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浩
(武漢交通職業學院 人文系,湖北 武漢 430065)
關于語言與存在關系的紛爭從未停歇,無論是古希臘哲學家的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之爭,還是先秦哲學的名實之辯,都將語言納入了哲學討論的中心論域。語言與存在的本源性聯系賦予了語言雙重特性。一方面,作為一種有意義的符號系統,語言被賦予本體的性質,它折射實在的特征,被視為特定形態的存在。另一方面,語言又是達到存在的手段和方式,它具備描述、解釋、評價甚至規范本體存在的多種功能(楊國榮,2004)。因此,語言的二重性決定了作為實體存在的語言事實與描述、解釋并規范本體存在的語言理論注定緊密交織在一起,難以分割。伍雅清(2004)提出,“語言事實和語言理論之間存在著一種張力……對事實或理論的倚重以及對這種張力的認識,很大程度上反映語言學家的語言認識論,并決定了語言研究方法。”由此可見,語言事實、語言理論和語言研究之間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相互影響。
要解釋語言事實、語言理論與語言研究之間的關系,就不得不回顧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的歷史之爭。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是西方哲學史上的兩大主要思想來源和理論框架,二者之爭不僅滲透到人類的各個知識領域,而且伴隨并影響著語言學的整個發展歷程。
理性主義起源于古希臘人對詞源研究的熱衷,從而引發了關于語言本質的“名實之爭”,其關注的焦點為詞語的意義與形式之間是否存在內在的聯系。早期的理性主義哲人蘇格拉底認為,人所具有的知識是天賦的,人獲取知識的過程是重新激活記憶的過程。法國哲學家笛卡爾發展了蘇格拉底的天賦論,成為理性主義的代表人物。他認為,認識能力是人生而具有的,這種認識能力并非來自經驗,而來自理性。以笛卡兒為代表的理性主義者致力于尋求千差萬別的語言表面現象所掩蓋的普遍規則,討論普遍語法的可能性(陳勇,2003)。在此基礎上,法國邏輯學家阿爾諾和語言學家郎斯羅編寫了《普遍唯理語法》。他們提出,人類的理性和思維一致,而語言的結構是由理性決定,因而語言的結構規律在本質上是相通的,人類可以在結合各種語言實際材料基礎上建立普遍語法。
在古希臘的“名實之爭”中,亞里斯多德對天賦論持否認態度,他首次提出了“白板說”,堅持經驗主義的認識論,認為感覺經驗是知識的來源。文藝復興后期,得益于采用實驗和分析方法進行研究的自然科學的發展,近代的經驗主義得以真正發展。其代表人物為培根和休謨,他們贊同“白板說”,將經驗主義方法作為哲學語法的基礎,認為建立在物質本質之上的感覺經驗是一切知識的源泉,強調使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對語言進行詳細、孤立的觀察,形成了以觀察事實為基礎的研究方法和思維方式。
受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在認識論方面的影響,不同的語言流派形成了不同的語言理論框架,采用不同的研究方法進行語言研究。20世紀結構主義語言學的眾多流派及其代表人物,如索緒爾、特魯別茲柯依、布隆菲爾德等,盡管他們在許多語言學問題上意見不一,但都遵循經驗主義的認識論。索緒爾采用19世紀的自然科學研究方法區分了語言和言語,共時研究和歷時研究、組合關系和聚合關系等,奠定了現代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基礎。布隆菲爾德則嚴格遵循經驗主義的原則,強調對語言事實的觀察和描寫,成就了美國描寫主義語言學的重要理論基礎。與布隆菲爾德觀念針鋒相對的是以喬姆斯基為代表的生成語言學派,他們堅持理性主義的認識論,反對“白板說”,認為人腦天生具有語言習得機制,主張先建立如句法系統和“最簡方案”等語言理論假設,再用演繹的方法加以驗證。由于主張不同的認識論來源,不同的語言學派對于語言事實、理論框架及語言研究方法的選擇也各不相同,對語言事實和語言理論之間的關系理解也各異。
受不同認識論來源的影響,分別秉承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的各語言學流派對于語言事實和語言理論孰重孰輕各執一詞。以喬姆斯基為代表的形式主義與以韓禮德為代表的功能主義為例,他們在語言事實與語言理論的第一性問題上態度迥異。
形式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是采用形式化的規則來描寫普遍語法,用數學模擬的方法描寫人腦中內化的語言。他們的研究往往采取演繹的方法。喬姆斯基提出了三個標準來衡量語法研究:觀察充分性標準、描寫充分性標準和解釋充分性標準(馮志偉,1994)。其中解釋充分性標準為最高標準,它應以語言理論為基礎,為每種語言選擇一種能達到描寫充分性標準的語法,這樣語言學理論就能解釋說話者的語言直覺。喬姆斯基提出的“最簡方案”也是以理論建設為終極目標,多次強調理論在概念上的必要性,而不一定具有實證上的必要性(伍雅清,2004)。可見,形式主義認為語言理論是第一性的。他們用公式化、數學化、形式邏輯化的手段描寫語言的結構,注重以內省的方式來研究語料,以自己的語感作為判斷標準(常晨光,2006)。
與形式主義不同,功能主義主張從語言的功能和實際運用來研究語言,他們重視對語言結構形式的真實自然的功能解釋。因此,他們的研究往往采用歸納法,強調對客觀語言事實的尊重,注重客觀語料的收集,從中總結規律并進行經驗性的解釋。對于功能主義來說,語言事實是第一性的,只有對看得見、聽得到言語行為的研究才真正具有研究價值,語言理論的建立必須是以對語言事實的觀察和分析為前提的。
語言事實與語言理論的第一性之爭也延及國內的語言學研究,不少學者就這一問題展開了唇槍舌戰。司富珍(2006)與石毓智(2005,2008)在該問題上針鋒相對。后者批評形式主義“違背科學理論建設的基本邏輯原則”,且“嚴重脫離語言實際”和缺乏經驗考察,“是一個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純粹假想”。他認為,“科學理論必須基于觀察和實驗”,走先現象觀察后理論概括的bottom-up路線。司富珍對此作出立場截然相反的回應。她認為,“從理論建設上來看,大量科學史實表明,理論建構對于科學實驗和數據調查有著非常重要的指導意義,而先理論思考后事實驗證則是建構科學理論的常規程序之一。”她還將石毓智提出的先現象后理論的研究方法稱為“過分的培根式方法”,即夸大了現象觀察和測量實驗在理論建設中的作用。無獨有偶,潘文國、譚慧敏(2006)與許余龍(2009)針對“語言對比研究是否需要一個理論框架”的問題也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潘文國和譚慧敏指出,事實的分析不一定要以某種理論作為指導,對理論的“渴求癥”是來自于西方某些對學科自身缺少自信的學者,靠理論的支撐來提高自己的“理論性”。他們將許余龍在語言對比之后確定理論框架的做法稱作“看菜吃飯”的實用主義。針對這一說法,許余龍提出了自己的觀點:“較為系統的語言對比研究,無論是理論對比研究,還是應用對比研究,通常都需要選用某一理論或分析框架對兩種語言進行統一的平行分析描述。”而事實與理論的關系就在于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提出假設,繼而驗證假設,得出結論,對比結論,而且所有對事實的觀察和陳述均滲透著理論。不難看出,語言事實與語言理論的第一性之爭起源于認識論的差別,卻落腳于具體的理論體系建構與語言研究方法的根本分歧,但無論何種觀點都蘊含其獨特的哲學思辨。
對語言事實和語言理論關系的不同理解直接造就了不同的語言研究方法和途徑,不同流派在語料的選擇和倚重程度方面均存在差異。以中國的語言學研究為例,一直有著重語料、重實證的傳統。這種重事實、輕理論探索的語言研究傳統使得我國的傳統語言研究在普通語言學的理論建設上面貢獻較小,事實描寫細致但常常止于事實描寫,缺乏理論框架的建構。西方的語言學研究也有重事實觀察和重實證研究的傳統。隨著20世紀以來語言研究多元化的發展,語言學家們對語言的事實和理論的關系認識更為全面,相繼出現了內省法、語料庫法和啟發式征詢法等多種研究方法,在對語料的選擇、剔除和加工方面更加突出了理論建設(伍雅清,2004)。
以喬姆斯基為代表的生成語法學派將自己作為語料提供者,運用自己的語言直覺來判斷句子是否符合語法,這種方法就是內省法。他們認為外部語料(例如語料庫)無法解釋語言能力,他們所根據的語言事實是語言學家本身的母語知識(直覺、天性),并由此推導出普遍語法。他們具體的做法是選擇一些句子,甚至有時候是自己造出一些句子,然后要求任何人根據自己的本族語的語感來判斷句子的合法性。根據形式主義的觀點,用于內省的語法表征和和用于交際的語法表征是完全一致的。他們不主張依賴語料,因為語料的信度和效度受到語料采集方法的很大限制。其次,語料受多種認知和語用因素的影響,并不能真實反映人們的語言能力。另外,語言能力獨立于語言行為。沒人講過的句子未見得不合法,可以講的句子卻不一定會有人講(顧鋼,2002)。
語言學研究常用的另一類語料是外部語料,即從語言實際使用中搜集語料,進行語言分析。功能學派的研究者往往是采用外部語料來觀察和分析語言事實,強調以實際交際中的語料作為分析和立論的基礎。功能主義對形式主義所采用的語料持批判態度,他們認為內省法得到的語料是非自然、非真實的,與現實語言行為脫節,根本不能反映真實的語言行為和語言能力,畢竟研究者本人的直覺并不代表具體語言行為人的直覺。為了更加客觀、全面地描寫和解釋語言現象,人們開始建立語料庫,利用計算機信息儲存量大、運算速度快、運算精確等一系列優點,將浩瀚的自然語言文本組成的語料收集起來,并對這些語料進行、分類和統計,作為語言分析和研究的依據。Halliday(2004)曾指出,語料庫有三大優點。首先,語料庫所收集的語料是真實可靠的,內省法得出的語料與語料庫收集的語料相差甚遠,而且本族語者的直覺判斷也并不可靠。其次,語料庫中的語料包含口語,涉及各種語域,而口語是最自然、無意識監控的語言使用。再次,語料庫使語法的量化研究成為可能。但是形式主義對語料庫的研究也提出了批評。他們認為語言研究的重點在于描述語言能力而不是語言使用。因此,基于語料庫的研究充其量只能對語言能力作膚淺的解釋。另外,他們還認為語料庫無法窮盡所有的語料,因此語料庫的建設是費時費力(常晨光,2006)。
桂詩春(2004)在探討語言事實與語言理論的第一性問題時曾指出,“語言理論雖可解釋語言事實,但語言事實本身并非語言理論的產物”。由此可見,他認為語言事實應該是第一性的,是語言理論的基礎。宋暉(2009)從哲學的角度闡述了語言事實在語言研究中的重要地位,他認為:“語言事實在語言研究中的基礎地位從哲學層面上看是由物質第一性原理決定的……從根本上說,沒有語言事實作為前提,任何理論建構都如空中樓閣。”然而,如果語言學的研究只止步于對語言事實的收集和描寫,那么語言研究將永遠無法達到理想的高度。正如伍雅倩(2004)所指出的:“當代語言學研究不能是出于主觀的興趣和某種特別密切的關注,而是著眼于客觀的理論價值。所以,從倚重事實過渡到倚重理論是當代語言學發展的重要價值取向……因此,一種成熟的科學不應該把經驗或事實看成是恒定的,而不加以理論解釋。”語言理論不僅可以揭示語言事實的規律,為語言研究提供指導,更重要的是,理論的建立和發展往往建立在理性主義的思辨基礎上。這種超驗的思辨常常是新的科學發現的開始,它們對于豐富人類的知識體系和開拓新的思維方式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因此,語言事實與語言理論之間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約。一方面,我們既要發展語言理論,充分認識理論探索對發現事實的指導作用;另一方面,我們又要努力發掘與尊重語言事實,以檢驗和完善語言學理論(許余龍,2000)。然而,如果過分倚重語言理論,則理論建構會成為無水之源;如果過分倚重語言事實,則會使語言學研究止步于對語言事實的客觀描述,無法深入地對事實進行解釋并用于指導語言研究。
由于對語言事實與語言理論之關系的價值取向不同,不同語言流派采取的語言研究方法也大相徑庭,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之間壁壘森嚴、溝壑分明,他們仍然可以取長補短、互為促進。例如,形式主義在對自然語言進行形式化處理的時候,可以采納功能主義常用的語料庫法、啟發式征詢法等補充研究語料,用于檢驗理論假設。而功能主義也不應該僅僅滿足于對語言事實的觀察和描述,畢竟語言事實千變萬化,只有通過現象發現本質,并根據其本質規律建立起科學的理論體系,才能延續語言研究的生命力。陳勇(2003)提出了將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結合起來的四種研究思路:(1)在研究對象的選擇上應該做到微觀和宏觀并重,將經驗主義所側重的個性研究與理性主義所強調的共性研究結合起來;(2)從研究方向上看,在汲取兩者長處的基礎上,可以保持一定的傾向性,如日下時興的機器翻譯和計算語言學就基于規則的理性主義方向和基于語料的經驗主義方向;(3)把經驗主義常用的歸納法、外部研究法和理性主義推崇的演繹法和內省法結合起來;(4)把經驗主義追求的描寫目標和理性主義的闡釋目標結合起來。
如開篇所言,語言具有二重性,既是真實存在的本體,被賦予本源的性質;同時又是達到存在的方式,被賦予終極的性質。“在這一視域下,以名指實,通常便被理解為以經驗的方式說明世界;以名喻道,則被視為以思辨的方式解釋存在。”(楊國榮,2004)。然而,語言研究既需要實證的經驗,也需要理性的思辨,因此語言事實和語言理論永遠是對立統一的,如何在二者之間找到平衡將是語言學研究永遠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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