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也可能是春天

劍男

這是溫和，不是溫和的修辭學

這是厭煩，厭煩本身

呵，前途、閱讀、轉身

一切都是慢的

長夜里，收割并非出自必要

長夜里，速度應該省掉

而冬天也可能正是春天

而魯迅也可能正是林語堂

（柏樺《現實》）

我是一個比較慵懶的人，一到冬天尤其如此。

當風雪挾裹而來的時候，我就喜歡卷縮在房間讀書，消極、落寞，像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在故紙堆里看人情冷暖、世間風云變幻。我也讀詩歌，消閑式的閱讀，不求通達，不求甚解，當西川說早晨的大海一片通紅是誰在地底下放火，柏樺意味深長地說冬天也可能正是春天魯迅也可能正是林語堂的時候，我就忍不住一個人在內心贊嘆，——這樣的詩句多有意思。

像一個逃離現實的人沉醉于內心的迷離。

當我打算讀這首詩的時候，我的一個朋友說，為什么要選這樣一首詩歌？絕對有點冒險。我說我第一次看到這首詩歌就很迷戀，我喜歡它的簡潔、冷峻、有力。我如今還記得朋友的語氣是溫和的，他可能是希望我讀得輕松些，不必為此絞盡腦汁。但我突然覺得少了興致，一會兒又覺得這不正是詩歌中溫和和厭煩本身么？

“這是溫和，不是溫和的修辭學/這是厭煩，厭煩本身?！?/p>

這樣果敢、決絕的語氣，我相信柏樺一定和我一樣是一個渴望逃離現實而又不得不與現實虛委以蛇的人。莊子說人生就像一條河流，只要順其自然就能從幽暗狹窄不斷地走向開闊，這樣理想的、彼岸式的比喻曾經令我非常著迷，但當我在現實中歷經那些挫折、磨難、沮喪，扒開這河流中省略掉的和暗藏的，我發現人生其實更像是現實這條河流中的一粒小石子，不斷地被沖刷、磨洗，最后變得銳氣全無的一團。這還真不是溫和的修辭學，而是真正的、令人厭煩的活生生的現實，令人置身其中而又無可奈何的現實。

“呵，前途、閱讀、轉身/一切都是慢的?！?/p>

現實是令人厭煩的一團和氣，置身這樣的現實中的詩人是苦惱和無奈的，那么這里的“一切都是慢的”是什么意思呢？我想它應該是進一步表明詩人對現實的不滿，——一切都是緩慢的推進，缺乏速度、力量和激情。我還年輕的時候，經?？吹揭恍┭獨夥絼?、意氣風發的人，他們就像初春的小草，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擋他向著春天進發。但在如今這樣一個時代，我發現確實是什么都慢下來了。包括年輕人，他們和現實溫和地妥協著，從不肯揭開人世的假面?！麄兩踔烈埠驮娙艘粯痈锌?，感慨前途，感慨閱讀，感慨人生的無力改變，但他們同時又能在我們認為這個難以周旋又難以周全的令人厭煩的、溫和的現實如魚得水。

“長夜里，收割并非出自必要/長夜里，速度應該省掉?！?/p>

詩人接下來似乎是說溫和緩慢的現實令人厭煩，在這樣的現實面前，個人在幽暗中的突進是徒勞的，沒有必要。但這里又似乎是一種帶有強烈個人情緒的反諷，又似乎是告訴我們，在這樣的現實面前，仍然有一部分人并不安于這樣的現實。“并非必要”、“應該省掉”說明在溫和的、令人厭煩的現實面前并不是一切都是凝滯的，省掉速度，說明緩慢的現實中還有一些人充滿了緊迫感。有人說，這里的長夜有特殊的含義，這樣的現實猶如漫漫長夜讓人難以忍受，也許這也是一種解讀，我倒覺得這是相對白天而言，就像一部分人白天不得不疲于應付各種事情，只有到了夜晚，他才能回到自己，完成白天耽擱的一切。——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看到這樣一句話，一個安于黑夜的人，他從復雜的現實中回到內心，他的堅持必將帶來黎明的光亮。我不知道詩人本意是不是如此，但我想這也應該是現實的一種。

“而冬天也可能正是春天/而魯迅也可能正是林語堂?！?/p>

這是詩歌的結尾，與前三節用語不同，它連用了兩個“可能”，這也全詩最富有意味的地方，冬天怎么可能是春天，魯迅怎么可能是林語堂呢？——它是不是告訴我們，雖然現實溫和緩慢，看起來缺乏生氣和活力，但它充滿了不確定性，在看似波瀾不驚的表象之下，一切都在醞釀著深刻的變化呢？很多人說，這首詩最令人費解的就在這最后兩句，因為它太刺眼了，一是對兩個根本不可能重疊的季節進行置換，一是直接指向了一個民族的精神偶像。很顯然，詩人著眼點不是要去顛倒混淆兩個季節和解構魯迅這個特指的文化符號，而是表達自己對這個溫和的現實的些許的期冀和更多的擔憂。——這樣的現實醞釀著深刻的變化，如果它帶來一個新的春天，這是令人歡欣的，詩人擔憂的是它使一個人失去其固有的銳氣而安于優渥的生活。

柏樺是當代詩人中語言最為冷峻的一位。有人認為，這首詩歌顯示了柏樺柔美的一面，其實在它的語言表面之下仍然充滿著一種與現實尖銳對接的力量。我在這個寒冷的冬天讀它，我看著那些連綴的片斷，說不出的喜歡它對現實的深刻理解和揭示。朋友說這是冒險，我想，即使是曲解又有什么關系呢，起碼它在這個冬天的下午讓我重新審視了自己曾經背對的現實并感到了真正的力量和溫暖，——冬天也可能正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