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暉
方志藝文志,顧名思義,是指我國傳統文獻方志之中的藝文門類,又稱藝文略、文藝考、典籍志、經籍志等。它來源于一地的圖經、檔案、牒譜、傳志、碑碣、鐘鼎、筆記、信札以及逸聞軼事等原始材料,專門展現一地的著作名稱、著者、成書年代、序跋、內容提要及記載詩文、奏疏、金石碑刻等內容,閱讀藝文志可了解一地的圖書文獻、學術源流及文化發展情況。方志藝文志發展在清代進入到鼎盛時期,體現在編纂數量激增、質量精良、品類齊備,宏編巨制迭見紛出。它的發展,和這一時期學者的大力推動緊密相關,許多志家,既是方志編纂的中堅力量,又是方志理論的集大成者。而在眾多學者中,對方志藝文研究較為深入的,當首推章學誠,他的藝文理論獨樹一幟,在方志藝文志的編纂和理論闡述上,能窮波討源,?繹百家,左右采獲,游刃有余,建樹宏巨,處于既承前人之精微,又啟后學之津梁的獨特地位。
章學誠重視藝文,對于藝文志的研究,術有專攻,他在《校讎通義》序言中說“獨‘藝文’為校讎之所必究。”此處藝文指的是正史的經籍志和藝文志。其文史巨作《文史通義》和唐代劉知幾的《史通》并稱為史學理論的“雙璧”。王重民先生曾在《〈校讎通義〉通釋》一書中指出,“《校讎通義》的內容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討論《漢書·藝文志》的,所以,一般的書名、人名,也就是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出于《漢書·藝文志》”[1]。《漢書·藝文志》是我國目錄學著作中發凡起例的經典之作,同時又具有紀傳體史書的典型體征,對其研究和探討,必然能覆蓋方志藝文志在史學和目錄學上相應的問題,對方志藝文志的理論和實踐探索大有裨益,故章氏對方志藝文志的功用認識非常到位。他說方志藝文應該“取士邦學士著撰書籍,分其部匯,首加目錄,次序顛末,刪蕪擷秀,掇取大旨,論其得失,比類成編,乃使后人得所考據,或可為館閣讎校取材,斯不失為志乘體爾”,并以史學家的眼光,有針對性地處理方志藝文志的各種問題。如,志書代代遞續,連綿不斷,這里涉及到如何對待舊志的問題,就此之分析和論斷,可見史學大師的敏銳思維,如章氏主張,修志者必須保留前人之已成之書,而不宜加以毀滅。他在《答甄秀才論修志第一書》中論道:“修志者,當續前人之記載,不當毀前人之成書。即前志義例不明,文辭乖,我別為創制,更改成書,亦當聽其并行,新新相續,不得擅毀。彼此得失,觀者自有公論。仍取前書卷帙目錄,作者姓氏,錄入新志藝文考中,以備遺亡,庶得大公無我之意,且吾亦不致見毀于后人矣。”從而能避免“新編告成,而舊書覆甕”的現象,并在《和州志藝文書序例》中,詳實地論述了藝文的源流、發展及‘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功用,但當時詩文泛濫,因此他提出:“州縣志乘藝文之篇,不可不熟議也”,不是信手搜集一些詩文放到志書里,就可稱“藝文志”。他對藝文志的理想狀態進行了表述:“典籍文章,為學術源流所自出,治功業緒之所流傳,不于州縣志書,為之部次條別,治其要刪,其何以使一方文獻無所缺失耶?”可見他對藝文志收錄是有著嚴格的標準。
這個標準的本質是應遵從“史家法度”,就是說要用史筆修志。他說:“志為史裁,全書自有體例。志中文字,俱關史法,則全書之命辭措字,亦必有規矩準繩,不可忽也”[2]。具體在體例的應用上,可以概括為“三書”、“四體”、“八門”。他從史學的源流出發,主張方志體例和史書體例相結合,從而達到志合史體的要求。紀傳正史之體,即章氏所謂修志之小體,“曰皇恩慶典宜作紀,官師科甲宜作譜,典籍法制宜作考,名宦人物宜作傳”。而于“人物之次,藝文為要。”[3]他反對明清志家類輯詩文記序而充詩文之舉,主張著一邑著述目錄,并將政府律令條例,仿會要之體,立為掌故。而又將詩文記賦之屬,仿《文選》《文苑》之例,別撰為文征,而于詩文之有關史裁者,列入紀傳之中。章氏在其所修《湖北三書》設“湖北通志”、“湖北文征”、“湖北掌故”,充分體現了這一思想。這種體例也稱“三書”法,所謂“三書”,是說一部志書由志、掌故、文征三部分組成,其中志為主體,掌故和文征為兩翼,是保存史料的,類似現在的資料匯編。掌故保存的是各種檔案資料,文征輯錄的是各種文獻、藝文資料。古代史籍所謂“著述與比類”或“撰著與記注”,就是著述與資料匯編相結合的方法。章氏的所謂“四體”,即:紀、譜、考、傳,為志書的體裁。所謂“八門”,即:編年、方輿、建置、民政、秩官、選舉、人物、藝文,為志書的門類。
章氏還強調編修志書要重調查訪問。首先,藝文史料的搜集要及時,“一方文獻,及時不與搜羅,編次不得其法,去取或失其宜,則他日將有放矢難稽,湮沒無聞者矣”[4];其次,要注意序次編排,詳近略遠,立論謹嚴,據事直書,認真辨體等等。還建議州縣設立志科,以保存歷史檔案,要做到“登載有一定之法,典守有一定之人”[5],為“異日開局中纂修”[6]
之需。
章氏現存的藝文方面的主要文篇是《和州志·藝文書序例》、《和州志·藝文書輯略》、《天門縣志·藝文考序》等。分析這些理論論述,可以看出,方志之志藝文,同史書的藝文志一樣,其本質的作用還是要“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下以備私家之著作,上以供國史之取裁,此學術主張從其《和州志·藝文志序例》中云可見一斑:“一仿班《志》、劉《略》,標分部匯,刪蕪擷秀,跋其端委,自勤一考”,但如果志書志藝文專選詩文,此即被視為選文之體裁,而非志書志藝文的體例。對此,章學誠再三強調,方志藝文志必須刊載書目,而不是詩文選集,這一點得到了許多人的贊同。民國六年(1917年),周果在《瓊山縣志》序中就肯定了章氏之說,認為:“舊志藝文專載詩文,此乾隆以前志乘或有之,自章實齋發明義例,根據班史,阮《通志》大暢其說,專編著述”,所以周果民國《瓊山縣志》序中云:
“遵其例,編經、史、子、集,考鏡學術,揭著作之流別”,其具體做法闡述地非常精細:
“編分經、史、子、集四部,其別有三:一曰同纂修之書,二曰自纂述之書,三曰緝古佚之書。其有經前人論定者,詳引其說:其自有敘作意者,采取其文;其有書已亡而后人緝略者,亦注明其事;其有緝前人經說、史略編為年譜、不參以己見者,其人雖存,亦為采入,此為表章先賢學術,非自作之文集比也。至若初修、重修、三修、四修之舊志,一一詳載入史部中,存前人纂修之舊,不沒前善也。”
章學誠的方志藝文理論,所表達的方志藝文志思想,甚至他的話語形式,對后世皆有啟幽燭照之功。許多志書都以章氏之論為準則而發凡起例,仿效者尤多,其理論影響之大、波及之深遠,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在他影響之下,清代所編修之府、廳、州、縣乃至鄉鎮之志中,藝文志成為不可或缺之重要組成部分,正如梁啟超所言:“能認識方志之真價值,說明其真意義者,則莫如章實齋”,“方志學之成立,實自實齋始也。”[7]
民國《太和縣志》凡例曰:
“亦以自會稽章氏《文史通義·外篇》出而志體始明,其有變通者兼參據名志,務期擇善而從之。”
同治《泰和縣志》敘例云:
“昔人謂凡欲經紀一方之文獻,必立三家之學,仿紀傳正史之體而作志,仿律令典例之體而作掌故,仿《文選》、《文苑》之體而作文征,三書宜相輔而行。又有謂沿革宜表,官師選舉宜表,細而思之,二說皆是。夫有《春秋》之編年,而后有司馬紀傳,而紀事本末則參于二者之間。三表之立,未始不本于三家之學。即改表而為考,亦未始不本于三家之學。推其原則,學有家法,不外六藝,事有所紀,俱統六典。因事命篇,扶質立干,是在編摩者神而明之耳。”
馬衡在民國《大足縣志》序中說:
“昔章實齋與戴東原論方志體裁,實齋主寧重文獻而輕沿革,良以一地之文獻往往寓于文獻之中,故金石、藝文為修志者所必采也。”
到了民國時期,章學誠的學說仍有較大的影響力,圍繞章氏的理論,主要有三種學術主張。
民國《順昌縣志》仿《永清縣志》而作文征;孫詒讓仿章氏《方志立三書議》,輯錄了《瑞安集》;民國《嵩明縣志》于藝文志之外別為《詩文征》;民國《陽春縣志》之“類事體制,悉本章實齋例”;莊廉夫纂民國《蓬溪縣近志》即“循章實齋議,仿史漢記傳作志,仿律令作掌故、錄,仿《文選》、《文萃》作藝文篇三要義,以立體例。綱目分明,記載翔實”;
傅振倫在《擬北平新志例目》中,也加以仿效:
“文征一目,有關掌故。章學誠所撰,《永清縣志》分文征為五類;《和州志》則分奏議、征述、論著、詩賦四類。今宜仿之。”
梁啟超在《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方志學》一文中,則是詳列了《湖北通志》志目,并和謝啟昆之《廣西通志》相對照后,對章氏之“三書體”推崇有加。
有些方志藝文的處理上,有些志家雖從表面上沒有標舉章氏的主張,但細繹其詳,則本質上實是章氏之言,由此可見其理論之深遠影響。如民國《甘肅通志稿》凡例云:
“藝文仿諸史藝文志例,以經、史、子、集部分部編列,并附錄方志、譯經二類,各載書目及著者姓名、籍貫,舊志所遺,皆緝補之,而書多佚散,未能編輯提要也。”
民國時期,一些地方也在章氏學說的基礎上因時制宜、因地而異,進行了創新改變。
如民國十四年(1925年),余紹宋從章學誠之說,依“三書體”體例而纂成的《龍游縣志》,凡十六冊,四十二卷,一百二十萬字。該志采用章學誠“三書體”之例,并有所新創。正志“仿史裁”正志分紀、考、表、傳、略、別錄共二十三卷,另有叢載一卷,掌故八卷,文征八卷,是為“附志”,以保存有價值的文獻、詩文、檔案資料,凡十七卷。這里的文征、掌故、叢載是借鑒章學誠之“三書體”而設置的,但僅為附志,為正志之補充,避免了章氏“三書體”強拉硬湊、以文害義的弊病,更合理地解決了“撰志”與“記注”間的關系,卷七為藝文考,卷三十三至四十為文征。“藝文考”仿清代考據學家朱彝尊《經義考》之法,詳錄各書序例、解題,重要作者提要,疑異者加考證,收載著述類書籍二百一十三種,梁啟超為之作序。余氏的方志藝文志觀點來源于章學誠,其因循章學誠之法,設立掌故、文征,但章氏是將此二部與正志并列,而余氏是別立府志隸于正志。余氏的方志藝文思想雖承自章學誠的方志思想體系,但能緊隨時代步伐,對傳統方志思想進行揚棄,自成一家,其方志藝文略是非常有特色有創意的成功之作,列為民國志苑佳作,梁啟超為其作序且評價很高:“實事求是,無征不信,純采科學家最嚴正之態度,剖析力極敏,組織力極強……其為文也,選辭爾雅而不詭澀,述事綿密而不枝蔓,陳義廉勁而不噍殺”、“以年代為次,一展卷而可見文學盛衰之大凡。”“主從秩然”,余氏“雖大體師仿實齋,而不為實齋成法所囿。故精辟之處,時過前人”,“其史識與史才實過之者”。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學者劉盼遂在所修之民國《太康縣志》序中就此也評論道:“方志中所謂藝文志,向不過撮錄野寺之石刻、諛墓之碑銘、獻媚豪紳之壽序、吟弄風月之詩詞,靡切掌固,取充篇幅已爾。章學誠于正志之外,別立文征一科,余紹宋修《龍游志》,承用章說,別為文征若干卷,可謂審于取舍者。”
民國《西平縣志》也仿余氏之例而設正志、附志,正志分列輿地、氏族、經制、文獻、故實五門,悉關乎土地、人民、政事之大者;而附志則設文征一門。王樹枏在序中云:“以詩文泛濫,廁之正志有乖史例,然其中亦有足與正志相參證而不可盡廢者,故別為一編,附之志后”另有民國《封丘縣續志》亦依照《龍游縣志》體例而作。但比較而言,仿“三書”之例而作“文征”例目的志書頗多,作“典故”者少。如方志學家蔣藩在民國十三年(1924年)編纂《河陰縣志》時,即師章學誠之意而稍易其體,凡輿地、人文、典章名物以圖、表、考、傳四者賅之,又不能盡者則收入雜記,并附金石考二卷,文征三卷。
民國十八年(1929),蔣夢麟提出要解散方志舊體,分編年鑒、各門調查、省史三書的改革方案。對此方案,黎錦熙認為:“其三書除‘省史’外,‘年鑒’及‘專門調查’二書,實與章氏三書于‘志’外分輯‘掌故’‘文征’二書,用意相仿,特其目標重在存史,一重在致用耳。”
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傅振倫、王重民為《河北通志》草擬的大綱中,就“藝文”一目,列為五類,其中“文存”一類即分文征、論說、舊志、詩文等門,此是在章氏《永清志例》基礎之上的變通。
梁啟超曾在《龍游縣志》序中指出,章學誠應“以正史藝文、經籍志例繩之,厘正其名實”,但是梁啟超考察章學誠所留存下來的《和州志》的藝文志部分中發現:“其大弊則在執向、歆《錄》、《略》之舊,以強馭后世著作之分類……于校讎義法,而于作者、年代、本書內容,反罕措意焉”。意思是章學誠原本是要為方志藝文志的混亂狀態尋找一條規則,但是卻背道而馳陷入了墨守成規的俗套,拘泥于舊的書目分類之法,不能隨時代的發展而相應的變更。
對于章氏的“三書體”主張也有不同說法,如方志是否應作“文征”,也有不同意見。如鄭獻甫所纂同治《象州志》凡例,論及志書內容“不可不刪”與“不可從”之點有四則,其四即云:
“章實齋論修志,欲于藝文專門外,別增文征一門,謂藝文只載書名,文征可收眾作。殊不知志地方何與于選文字,彼果有關于地方利病、地方建置、地方名勝,已細注于各門各條之下,其他即號為作家,別有名篇,當于本人傳中及之,豈必以刊志者代人刊集耶!此斷不可從。”
指出凡有關經世之文可以收入相關類目之中,而不必仿選文之例別作“文征”。
民國《長泰縣新志》凡例中,對章學誠的方志藝文思想進行了評價:
“章實齋之于方志,其主張亦有不可為訓者,如易循吏為名宦而為政略,仿文選、文苑而為文征,則殊不免蹈詞人文勝之弊。不知循吏、名宦之稱固系于其政,然政之存在總不能托諸其人。例如人之一身精神故重于軀殼,然精神必托于軀殼之中。無軀殼則精神將何所寄乎,前哲之著作邑乘故有紀載之必要,然既有藝文一門以紀其書目矣,至其散篇之文自可仿《史》、《漢》之例,錄于本傳,或附于各本事之下。今又別為文征,勢必于無關掌故之作,亦拉雜搜集,似太無謂。”
此處指出章氏的做法是避免不了蹈詞人文勝之弊,設立文征,是無謂之舉。
對于章氏理論提出異議的還有李泰棻及傅振倫等人。值得深思的是,無論如何解讀章學誠,對于章學誠的駁議越多,在某些程度上反倒反映了章氏理論的影響之大。考察以上針對章氏的批評和不同于他的見解,實際上是將方志藝文的討論引向了深入,這種討論既有宏觀綜論,又有微觀專論,既是整體上編纂原則上的探討,有時又是具體編纂方法上的研究。其實質是由章氏而起,引發了一場方志理論界的爭鳴,掀起方志藝文編纂的一次熱潮,相應的研究的成果亦是十分的豐富。許多學者雖然批判并且改良了章氏的理論,但在心理上卻未曾離開章氏,探討方志藝文的理論,始終是繞不開章學誠的學說。這也說明章氏之理論與課題一直是從事方志研究的學者們最大的挑戰與壓力,并且在某些課題上有些學者還是章氏理論的因循和繼承者。
長期以來,古人對方志和方志藝文理論的一些纂修問題,雖然偶有論述,但大多是零星片段,不得要領,更奢言形成系統。章學誠的理論和實踐開風氣之先,自立一家之言,較為全面地闡述了方志和方志藝文志,內容涵蓋了體例、章法、文辭等等多個領域,可謂是創一代宗風,故“方志學之成立,實自實齋始也”,被尊為“方志之圣”。雖然隨時代的發展和理論探索的深入,章氏的理論和觀點有其局囿,但為后世學者預留了在此基礎之上繼續、發展以至補正的空間,其篳路藍縷之功,是不可磨滅的。
1 王重民.《校讎通義》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3
2 章學誠.與石首王明府論志例.見:文史通義校注(上下冊).中華書局,1985:861
3 章學誠.修志十議“議征文”.見:文史通義校注(上下冊).中華書局,1985:844
4 章學誠.記與戴東原論修志.見:文史通義校注(上下冊).中華書局,1985:870
5 章學誠.州縣請立志科議.見:文史通義校注(上下冊).中華書局,1985:587
6 章學誠.答甄秀才論修志第一書.見:文史通義校注(上下冊).中華書局,1985:819
7 梁啟超.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成績——方志學.見: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