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晉
美學家、哲學家宗白華曾言:“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
藝術精神,讓原本并不安逸的一個時代,成了中國文化人最神往的一個時代。這個時代,有一種獨特的優雅,人們習慣稱它——魏晉風度。
魏晉風度,是把個性主義和自然主義發揮到極致的美感。它就像一陣惠風和暢的清風,吹得何其自然,又顯得何其靈氣。
這陣清風,吹醒的是人們對自我價值的重新認知。個性的發現,精神的自由,是魏晉給予中國文化最偉大的貢獻。在那個時代里,可以忘記政治的動蕩起伏,卻傷感于似水年華的流逝、生死命運的無常。是魏晉人,有了更敏感而細膩的情懷,讓優雅有了內心的忖度、精微的住處。
這陣清風,還吹醒了一朵出水的芙蓉,讓它隨風開放。中國人從此發現:華麗繁縟的“錯彩鏤金”之外,還蘊藏著一種更高境界的美——如同初日芙蓉,素凈自然,風流別致,沁漫著種種參不盡、辯不明的智慧。
千百年來,中國的士人對魏晉可謂情有獨鐘,深愛著這個時代美的格調、靈的智慧,乃至情的感傷。
向往魏晉的文人雅士或許都曾暢想過,有一日也能在蘭亭的曲水畔,與王羲之隨流旋羽觴的停留而暢飲;或在麈尾的輕拂間,隨僧人支道林的雋語玄機而暢懷;或在山野田園中,同詩人陶淵明共飲菊花酒,共吟歸來詩;甚至能趕在嵇康臨刑之前,聆聽丁次已成絕響的《廣陵散》……
若能這樣,一輩子仿佛應該是完整的了。
魏晉,無疑是一個讓自由精神牧游的時代,無疑是一個被心靈和智慧徹底征服的時代。它是悠悠的玄想,它是淡淡的風流,卻有著直指人心的力量。
魏晉的優雅,如同一朵芙蓉花的優雅,簡約玄淡,超然絕俗,撫慰人心的冷漠,開啟感懷的胸襟。
而人,沐浴在這般優雅中,也會如同芙蓉花一樣,于清風卷簾之時,悄悄地盛開在,四時之外……
世人知道魏晉名士喜后竹子,來自王子猷的一句著名感嘆:“何可一日無此君?”就是暫寄人家的空宅幾日,他也要讓人種上竹子。北宋司馬光有首《種竹齋》詩的前四句云:“吾愛工子猷,借齋也種竹:一日不可無,瀟灑常在目。”這在今人看來,是否覺得怪誕了些?
竹子多了,就有竹林。魏晉時期,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阮咸七仕名士,“棄經典而尚老莊,蔑禮法而崇放達”,他們常集于山陽竹林之下(今河南輝縣、修武縣),肆意酣暢。
民間風行名為“竹林七賢和榮啟期”的磚畫,它作為最風雅的人文主題,與代表長生不死的“東王公西王母”、“麒麟天馬”一起,共同來慰藉墓室里的主人。磚畫中,嵇康常常“引琴而彈”;阮籍則足“嗜灑能嘯”;王戎跳音如意舞;阮咸彈著琵琶;喜歡老莊的向秀總喜歡蹙額沉思;喝個五六斗方也不醉的山濤則催著劉伶進飲。他們赤足打著佛教的“趺坐式”,卻沒一個是正兒八經的佛教徒。
竹林七賢其實都有自己的信仰,“越名教而任自然”就是他們追求的精神境界。好一個“越”字和“任”字!不給自己設立任何人為的識障,任憑靈魂遨游在心靈可以到達的地方。他們狂放不羈,拒絕平庸,卻在酣放自若中,實現了一種超然、瀟灑的優雅。
魏晉的男人,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注重“美”的。《世說新語》獨辟《容止》一章,專寫當時的美男子。而“容止”二字,又最是絕妙,它并不單指一個人的容貌,而是在意整體性的“儀容舉止”。在魏晉時代,要想成為一名“容止”優雅的名士,并不那么簡單。很顯然,這是對其容貌、才情、內在修養的綜合考量。
不過,魏晉確實“盛產”這種高標準、極有“容止”之士。坊間流傳的古代四大美男:潘安、曹植、沈約、衛玠,竟有三個來自魏晉時代;唯沈約是稍稍晚些的南朝人,這不能說僅僅是個巧合。
“濯濯如春月柳”的王恭,“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的裴令公;曹子建是“神清骨秀”,許詢是“清風朗月”;王衍則“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
美男子夏侯太初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毛曾與他共坐,竟成了“蒹葭倚玉樹”;王右軍則人如其字,被時人譽為“飄如游云,矯如驚龍”。
最稱道的還有嵇康,惜字如金的《世說新語》竟為他連寫了好幾段:“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蕭蕭如松下風,高爾徐引。山公(即山濤)云: ‘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如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魏晉人的美,美在自然。這或許正是當時的人崇尚自然主義與個性風格交相輝映的結果。清風,明月,瑤林,玉樹,游云,松風……在這里,自然何嘗不是一種高尚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