夢想,更多的是成年后開始對人生對社會對生活對生命的感悟。出版此詩集時綠原才19歲光景,已顯示出他光彩照人的天賦詩才了。
在此詩集中,真正屬于童話形式的詩雖較少,但我對此卻深感興趣。他寫的《動物園》有小白象、老虎、駱駝、鱷魚等動物世界的居民。而同時展現的是人的世界:“一只手是電鞭,一只手是肉,分不清哪一邊是動物園,哪一邊是人的鬧市。”多么有趣而具深刻意義的典型對比啊!
詩與童話有很明顯的共性,就是豐富的想象力與活躍的思維。綠原把他青少年代積累的首次出版的詩集稱為“童話”是很有意思的。
綠原體質并不算太強,像個文弱書生。他一生多難,生活艱辛,在抗戰期間生活特別困難,但他一直堅持正規學習,以打工支持讀大學外文系,加上日后的辛勤自學,他精通英語、德語,并對法、俄等外語均具有閱讀能力。當然,他還廣泛讀書求知,并表述自己的心聲——不斷地寫詩著文;在進步思想的影響下,他還秘密加入中共地下組織,以行動催生新社會的誕生。
1949年,終于迎來了新社會,綠原和胡風一樣,不約而同寫了激情滿懷的長詩來慶賀新生活的開始。然而天有不測風云,1955年忽然來了個狂批“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高調大批大斗之后就在全國范圍內抓人,綠原自然脫不了干系,因為他是胡風主編雜志的撰稿人。從此,綠原、滿子和許多朋友都在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時間里成為另類。
綠原入獄七年,使他最揪心最痛心的罪名是“國民黨特務”。原來,抗戰期間駐華美軍很多但缺少譯員,國民黨軍便在各大學抽調英語較好的學生,經短期培訓即調去各處作譯員,服務期約半年到一年,期滿即可回校學習,另換上一批。綠原命運不佳,要把他調到特務機關“中美合作所”,他當然不愿去。他在胡風和成都友人的幫助下,在四川一個小縣找到一個中學教員的位置,便得以逃脫,從未與中美合作所沾過邊。但因公布的“胡風反革命集團”三批材料中,已將綠原定為特務了,就一直堅持錯誤,讓綠原冤枉戴著特務帽子,到處受盡欺侮與辱罵,直到1980年9月胡風一案平反,才摘去所有罪名恢復“人籍”。
而在當年,他全家作為胡風骨干分子和“特務”分子的家屬,包括妻子羅惠和四個子女所受到的折磨和痛苦,是一般人所難想象的。試舉兩例:小女兒竟因“另類”家庭遭受挫折而精神失常。一個愛子本已隨家庭的翻身從內蒙古回到北京,卻又慘遭歹徒“敲頭黨”的襲擊而身亡。綠原雖悲痛至極,一下子人就消瘦了十斤,卻終于像被擊倒的巨人一躍而起,為自己的信念和理想,為家庭的未來,又奮力投入生活。除職務上的工作外,他還夜以繼日地翻譯外國文學作品——這里要補充一點,綠原在牢獄中難得的幸事,那時獄中竟還容許他閱讀報刊書籍,不必每天白坐在床沿眼看天花板,真是不幸中之大幸。綠原借此機會利用他的外文基礎,自學了外文中最難學的德文,幾年下來他的德文也成熟了。
出獄后,綠原將德囯公認為相當深奧的美學名著《拉奧孔》中文譯本(德國著名作家萊辛著,我國美學專家朱光潛譯)從頭至尾細讀并核對原文,向提供作品的單位提出具體而中肯的修正意見,得到專家們和譯者的認可。從此,北京人民出版社才有了自己的德語翻譯。于是,綠原大展身手,把德國和多種外國文學精品,包括莎士比亞著《愛德華三世·兩位貴親戚》《易卜生詩選》等許多文學名著翻譯過來,使國人大開眼界。其中歌德的巨著《浮士德》,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優秀文學翻譯彩虹獎。
除了編譯工作,綠原還連續出版了《未燒書》《離魂草》等多種文學作品和詩集,2007年結集出版了200萬字厚厚6卷本《綠原文集》,大多數譯文還未收入。綠原的詩馳名海外,在1998年獲得了馬其頓斯特魯加詩歌節“金環獎”,2003年又獲囯際華人詩人筆會頒發的“中囯當代詩魂金獎”。綠原的詩集海外有法語版、德語版、德漢雙語版和中英對照版。綠原一生辛勞耕耘,終于獲得大豐收了。狄更斯有句名言:“頑強的毅力可以征服任何一座高峰。”誠哉斯言!
再一個支持他的重要因素,是他深愛的妻子羅惠,始終在精神上伴隨著他,使他在任何苦難中都感到那個溫暖、溫柔的港灣在召喚著他。他的大女兒劉若琴,在艱苦中成長,是高智商的孝女,綠原來信中多次提到女兒替他出席詩會、朗誦詩歌、辦理各種家庭外交事務等。另一個小兒子從內蒙古回來后,也能自立更生打造自己的未來,并協同大姐照顧二位老人,也算是二老家的幸事。
綠原在上世紀90年代曾寫了一首詩《我的記憶》,從這首詩中,我再次看到了頑強而又謙虛低調的綠原形象。在這里,我要向這位我所敬佩的、可親可近的大詩人致以至誠的敬意!我在心里說,綠原兄,2009年9月29日是您的忌辰,我會永遠記住這個日子,直到我也走到人生終點站時。
下面是《我的記憶》全文,錄此聊表至誠祭奠原仙逝三周年之微意。
我的記憶是羞澀的
它總躲在遺忘的身后
我的記憶有時是冒失的
它忽然當眾揭下了面具
我的記憶是懂事的
它從不抓撓靈魂的赤肉
我的記憶有時是瘋狂的
它像一柄利劍向失眠之夜猛撲
我的記憶是剛烈的
它能咬牙忍淚刮骨療毒
我的記憶有時是隨和的
它常用微笑抹掉血跡斑斑
我的記憶是丑陋的
它是雀鳥不屑一顧的一株朽木
我的記憶永遠是浪漫的
它是荒島上一縷頑強的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