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中國古代圣賢早就告誡后人,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原本輝煌燦爛、夸耀于世的中國進入近代后,一度跌入低谷,成為東亞病夫,成為野蠻、愚昧、粗野的代名詞。中國人在這漫長的時間里,也曾自慚過抗爭過發奮過,也曾向東西方憲政各國學了不少,但進入20世紀,甚至在進入共和民主的民國時代之后依然如舊,四分五裂、強人割據、民不聊生。后來日本人制造了九·一八事變、七七事變,固然有許多中國人起而抗爭,但也必須說,中國人中傾向于接受日本人的也不算少。其實,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對中國過往政治的不信任,是中國人對自身前途的深度迷惑。
那時的中國人大都滿足于“四分天下”,相安無事:延安的中共建立自己的政權形態,開荒種地大生產,一派局部和平景象;東三省在日本軍部間接統治下,中國人也不再大規模反抗;至于華北、華東和華中汪精衛一派的政權,夾在日本和重慶、延安多層中間,也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形態,但大致上說,也是要繼續過著盡量安定的生活,盡管這種生活顯得很屈辱。在這個特殊歷史階段,指望著中國自身力量的團結實現民族解放,實現中日對決的勝利,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任務。怎樣打破這個僵局,怎樣為中國帶來一點希望,那時的中國人中具有國際視野的,都將眼光放在世界格局的改變上。說句比較殘忍的話,相當一部分中國人,將中國的希望寄托在美國能否卷入這場戰爭。只有美國卷入了,世界格局方才有機會變化,中國方才有機會在新的格局中重整一切,搭個順風車。
最近有些學者通過大量中英文原始資料為依據,全面檢討過去歷史論著的客觀性,進而提出與既有研究成果迥然不同的敘述、分析和詮釋,促使人們對這段歷史進行思考。我通過閱讀相關著作,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就是怎樣重繪“大國崛起”的歷史軌跡。
從幾年前一部《大國崛起》電視政論片,到最近盛行一時的“中國道路”“中國模式”,中國仿佛已經重現“大國崛起”的夢想,中國的實力仿佛已經成為世界上僅次于美國的第二。許多中國人認為,實力決定地位,既然現在中國的經濟實力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了,那么中國就應該享有世界第二的地位,于是類似“中美共治”“黃金十年”“盛世修志”的言辭不斷充斥著報紙的版面、電視的畫面。其實,仔細想想,這些看法不止是一種有害的虛驕,與中國不卑不亢、不驕不躁的大國傳統不符,而且更重要的是,這種說法不合乎歷史,忽視、抹煞了自己民族已經走過的路,是一種歷史虛無主義,不符合歷史主義的原則。
如實敘述近代中國走過的路,讓民眾知道我們從哪里來,我們走過的挫折,還應該讓民眾知道自己民族、國家的輝煌,不論這個輝煌是由什么人創造的。這就是歷史唯物主義,就是實事求是。如果連自己的先人創造的輝煌都不愿意提及不愿意表彰,怎么能讓人相信這樣的民族、這樣的國家會崛起,會成為真正的世界強國呢?
其實,在人類歷史上,中國長時期領先于世界,不是世界第二,而是世界第一,是真正的世界老大。根據一些經濟學家的推算,在近代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國GDP在世界GDP總量中所占的比重非常大,遠遠超出美國今天在世界格局中的分量。有的經濟學家根據相當充分的數據認為,中國在清朝鼎盛時期在世界GDP總量中的份額應該在30%以上,而且與世界第二的國家拉開了很大距離。
不止在經濟上中國長時間期領先世界,而且在政治和文化上,在基本文明形態上,中國長時期成為世界中心,所謂“中國”,絕對不是浪得虛名,其“中央帝國”、世界楷模的意思,就包括在“中國”“上國”這樣的符號中。如果翻看自利瑪竇以來傳教士對中國的描述,我們很容易發現,中國在西方傳教士眼里確實發生過天翻地覆的變化。大致上說,在18世紀之前,傳教士眼中的中國就是西方學習的榜樣,而且在那短短的兩個世紀內,西方也確實從中國文明中學到了許多東西。科舉制度后來在中國被視為一項惡政,承擔著近代中國落后的原罪。其實,這種看法誤解了科舉制度設計的原初本意,科舉制度只是一種人才選拔方式,是對公職人員的選拔方式,不是教育制度。這個制度在中國或許是惡政,但傳到西方后,慢慢形成了西方的文官制度。這在許多研究者的作品中都有很好敘述。
中國文明西傳或者說“東學西漸”是一個客觀事實,文明交往原本就不是那么功利的事情,我們回望明清之際中外文明交往,看看利瑪竇那一代傳教士和中國士大夫階層優秀代表徐光啟等人的交往,很容易體會那一代人的坦誠、不卑不亢、不急不躁,中國面對西方并沒有什么交往障礙,西方看東方,除了羨慕,也能坦率指出不足。文明交往的常態在那個時代體現得最為充分。如果不是中國后來發生的政治變動,中國應該能夠沿著這種常態接觸西方,一定能夠及時回應西方工業革命對全球的挑戰。
然而不幸的是,在徐光啟、利瑪竇那一代人交往不久后,中國內部發生了改朝換代大事變,大明王朝成為歷史,一個來自北方的新興族群建立了大清王朝。
從今天的眼光看,大清王朝是中國歷史序列中一個不可或缺的王朝。但在當年,來自北方的滿洲人畢竟還處在一個相對落后的文化形態。所以,滿洲人建立了大清王朝之后,就沒有辦法繼續沿著大明王朝的路徑往前走,沒有辦法與西方人和西方文明坦然交往,大清王朝面臨的迫切問題是漢化,就是怎樣盡快掌握中原文明,而又不被中原文明所同化。
歷史沒有給大清王朝留下充裕的時間,正在中國改朝換代調整政策的時候,在遙遠的英倫三島發生了一場改變歷史基本走向的工業革命。工業革命其實就是全球化的起點,工業革命導致的巨大產能過剩,迫使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能夠例外,能夠避免工業革命的沖擊而繼續自己的文明形態。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近代中國的歷史主題,不僅僅是“三座大山”、侵略與反侵略,而是中國能否順順當當地回應工業革命的挑戰,能否引領中國從一個農業社會轉向一個工業社會,用后來五四思想家的表達方式說,能否從傳統走向現代,與世界同步。
回望工業革命之后的中國歷史道路,應該坦率地承認,中國并沒有及時正確地回應工業革命。
隨著大航路開辟,中國享受了工業革命帶來的一些好處,對外貿易有了巨大增長,中國已經成為西方人不能不覬覦的巨大市場,特別是因為中國市場發育不夠,中西貿易呈現出巨大不平衡,以英國為首的西方覺得有必要開發中國市場,讓中外貿易趨于平衡。1793年,英國政府派遣馬戛爾尼使團出訪中國,希望與中國建立近代意義上的國家關系,就是和平通商,資源共享,市場開放。中國如果在這個時候通過談判解決問題,那么西方工業革命向東方向中國轉移,就不會有后來的劇痛,更不會有什么災難或挨打。
然而那時的清廷統治者實在不太明白國際貿易的真諦,只是固守你買我的東西,你支付真金白銀是天經地義,我不要你的工業品是因為我不需要,根本無從理解市場需要開發,消費習慣需要培養的道理。清朝統治者之所以這樣想可能有很多原因,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應該與中國社會“士農工商”的特殊構成有關?!八拿裆鐣钡墓袒螒B必然導致社會需求不足,農工兩個階層如果不進行引導乃至根本改造,他們無論如何沒有力量去消費近代工業品。馬克思曾說,英國的紡織工業資本家對中國市場寄予很高期待,他們曾設想每一個中國人一年穿一雙英國紡織資本家生產的襪子,那就會給英國帶來怎樣巨大的財富。只是中國的數億農民根本不需要襪子,英國紡織工業資本家的希望注定落空。
市場需要引導,消費需要養成,開放市場成了一個國家走向現代的關鍵。如果現在的非洲不對中國開放市場,今天中國巨大的產能就沒有辦法獲得釋放。由此分析清朝統治者在1793年對英國人“說不”,我們應該坦率承認,這一句話使中國錯過了至少150年的發展良機。
貿易的不平衡終究無法維持,中國的初級產品瓷器、茶葉和絲綢等已經成為西方人的日常消費,久而久之,“罪惡的鴉片貿易”成為平衡貿易赤字的手段,中國跳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鴉片戰爭之后,中國人“睜眼看世界”,終于看到了中國與世界的差距,開始了向西方學習的艱難歷程。經過1860年之后30多年向西方學習,中國建構了一個非凡的近代工業基礎,國家的實力也獲得了長足恢復和發展。
然而,洋務30年的發展太過于“物質化”了,清朝統治者沒有注意隨著經濟增長培植一個新的階層,沒有注意西方進步的社會、文化、制度層面的因素,因而中國30年的增長沒有經得起甲午戰爭的考驗。《馬關條約》簽訂后,中國幾乎在一夜之間一切清零從頭開始。
《馬關條約》有一項重要約定,就是日本臣民有權到中國自由投資,并且享受關稅優惠。用今天的語言表達,就是徹底放開了日本資本進入中國的管制。根據條約體制,這項政策其實也對東西洋各國有效。這個政策是中國走向世界、世界進入中國的關鍵。在短短幾年時間里,數十年期待的鐵路路網構建起來了,沉睡數萬年的礦產資源開采出來了。不僅中國的經濟地圖在發生巨大變化,中國人的文化意識、生活習慣、政治信念也在變化,于是就有了后來的新政、預備立憲,直至1911年的大革命,走向共和,構建民國。中國終于掙脫傳統帝制的束縛,構建一個現代的民主政治體制,中國重回世界中心。
中國原本可以很順利地“大國崛起”,成為世界大國,重回世界領袖地位,重新擔當起對世界事務引領者的角色,就像過去兩千年處理亞洲問題一樣,“率有道伐無道”,維持世界秩序與和平。然而由于歷史積淀,由于中國內部的斗爭,中國沒有在1914年世界大戰爆發后尋找到自己的位置,主持正義,維持人道,反而在內斗中錯失良機,讓日本人捷足先登,對德宣戰。日本人從德國人手里攫取了山東全部權益。中國雖然在后來毅然與德絕交對德宣戰,加入戰團,勉強成為一個戰勝國,但中國在國際舞臺上的話語力量明顯因其在戰初的曖昧而受到削弱。
第一次世界大戰給中國重回世界中心一個機會,“大國崛起”雖然受挫,但中國走向世界已經成為不可更易的目標。只是此后,中國的內部紛爭繼續存在繼續發酵,直至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北伐成功,成立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在北京的中華民國政府不敗而敗,完全終結,中國歷史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從1927年開始,中國確實有了一個“黃金十年”。這十年,其實就是中國走向世界、中國資本主義獲得充分發展的十年。正是有了這十年的積累,中國方才有力量在盧溝橋事變發生后對日本“說不”。
十多年前,我有機會追隨著名史學家劉大年編寫一本有關中日戰爭的著作,大約也是為了紀念盧溝橋事變多少周年。這部著作其實就是1931年之后14年中日戰爭的歷史,增加的比較新穎的部分,是過去同類著作沒有觸及的社會、思想文化方面的變遷。劉大年在主持這個項目時一直在思考,究竟用什么樣的書名最能體現那個時代的本質,后來他老人家歸納包括我在內各位年輕后輩的意見,定名為“中國復興樞紐”。劉大年不愧為史學大家,他并沒有從狹隘立場去評估那場戰爭?!爸袊鴱团d樞紐”六個字概括了這場戰爭對于中國的全部意義,1945年中國在不經意間成為世界四強之一,成為戰后國際組織聯合國的發起人和五常之一,都不是浪得虛名,而是中國在經歷了一百多年奮斗后的名至實歸。那時的中國雖然還很貧窮,但那時的中國與世界貼得最近,一個古老東方大國的崛起就在那個時刻成為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