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鴻斌
(廈門大學,廈門,361005)
當代英國女作家繆里爾·斯帕克(Muriel Spark,1918~2006)的作品先后被譯成26種文字,并曾經獲得各種國際文學大獎。她曾于1969年和1981年兩度入圍英國文學最高獎——布克獎的決選名單,卻運氣欠佳地最終分別負于紐比(P. H. Newby)和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即便如此,她仍被認為“在同時代英國小說家中最具有天賦和創新精神”(Hosmer 2005:127),是“戰后英國小說家中獨樹一幟的人物”(秦怡娜2001:47)。英國評論家弗蘭克·克默德(Frank Kermode 1996:23)認為她是“她那一代作家中最有魅力的”。2010年,布克獎評選委員會決定評出一項“失落的布克獎”。斯帕克、197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特里克·懷特(Patrick White)和1973年布克獎得主詹姆斯·戈登·法雷爾(James Gordon Farrell)赫然名列最后的六人候選名單之中,而著名作家默多克、洛奇等則止步于最初入圍的22人候選名單中。可以說,斯帕克在當代英國乃至世界文壇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戴鴻斌2011:3)。
國外對斯帕克的研究起步較早。而在國內,讀者對斯帕克還比較陌生,至今對該作家全面和深入的研究成果為數不多①。鑒于此,本文擬對國外(特別是英美國家)斯帕克研究現狀進行歸納和梳理,著重介紹和評述研究的內容、方法和角度,并指出目前研究存在的問題和不足,以期對國內的斯帕克研究起到借鑒和促進作用。
迄今為止,國外的斯帕克批評研究大多聚焦于其構思巧妙的22部小說。與她的小說數量相對應,關于斯帕克的研究著作也為數不少。據初步統計②,從1963年出現第一部專著起,到2010年,有關斯帕克批評的專著多達40多部。相關文獻③表明許多有關英國或蘇格蘭文學史的著作都辟有專門的章節探討斯帕克的創作。顯而易見,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逐漸熟悉、認可、并且著手深入研究斯帕克。
論及斯帕克研究的肇始,德瑞克·斯坦福(Derek Stanford)功不可沒。早在1963年,他就出版了《繆里爾·斯帕克:傳記和批評研究》(MurielSpark,ABiographicalandCriticalStudy)。盡管他在序言中提到,“此時來評價斯帕克的功過為時尚早”(Stanford 1963:11),而且后來斯帕克本人對書中內容也有所詬病,但該書為研究者提供了最原始的資料,引起了文學批評界對該作家的關注。書中有關斯帕克的生活經歷有助于讀者對她進行全面的了解,也啟發了研究者在斯帕克的生活和創作中尋找聯系,進而詮釋她那獨樹一幟的創作觀念和美學思想。難能可貴的是,斯坦福注意到了斯帕克的流派歸屬問題,提到了宗教對她的影響。這些都是后來批評家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從1957年起到60年代末,斯帕克完成了九部小說,其中包括一出版就倍受歡迎的《布羅迪小姐的青春》(ThePrimeofMissJeanBrodie)和獲得1969年布克獎提名的《公眾形象》(ThePublicImage)。也許是由于她新作不斷,風格多變,當時的評論界對她的認識不斷改變,整體評價也就難成定論,因此對她的專門研究尚為少見。60年代興起的斯帕克研究除了上文提到的斯坦福專著外,僅有卡爾·馬爾卡奧夫(Karl Malkoff))的《繆里爾·斯帕克》(1968)一書。該書簡要介紹了斯帕克的生平,分析了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形象,并比較了斯帕克的幾部小說。書中的精彩論斷突出了這幾部小說間的內在聯系,體現了論者的洞察力,但是由于篇幅較小,理論應用不多,這部專著略顯單薄。
1970年到1988年是斯帕克創作的第二個高峰期。她在此期間又創作了九部小說,包括她本人最滿意的《駕駛席》(TheDriver’sSeat)和獲得1981年布克獎提名的《帶著意圖徘徊》(LoiteringwithIntent)。雖然批評界對斯帕克的成就已經認可,但對她的作品尚未深入了解,70年代期間相關的評論專著仍然較少,只有三部同名專著《繆里爾·斯帕克》和一本對比斯帕克與默多克的專著④。相比以前的著作,彼得·肯普(Peter Kemp)的《繆里爾·斯帕克》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首先,它按照小說出版的時間順序,把斯氏的十二部小說分置于五章內,而且為每章起了標題,把其中包括的幾部小說聯系起來;其次,作者指出斯帕克小說體現出“矛盾”特色:身為高明的“騙子”,斯帕克特別在意“真實”;盡管小說中時常出現時序顛倒,其結構仍是和諧統一;小說話題嚴肅莊重,筆觸卻是風趣幽默……最后,該書指出:“斯帕克設法讓眾多的小說連貫一致,而且避免了它們之間的單調重復;它們篇幅短小,結構緊湊,卻包羅萬象”(Kemp 1974:158)。
從80年代直至1996年,斯帕克研究的著作不斷涌現。其中僅在1988年就有四本出現,而1992年則有五本問世。評論家們不僅綜合評介她的整體創作,還開始從各種角度深入地探討她的小說單本,有的還涉及她早期的詩歌、短篇故事集等。艾倫·波德(Alan Bold)主編的《繆里爾·斯帕克》收錄了九篇不同作家的論文,包括了主題、傳記、技巧等方面的研究。編者認為,早期批評家的角色啟發了斯帕克,使她感悟到“敘事就是展示”(Bold 1984:129)。此外,他還別出心裁地指出:“斯帕克發現,小說常常是感知的原動力……小說家不能只是簡單地‘拍攝’生活,而應注重‘發明創造’”(同上)。這些涉及創作觀念的研究與《帶著意圖徘徊》中的內容相互呼應,體現了斯帕克獨特的美學思想。
隨著斯帕克研究的深入發展,1992年出現了一本富有價值的論文集,收錄了斯帕克的自我評價和藝術理念、針對斯帕克的反面觀點以及批評主流的肯定觀點。論文集第一部分收錄了斯帕克談論創作的文章,如《我的皈依》(“My Conversion”)、《小說之屋》、《藝術之消除隔離》等。在其中,斯帕克提出:藝術家在作品中的感情流露未必能真正打動讀者,凈化其心靈;以往那些關注感傷哀婉、表達抗議憤怒的藝術已經過時。面對荒誕無常的現實世界,藝術家更應通過嘲諷的手法來反映生活、保護自我和娛樂大眾(Spark 1992:34-36)。論文集第二部分收錄了批判斯帕克的論文。弗里德里克·卡爾(Frederick Karl)指出,《曼德爾鮑姆門》雖然取材于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審判的嚴肅話題,但實際上跟斯氏以往的小說一樣,仍是一部輕浮之作(Karl 1992:41-44)。德爾文特·梅伊(Derwent May)先肯定了斯帕克在創作中體現的機智與詼諧,但隨后筆鋒突轉,指出斯氏的最大失敗是在小說中不厭其煩地重復天主教的煉獄思想,因為讀者需要的是“世俗的智慧”而非宗教的教化(May 1992:44-46)。以上兩人的分析細致翔實,但結論值得商榷,因為他們均以為,美學意義上成功的小說一定是現實主義的,除此之外都不算是真正的小說。同樣的,不少批評斯帕克的評論家把是否符合現實主義標準視為衡量小說優劣的唯一準繩,而拒絕和排斥任何有悖于此的作品。該書第三部分的論文證明了對于斯帕克的主流評論是積極肯定的。如克默德(1992:174)論道:“誠然,斯帕克的小說缺乏情感流露,但這是她創作小說的前提。如果我們錯誤地為此感到難過,那是因為我們的感情與生活一樣雜亂無章,而這正是斯帕克試圖排除的混亂之一。”馬爾科姆·布拉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把斯帕克與眾多名家相比,認為她像海明威,文風簡潔洗練;像天主教作家,很少流露情感;像喬伊斯,在文中充當上帝的角色;像沃⑤,具有表演“喜劇”的天分(Bradbury 1992:187)。厄普代克(1992:213)高度評價斯帕克,認為“每代人中只有少數作家擁有如此持久的超凡魅力”。論文集的主編約瑟夫·海因斯(Joseph Hynes)探討了小說的敘述時間、視角和新小說技巧,指出斯帕克的創作原則始終如一(Hynes 1992:16)。總之,該書集百家之說,涵括正反兩方的觀點,充分體現了其客觀性,也展示了斯帕克研究的新成果。
21世紀以來,斯帕克研究進入新階段,10年間有超過10本著作或論文集問世,其中馬丁·麥奎蘭(Martin McQuillan)在2002年主編的《理論化斯帕克》(TheorizingMurielSpark)從理論的高度來研究斯帕克的作品,標志著斯帕克研究已經邁上新臺階。該論文集按照性別、種族和結構主義三方面把論文歸入三章。除了一篇訪談錄,編者還收錄了朱利安·沃爾弗雷斯(Julian Wolfreys)和海倫娜·西克蘇(Helene Cixous)等著名學者的十一篇論文。蘇珊·塞納斯(Susan Sellers)利用“自戀”理論分析《公眾形象》的情節和人物,認為該小說可以成為解釋克里斯蒂娃之心理分析理論的范例(Sellers 2002:39)。另一位學者主張對斯帕克的小說進行“德里達”式的閱讀。他認為小說《請勿打擾》體現了斯帕克的極端形式主義和政治關懷,導致了“文本的困擾”(Maley 2002:170-189)。還有論者(Duncker 2002:67-77)提出用同性戀的理論來解讀《布羅迪小姐的青春》,并以此來闡釋文中由清一色女性組成的班級。此外,還有其他論者分別運用后殖民、心理分析、結構主義的理論評析斯帕克的小說、故事和傳記。麥奎蘭說過:“斯帕克寫作的歷史就是戰后英語文學的歷史……理論化斯帕克的任務早就應該有人來完成”(McQuillan 2002:7)。正是得益于他主編的論文集,斯帕克研究走向理論化,學界對斯帕克的認識也進一步加深。著名傳記作家馬丁·斯唐納(Martin Stannard)于2010年出版的長達600多頁的《斯帕克傳記》(MurielSpark:TheBiography)為斯帕克生平研究提供了全面而又權威的資料。該書把斯帕克的一生分為20個時間段,以詳實的資料和客觀嚴謹的態度論述了斯帕克的創作與其生活的聯系,并評論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斯帕克的生活就是一部小說……在更重要的意義層面上,斯帕克的小說就是她的生活”(Stannard 2010:536)。
相對斯帕克研究的眾多專著,評論文章更是層出不窮。依照筆者的檢索⑥,關于繆里爾·斯帕克的文章達三百多篇。其中,最早的一篇論文發表于20世紀60年代初。在這篇開創性論文中,哈羅德·施奈特(Harold W. Schneider)首先把斯帕克與安格斯·威爾遜(Angus Wilson)、詹姆斯·鮑德溫(James Baldwin)以及厄普代克等相比,認為后幾人都不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寫出比斯帕克更好的作品,他們的小說所反映的社會生活廣度也不如斯帕克。隨后他分析了斯帕克的故事集,認為她的小說形式源自于此。接著他又深入解讀斯帕克的6部小說,其間的評論恰如其分,如“斯帕克的小說首次被認可應歸功于《安慰者》……”(Schneider 1962:36-37)。再如“《布羅迪小姐的盛年》是一部幾近完美的小說,簡直不亞于《死亡的警告》(MementoMori)和《單身漢》”(同上:42)。最后,作者預言斯帕克將會不斷取得成功。這篇論文高度評價斯帕克,引起批評界對她的關注,開辟了斯帕克研究的先河。
隨著斯帕克作品的不斷增加,關于她的研究論文也迅速增多,研究隊伍逐漸壯大。眾多名家,如洛奇、克默德、厄普代克等都加入其中。相應地,刊登評論文章的報紙和期刊的規格也持續上升,既有美國的《紐約客》(NewYorker)、英國的《旁觀者》(Spectator)等報紙,也有收錄在藝術與人文科學引文索引(A&HCI)內的《評論隨筆》(EssaysinCriticism)、《批評》(Critique)、《英語》(English)和《現代小說研究》(ModernFictionStudies)等權威雜志。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應該算是《現代小說研究》在2008年出版的專論。該卷一共刊登了九篇文章,全部以斯帕克為研究對象。首篇論文的作者戴維·赫爾曼(David Herman)肯定她是“最重要和最具創新精神的英語作家之一”(Herman 2008:473)。他認為斯帕克既不仿效以金斯利·艾米斯(Kingsley Amis)和沃為代表的反現代主義作家,也不跟隨以約翰·巴思(John Barth)和塞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為代表的后現代主義作家,而是另辟蹊徑,既堅持反現代主義流派所強調的“回歸現實主義”風格,又運用了后現代主義作家所推崇的“形式和技術革新”(同上:474)。以往的評論家大多片面地論證斯帕克的流派歸屬問題——現實主義、現代主義,還是后現代主義。赫爾曼的觀點頗具新意,具有折衷特征,但他未能有效論證斯帕克的大部分小說都具有雙重特征,因而仍未徹底平息有關斯帕克歸屬的爭議。
除了赫爾曼的開篇之論,這期專刊的其他論文同樣加深了斯帕克研究。杰拉爾德·卡魯特(Gerard Carruthers)討論了斯帕克的蘇格蘭特征,麗莎·哈里森(Lisa Harrison)分析了《紐約時報》與斯帕克的關系。他們從不同層面論證了斯帕克的創作涵括“地方性”和“世界性”特色。瑪麗娜·麥凱(Marina Mackay)運用“反叛”觀點來解讀斯帕克的作品與當代政治文化發展之間的關系,認為“斯帕克的創新小說與政治上的“反叛”都質疑正統,反對偏聽偏信所謂的事實”(Mackay 2008:520)。霍普·霍奇金斯(Hope H. Hodgkins)從女性主義角度出發,比照斯帕克與芭芭拉·皮姆(Barbara Pym)對未婚女子的描寫,指出她們特別注重“服飾”描寫,目的在于推崇女性的個體感受。約翰森·肯珀(Jonathan Kemp)套用德勒茲(Deleuze)的精神分析理論框架,結合同性戀理論、符號語言學和女權主義等理論解釋了斯帕克為何沒有在《駕駛席》中描述主人公的內心世界。艾倫·佩羅(Allan Pero)則利用拉康的心理分析理論研究斯氏小說——尤其是《死亡的警告》的“外在聲音”。路易斯·麥克勞德(Lewis Macleod)綜合敘事學的最新理論和福柯的全景獄理論研究了斯帕克的敘事策略。最后一篇文章中,埃里森·費歇爾(Allison Fisher)詳列了2002年以來的五年間斯帕克研究的文獻資料,從而補充和完善了麥奎蘭在2002年論文集中提供的詳細參考文獻。《現代小說研究》的專刊論文憑借深奧的理論和精辟的論斷為斯帕克研究提供了新思路,標志著21世紀的斯帕克研究進入了嶄新的階段。
斯帕克研究的評論文章從各種角度解讀了其作品涵蓋的五類命題:宗教、超自然、善與惡、秩序與混亂和小說藝術。宗教問題最受關注。斯帕克本人也經常談論宗教。早在《我的皈依》中,她(1961:60)就承認“我想我的寫作與皈依密切相關”。在一次訪談(Brooker 2004:1036)中,斯帕克指出“沒有宗教,你就不知道自己的立場所在”。多數評論家承認宗教題材深刻影響著斯帕克的創作。Mallon(2010:70)指出“天主教存在于她(斯帕克)的小說中……沒有它,斯帕克的小說會像威爾遜和艾米斯等人的一樣,僅僅為戰后的回歸現實主義流派增添一些娛樂作品”。Kelleher(1976:79)提到“在所有作品中,她把傳統的基督教觀點置于核心地位”。另一個重要的命題是斯帕克小說中頻繁出現的“超自然現象”,比如神秘恐怖的聲音、來自死亡本身的電話等。斯帕克承認“我的作品常有涉及超自然……我幾乎把它們當作自然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見Brooker 2004:1036)。評論家們一致認為斯氏作品中存在大量超自然現象,但對作者書寫這些現象的意義和理由等的理解不盡相同。Grosskurth(1966:63)指出,“超自然”因素經常隨意闖入斯帕克的早期作品,“對斯帕克來說,超自然是唯一有效合法的存在……超自然的存在是不爭之實”。馬爾卡奧夫(1969)指出,斯帕克書寫超自然,籍此象征人類的道德困境,并表達她對人類狀況和命運之無常和非理性的感悟。弗蘭克·巴爾丹扎(Frank Baldanza 1965)認為斯帕克關注人物對于超自然現象的反應,她的作品中自然的和超自然的現象同時并存,但是其觀點屬于“自然寫實主義”而非超自然。
另一個貫穿斯帕克創作生涯的命題是善惡之爭。從第一部小說《安慰者》到最后一部小說《精修學校》,斯帕克經常描述善與惡,通過兩者之間的矛盾和并置,體現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對于斯帕克筆下的善與惡問題,約翰·懷爾德曼(John Wildman)與西蒙·萊文(Simon Raven)代表了批評家們的不同觀點。前者(Wildman 1965:138)認為斯帕克的小說世界里,“善惡常相爭。本質上,前者是不可戰勝的,但是后者一旦受到歡迎時,就表現得非常活躍”。里士滿(Richmond)持有類似的觀點。他(1973:85)通過分析斯帕克在《公眾形象》、《駕駛席》和《不許打擾》中表現出的越來越陰郁的觀點,認為其原因是為了回應一個日益邪惡和冷漠的世界。萊文(1963:354)的觀點卻與他們的截然不同:“在所有的當代作家中,斯帕克對道德的信心最為不足。她建議我們不要期盼美好也不要譴責惡行;事實上,在絕大多數場合下斯帕克不會努力去分辨善與惡。”出現不同觀點的原因在于,斯帕克很少在作品中直接表達自己的態度和立場,而是讓讀者自主判斷。她最終關注的并非是善惡的表現或相爭,它們僅僅是斯帕克表達觀點的載體。
談及善與惡之后,自然要涉及秩序問題。批評家們質疑斯帕克小說里是否存在著秩序。以克默德為代表的評論家持肯定觀點:斯帕克像上帝一樣,在小說中創造了世界,并在其中積極勞作,使其井然有序(Kermode 1965:93)。他還認為斯氏的小說人物也如同上帝,也創造了秩序:“《請勿打擾》中,一系列不可預料的事情發生了,但是管家李斯特猶如上帝一樣,能夠有序地泰然處之”(Kermode 1972:86)。芭芭拉·凱澤(Barbara Keyser 1972:6)聲稱“理想的、永恒的秩序……彌補了世俗中暫時的無序”。查爾斯·霍伊特(Charles Hoyt)代表了另一類觀點,認為斯氏小說內不存在有序性,“斯帕克的世界充滿知覺、感情和判斷。……簡言之,它喜歡惡作劇”(Hoyt 1965:126)。萊文也認為斯氏的作品中經常出現奇特的邏輯,這意味著其秩序必然混亂,“……總是有一種普遍的破壞力量,它不斷侵入,強加另外一種反常的邏輯,視人類種族為笑柄”(Raven 1963:354)。實際上,出現迥異的論斷并不奇怪,因為斯帕克的作品數量眾多,內容覆蓋面廣泛,有些似乎給人零亂無序之感。但是,絕大多數作品里都潛藏著內在井然、頗具張力的秩序,顯示出特殊的結構美。
斯帕克的小說藝術也是批評家們的關注重點之一。在研究其時間敘述技巧時,克默德指出斯帕克提前透露故事結局“有助于解釋小說的本質及小說與現實之間的關系”(Kermode 1971:657)。洛奇也有同樣精辟的論斷:“斯帕克不斷結合時間轉換技巧和第三人稱單數敘述,這是一種典型的后現代主義策略,使我們注意到文本的人為結構,從而避免我們迷失在虛構故事的時間之流中,或者過分關注故事主角的內心深處”(Lodge 1992:77)。鮑威爾認為,在《布羅迪小姐的青春》內,時間成為作者斯帕克的玩物:她在小說敘事中插入許多“閃前”(flashforward),目的是為了強調布羅迪對她的學生施加了預見不到的影響(Bower 1990:488)。使用法國新小說派技巧是斯帕克的另一創作特色。有論者(Day 2007:326)從平淡的描寫、細節的重復和敘述時態等方面入手,論證了“羅伯·格里耶的小說風格在《駕駛席》中得到呼應”。伊凡·蘭金(Ian Rankin)指出《駕駛席》“在技術層面上可以被認為是一部最成功的‘新小說’(nouveau roman)”(Rankin 1985:154)。斯帕克還擅長于元小說創作技巧。有人(Button 1988:14)指出,《安慰者》和《帶著意圖徘徊》的元小說特征反映了作者對小說本質的思考,而且,“斯帕克在娛樂讀者的同時,提出了對藝術創作技巧的深刻見解,揭示了貫穿作品的信念”。有學者(Button 1988:6-14)談到斯帕克經常使用互文性技巧:她在《安慰者》和《唯一的問題》中借鑒了《約伯記》,在《帶著意圖徘徊》中借鑒《安慰者》,在多部小說中模仿偵探小說和哥特小說等文類……。此外,評論家們還談到斯帕克小說中的諷喻技巧、戲仿技巧等。各類技巧的運用除了提高小說的藝術性,還體現了斯帕克對小說創作的思考和革新進取的愿望與決心。
首先,斯帕克研究的理論深度還有待提高,理論視角還需要更新。批評家們已開始意識到運用新理論解讀斯帕克小說的重要性,但他們尚處于初步的探索階段。雖然已經有論文運用近年來熱門的理論來闡釋斯帕克的小說,但它們在斯帕克研究論文中占據的數量比例極小。值得注意的是,有些論文嘗試從嶄新理論和角度切入,但是由于思想過分深奧,理論與論證的關系處理不當,這樣不僅沒能達到創新的目的,反而給人難以卒讀之感。
其次,對斯帕克進行研究的論著為數眾多,但不免流于重復,比如許多作者都論及斯帕克的生平及其作品與宗教的關系,內容大同小異。而且,許多專著都以《繆里爾·斯帕克》為書名,其編排體例及評價側重點幾乎雷同。除了幾部著作以荒謬、道德價值和后現代主義等專題來研究斯帕克的作品,大部分著作的覆蓋面失于寬泛,論證深度較為欠缺,沒有貫穿始終的評論主線,因此給人一種泛泛而談、缺乏整體把握的印象。
再次,存在研究對象和內容重心失衡現象。多數評論家忽略對斯帕克的短篇故事集、傳記文學以及詩歌的研究。誠然,斯帕克是憑借其小說而成名的,但她是以詩歌和短篇故事步入文壇,而且它們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斯帕克本人的創作理念和風格源自她的詩歌情結,她的不少小說在選材、內容或主題等方面借鑒了先前的短篇故事。從早期的詩歌和故事出發來揭示斯帕克創作的思想源泉和不同類型創作之間的聯系,應該成為研究該作家整體創作軌跡的新起點。此外,在斯帕克的二十二部小說中,評論家們經常綜合考察其中具有聯系的幾部,這本無可厚非,但是他們對個別小說的具體研究較為有限:批評家大都專注于早期的幾部小說,如《安慰者》、《布羅迪小姐的青春》、《駕駛席》等,對于她創作后期出現的《幫助和慫恿》、《精修學校》等幾乎未有研究。
最后,國外斯帕克研究還存在一些空白點。斯帕克的創作天賦和影響力顯而易見,但是她那別具一格的創作理念和小說理論僅僅是零星散落于她的作品和訪談錄中。據筆者所知,迄今還沒有批評家就此進行系統的研究,而這對于更準確、更徹底和全面地理解斯帕克具有極大意義。另外,盡管有人開始比較斯帕克與其他作家,如奧斯汀、默多克、福爾斯等人,但是她與其他作家的影響和被影響關系以及她與傳統創作的關系仍有待于論者進一步厘清,這樣才能加深理解她創作中的傳承與創新關系,而這恰是斯帕克研究的難點所在。
附注:
① 目前為止,國內出版的關于斯帕克研究的專著僅有拙著《斯帕克的后現代主義小說藝術》(2011)。在重要刊物上發表過的論文有戴鴻斌和楊仁敬(2011);呂洪靈(2007);秦怡娜和孔雁(2001);袁鳳珠(1995,1999)和阮煒(1992)。此外,國內的英國文學史著作為數不少,但提到斯帕克及其創作的并不太多,而且大多是對其進行簡略的介紹。
② 這些數據來源于美國國會圖書館、耶魯大學圖書館、大英圖書館、蘇格蘭國家圖書館、Calis聯合目錄公共檢索系統、中國國家圖書館、廈門大學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等的檢索結果。
③ 這些主要包括筆者研究斯帕克多年來搜集的國內外資料、《理論化斯帕克》(2002)書后的參考文獻及《現代小說研究》2008年第3期上的《近期斯帕克研究》。它們列出了幾乎所有的斯帕克研究文獻資料。
④ 它們分別是Stubbs(1973);Kemp(1974);Massie(1979);Tominaga和Wilma(1976).
⑤ 此處是指Evelyn Waugh。
⑥ 筆者檢索過的數據庫包括期刊存儲(JSTOR)、文學資源中心(Literature Resource Centre)、文學在線(Literature Online)、現代語言協會國際參考書目(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International Bibliography)、蓋爾集團傳記(Gale Biography in Context)、綜合學科參考全文數據庫(Academic Source Complete)和文學參考中心(Literary Reference Centre),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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