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敏
由于工作關系,每個男人總會有幾個能稱兄道弟的朋友,時常在一起聊聊天喝喝酒什么的,我和墨白就有這種緣分。
20多年前,我剛接手《小小說選刊》、《百花園》的編務工作 ,一次去周口公干,順便向孫方友約稿。那時孫方友的“陳州筆記”系列小小說嶄露頭角,其《捉鱉大王》、《郵差》、《女匪》等已廣為流傳。就這樣,我見到了孫方友的胞弟墨白——文靜若書生,他也寫小說,當時還剛剛出道,只能算是“文學青年”。在墨白新居閑聊,隨手翻到了他的幾本“創作筆記”——像李賀詩囊那樣的“素材大全”。里面密匝地記著他平時搜集、構思的諸多故事框架、人物言行,字跡工整,一目了然,題名為自珍集,并注明為“某某出版社”出版發行。我暗自思忖,此子對文學如此虔誠,假以時日,其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20年過去,數家出版社競相為墨白出版了10多部長、中、短篇作品集,他在文學創作上所取得的藝術成就和產生的影響力,已經得到社會各界愈來愈多的專家、評論家和讀者的認同。
在墨白胞兄孫方友的筆下,潁河水流過的陳州府(當下的陳州已成了文化意義上的區域),彌漫著神秘氛圍和傳奇色彩。其三教九流、風物人情、歷史掌故,紛至沓來,次第涌入筆端。他自覺不自覺地構建著一座地域性的文學藝術殿堂,以精短的篇章,編織出社會生活的浮世繪,把一個又一個活靈活現的藝術典型,請進人物畫廊。孫方友以洋洋灑灑數百篇筆記體小小說,串綴成了獨樹一幟的“陳州系列”。
墨白早期也寫小小說,對這個新興文體亦曾投入過巨大熱情,有著濃厚興趣。《秋夜》、《洗產包的老人》、《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風景》等,曾連續獲得過全國性獎項,至今還一再被選入各種精華本。后來意猶未盡,還專門編選了一套《中國當代名家小小說自選集》,遴選了馮驥才、阿成、聶鑫森、野莽、許行、孫方友等人的單本集。即使放到當下專事小小說寫作的同行里,墨白所能達到的藝術水準也堪稱一流。只因他的胞兄孫方友在多年的小小說寫作中獨豎一幟,名聲大噪,其光芒多少遮蓋了大家對墨白小小說的關注。
后來,墨白自覺選擇以寫中、長篇小說為主,經過數十年的努力,同樣也營造出了屬于自己的“潁河鎮”,成為他夢牽魂繞的精神生活的棲息地。他在這方土地里悄然種植下某種圖騰。他耕枟播種、灌溉施肥、剪枝修葺、灑下汗水并收獲喜悅。如今的“潁河鎮”早已人聲鼎沸,車馬喧嘩,日漸豐饒。作為一個優秀的小說家,他對于這方生與斯長于斯的土地可謂用情甚深,有刻骨銘心之愛,在進行文學創作時態度嚴謹且傾注了巨大熱情。
盡管當下的文學圈很龐雜很糾結,各色人等帶著多種動機,在誘惑重重的文學陣營里混營生。但是,墨白的讀書與寫作,尤其在文本的堅守與探索上令人感動,一直堅持著一種類乎“衛道士”、“守望者”似的精神。他在多年的筆耕中所付出的巨大努力以及取得的成功早已被人矚目。可以這么說,墨白是當今文壇能把先鋒實驗與傳統敘事融會貫通,并以熟稔的小說手段來演繹故事的少數作家之一。難能可貴的是,墨白還能在嚴肅的現實生活與虛擬的藝術空間里,打通一條坦途來,既能理性地表達對真實人生的詮釋,又能無限地挑戰文學寫作的想象力。
正因為墨白多年堅守著特立獨行的讀書寫作姿態,所以他發表的500多萬字的作品,才能夠把精英寫作、大眾寫作、甚至通俗寫作的不同質地進行兼容并蓄,把西方哲理思辨的、東方物化感性的不同特色巧妙合理地糅合在一起,在思想內涵、故事結構、人物塑造、敘事視角、語言表達等方面每有新意。他尤其看重那種令人詫異的思維方式,順向或逆向,立體或多維,講究謀篇布局,體現語言張力,追逐精致,無論長短,幾乎每一篇作品都自覺攜帶一些閱讀誘因乃至宗教般的神秘色彩。墨白對小說結構迷戀且陶醉,能把一部作品設計得像迷宮或者魔方一樣讓令人著迷,通過形式和內容的相眏成趣,潛移默化地直抵閱讀者心靈。因為只有那種在藝術創造上的“百變高手”,才能充滿朝氣、活力和勇氣,令人不斷產生意外驚喜。
墨白的青少年在鄉下度過,所以他的創作有著濃郁的鄉土情結。其農村題材小說中的人物大多有著質樸的平凡人生,普通得在我們身邊觸目可見。但這些人物的內心世界卻是豐富的,可感的。即使寫城市生活,墨白也很少把關注點放在官場或上流社會的人群中。他一直保持著質疑的、充滿期待的“具有良知的寫作姿態”(胡平語)。對弱勢群體生存狀態的關注,對愛情的禮贊,對社會病態的諸種困惑,對人類精神生活的疑慮等,無不流露出寫作者真誠的吶喊,使他的作品一如既往地洋溢著悲天憫人的情懷。哪怕寫一篇小小說,也顯得言近旨遠,意味猶長。
生活中的墨白,雖已年過半百,兩鬢漸白,但文學的涵養似乎早己讓他脫胎換骨,愈發顯得氣質脫俗,舉止儒雅,在紛擾的生活中張揚著成熟的魅力。作為朋友,近年來我也常為墨白“鳴不平”,覺得諸多國內大獎常與這位實力派作家擦肩而過似有不公。雖然當下的評獎活動愈來愈成為某種話語權內的一種怪圈,但起碼還含有某種鼓勵性質吧。后見墨白倒是不甚介懷,一點也不受其影響,不為所動,依然筆耕不止,我反倒說不出一句安慰話了。假若有一天小說家墨白突然大紅大紫了,我一點也不會感到奇怪,天道酬勤,深山有寶藏,那本是應有之義。何況他正處在人生盛年,創作盛期,有什么阻力能扼制住他潛流涌動的上升勢頭呢。不過,我還是希望墨白一直這樣潛心寫作著,一點一滴地開掘著自己豐厚的創作資源,不任意揮霍素材,剝繭抽絲一般,極有節制地把它們一個個雕琢成玲瓏剔透的工藝品,讓潁河鎮的故事水銀泄地一樣,流傳到更遠的地方。
在長期的創作中,孫氏兄弟形成了完全不一樣的藝術追求和作品風格:方友在創作中以現實題材為主,其作品以塑造人物見長,以人物傳精神;而墨白則是以現代題材為主,其作品以解構生活見長,以精神顯人物。在同一地域,兄弟倆竟會用兩種完全迥異的寫作方式,兩種不同的筆墨,分別構建出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示范田,可謂殊途同歸。風格互補,相得益彰,孫氏兄弟的文學活動注定會成為文壇一段佳話。
生活中樸實內斂、達觀灑脫、沉穩寡言的墨白,與創作中厚積薄發、胸有成竹、才氣縱橫的墨白則完全不同。他不是那種一邊寫著文字,一邊又滿腦子蓄滿“名利驅動”的人。在諸多熱鬧場合,他會很投入地唱一首抑揚頓挫的俄羅斯民歌,也會選擇一種沉默寡言的方式來借此逃避。但時不時在一些低俗或淺薄的言行面前,墨白的眼睛一亮,會不經意間投射出一些譏諷揶揄的味道來,算是一種頗具個性的反應態度吧。
黑與白,這兩種矛盾的顏色在墨白身上同流卻并不合污,所呈現出來的竟是一副黑白分明的太極圖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