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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人文科技學院中文系,湖南婁底 417000)
尋找自我的呼喊
——論新時期以來陳染等女性作家的身體寫作
胡艷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中文系,湖南婁底 417000)
長期以來,女性的身體隱失在男性話語中,失去了自身獨立存在的價值。新時期以來,陳染、林白等女作家的創作打破了文學書寫的身體禁忌,將筆觸深入到女性獨特的身體體驗,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女性自身的解放,對于女性尋回失落在男性話語中的自我有著積極的意義。但是,由于男女二元對立的創作思維方式,以及對西方“身體寫作”理論的誤讀與消費文化的侵蝕,女作家們的身體書寫存在著明顯的缺陷。
女性;男權;誤讀;消費文化
卡西爾在《人論》中指出:“人被宣稱應當是不斷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個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他的生存狀況的存在物”[1]。認識自我的激情始終攫住人,使他試圖深入了解自我,將人類生活的世界置于永恒的光芒下。身體是人類的立身之本、存在之基、力量之源,人們對文學始終不渝的熱愛凝鑄著人類試圖了解身體奧秘的渴望。然而,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中,女性的身體或被貶低,或被扭曲,始終處于被書寫中。直到五四時期,伴隨著思想解放運動的進行,女性長期被忽略的身體終于登上了歷史舞臺。
由于中國幾千年來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中國的女性主義思潮發展得尤為被動而緩慢。五四時期,西方男女平等的人權觀傳入中國,深刻地影響了當時的知識女性,她們逐漸意識到:中國的歷史是一部女性被壓迫的歷史,女性失去了話語權,喪失了包括對自己身體掌控的一切權利,淪為男性的玩物。以丁玲、張愛玲、蘇青等為代表的女作家在新思想的激勵下,試圖用寫作來宣告自身性別的獨特存在。然而,由于文化傳統的強大慣性,加上中國未曾經歷聲勢浩大的女權運動,獨立的女性性別意識難以從國家、民族、社會等宏大話語中剝離出來獲得獨立呈現,在動蕩不安的現代中國,宏大的民族救亡主題更是以絕對的聲勢淹沒了女性原本微弱的聲音。最終,現代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失落在空洞的口號中,成為人們心中無法實現的夢想。
新中國的成立將婦女解放提上了既定日程。然而,在男女平等的大一統旗幟下,女性的解放卻以性別差異的鏟除為代價。婦女解放成為國家政治及主流意識形態的既定任務,女性主動爭取獨立自主的熱情被被動提升的心理滿足所替代,女性意識也因此而松懈乃至被蒙蔽:女性有意模糊自己的性別特性,以配合時代對男性特質的需求。在這個意義上,男性話語并沒有從根本上被松動,它反而獲得了強化,男性特質成為普泛而統一的人性標準。“文革”期間,女性話語更是淹沒在龐大的政治意識形態中。文革結束后,人道主義思潮回歸,以張潔、張抗抗、張辛欣為代表的女作家開始關注女性在工作、情感方面的生存困境,表達出鮮明的女性立場。但由于八十年代特殊的政治環境,她們的話語也不由自主地匯入傷痕、反思、改革、尋根等文學思潮的主流話語中。直至九十年代,文學為政治而呼喚人性的歷史任務結束,社會轉型使中國人性解放的要求深入并內在化后,婦女解放的問題才終于從人的解放中剝離出來。林白、陳染、徐坤、徐小斌等年輕女作家的出現,終于使中國的女性寫作步入與男性作家分庭抗禮的時期。
九十年代女性文學的勃興,既源于女性文學傳統的積淀,女作家們在漫長的歷史反思中所誕生的沉重使命感;同時也得益于西方女權主義理論的引入與實踐,女作家們終于用自己的豐盛的創作迎來了女性寫作的高潮:她們以女性身體的真實體驗為切入點,關注女性的身體欲望,追尋女性真實的自我。一大批優秀的女性文本由此誕生,如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張抗抗的《作女》、陳染的《與往事干杯》《私人生活》、徐小斌的《迷幻花園》《雙魚星座》等。她們的寫作有意無意契合了西方的女權主義理論,失落在中國文學的女性意識終于大步登上了歷史前臺。
將女性身體納入寫作中,來源于現代西方女權主義批評提出的“身體寫作”。女權主義批評強調女性必須通過書寫自己獨特的身體體驗,挑戰男權話語,擺脫男權中心話語對女性的控制。埃萊娜·西蘇宣稱:“婦女必須參加寫作,必須寫自己,必須寫婦女……婦女必須把自己寫進本文——就像通過自己的奮斗嵌入世界和歷史一樣”[2]188;“婦女必須通過她們的身體來寫作,創造一種屬于自己的無法被攻破的語言”[2]199。女權主義批評認為,男權話語對女性的控制是與對她的身體欲望的控制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女人想要獲得解放,首先要回到自己的身體和心靈。因此,“幾乎一切關于女性的東西還有待婦女來寫:關于她們的性特征,即它無盡的和變動著的錯綜復雜,關于她們的性愛,她們身體某一微小而巨大區域的突然騷動。不是關于命運,而是關于某種內驅力的奇遇,關于旅行、跨越、跋涉,關于突然地和逐漸地覺醒,關于對一個曾經是畏怯的既而是率直坦白的領域的發現。婦女的身體帶有一千零一個通向激情的門檻,一旦她通過粉碎枷鎖,擺脫監視而讓它明確表達出四通八達貫穿全身的豐富含義時,就將讓陳舊的、一成不變的母語以多種語言發出回響”[2]200-201。
在陳染、林白們的創作中,女性意識的覺醒首先是從對女性身體的全面接受和認可開始的。對于女性身體的描述自古有之,中國古代就不乏贊美女性外貌、身體的詩句,但它往往是作為供賞玩的軀體呈現于男性面前。男性則從自己的欲望和利益出發,或者將之貶為“紅顏禍水”,或者褒為“貞潔烈婦”,無論是褒或貶都是從是否符合男性的審美觀點、是否符合男權社會的秩序而言的,很少有站在女性的角度上考慮。陳染、林白將視線拉回到女性自己,在她們的作品中,極力凸現作為女性生命載體的肉體,不遺余力地贊美女性的美好胴體。她們對女性身體的描述驅除了男性帶有性意味的窺視性目光,完全用女性獨特的審美眼光,賦予作為自然物存在的女性軀體的神性光芒,她們斷然拋棄將女性身體作為恥辱、骯臟的原罪意識,擯棄男性將女性軀體作為“尤物”的猥褻認識,她們以嶄新的目光重新打量這身體。正如林白在中篇小說《致命的飛翔》中自陳:“我將以一個女人的目光(我的攝影機也將是一部女性機器)對著另一個優秀而完美的女性,從我手中出現的人體照片一定是去盡了男性欲望,從而散發出來自己女性的真正的美”[3]137-138。
正是在這道純凈如水的目光下,陳染《私人生活》中倪拗拗如花般美麗的胴體綻放在人們面前:“這軀體的胸部鼓鼓的,軟軟的,像兩只桃子被縫在睡衣的上衣兜里;腹胯部突然變成了一塊寬闊而平滑的田地,仿佛插上麥苗它就可以長出綠油油香噴噴的麥子;臀部圓潤而沉著,極為自信地上翹,使得腰處有一個弧度,無法平貼在床上;兩條大腿簡直就是兩只富于彈性的驚嘆號,頎長而流暢”[4]119。祛除了女性身體不潔的罪惡意識,女作家徐小斌在《雙魚星座》甚至還將筆觸伸向情欲澎湃的身體:“她的手指感到她夜露中的身體像雪天里的泉水一樣光滑,她寒氣中的乳房像成熟的果實漲得發痛,她的發脂像核桃油一樣甜香,她的汗氣發出海風般清新的味道,她的陰毛像萱草的陰影那樣搖動,她的生殖器像水母那樣散發出濃郁的海腥氣……她全身都在等著一個男人”[5]214。在陳染、林白們的作品中,如《同心愛者不能分手》、《一個人的戰爭》、《回廊之椅》等常常出現女性對自己或對其他女性的身體的迷戀。正是在女性如水般純凈的目光中,女性的身體才擺脫了作為物和風景存在的屈辱,散發出燦爛純美的詩性肌質。
軀體是女性賴以存在的根本。軀體的受辱也是女性生命的受辱。在正確認識女性身體存在的前提下,女作家們得以最大限度地表達身體的自然屬性和本體欲求,掀開籠罩在身體之上的道德形而上學的偽善面紗,表達對傳統身體倫理的極大蔑視和反抗。
林白《一個人的戰爭》堪稱一部女性心理的傳記。作品真實地展示了女主人公多米從一個小女孩成長為真正女人的進程。法國女權主義者西蘇曾提出身體寫作的邏輯:手淫——自慰——自戀——飛翔——文本引起破壞——重新發現和找到自己。[2]188-212多米的成長正是實踐這條路線的范例。作者毫不忌諱地記錄了多米五歲的手淫,攬鏡自賞的百般自戀以及熾熱的性夢。曾被視為女性寫作禁忌的一切通通都被打破。多米在身體的引領下認識人生、探索世界,終于發現并尋回了真我。陳染的《私人生活》可謂是《一個人的戰爭》的孿生姐妹篇,它同樣呈現了一個女人在漫長的人生歷程中秘密的隱性世界。女主人公倪拗拗的世界里充斥著被騷擾、被誘奸、同性愛戀、性經歷、性幻想等,全方位地凸現了一個女人獨特的生活感受,從而將“被集體敘事視為禁忌的個人性經歷從受壓抑的記憶中釋放出來”[3]392,由此切入女性體驗的最深處。
陳染、林白筆下的女性對身體的摸索與體驗實際上是女性自我感知、自我探索的過程,同時也是女性的心靈史和成長史。她們筆下的女性之于性/愛欲的探尋,正是女人們不斷地審視內心生活,試圖了解自我、表達自我,重述女性歷史的認真實踐。
在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引導和鼓舞下,陳染、林白們的創作打破了文學書寫的身體禁忌,將筆觸深入到女性獨特的身體體驗,在一定程度上的確促進了女性自身的解放,對于打破女性被書寫的歷史起了一定的進步作用,它對女性尋回失落在男性話語中的自我有著積極的意義。然而,它內在的缺陷也是較為明顯、不容忽視的。
首先,男女二元對立的對抗性思維方式,使她們的創作人為地制造出兩性間的硝煙和戰火。在陳染、林白的創作中,男性往往是被否定、被批判的對象,他們大都猥瑣可笑,懦弱而缺乏男子漢氣概,他們不能給女性帶來幸福和安全感,常常是她們生活悲劇的始作俑者。因此,在女作家的文本中,他們的形象常常是模糊不清的,有時甚至只是女性視域的觀賞物,作為女性情欲對象而存在。如徐小斌《雙魚星座》的副標題為“一個女人與三個男人的故事”,而這三個男人分別象征著權力、欲望及金錢,他們或者先天不足,喪失生育能力,或者軟弱自私,或者陰險毒辣,其人格無一健全。而對黛二(陳染《另一只耳朵的敲擊聲》)而言,男性不過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可供消遣的“大樹丫”。在林白筆下,男性則要么缺失,要么毀滅著女性的生活。相反的,在這些女作家的文本中,她們筆下的女性形象無一例外地內心豐富、美麗高雅,近乎完美無缺。陳染筆下的女性常常“生得嬌弱秀麗,眼睛又黑又大,嫵媚又顯憂郁”,“身上散發一股子知識女性的多愁善感,孤獨傲慢”[6]76,而林白筆下的女性則充滿了南國女子特有的風情。
男權本質上是一種霸權,其內在本質就是踐踏平等,以自我為中心。但男權并不等同于男人,它是一種深刻的文化現象,源自于人類漫長歷史的等級觀念、專制思想;它已經深深地滲透到文化、語言、歷史、傳統等各個領域,并內化到每個個體的生命中。對男權的審視,必須將其置于整個人類的歷史文化背景下,以平等的姿態觀照。女性文學的終極使命是通過女性獨特的生命感悟來顛覆男性中心歷史對女性的扭曲和遮蔽,從而達成人類兩性文化和諧發展、共同進步的文化建構,而非通過兩種性別的敵視來造成兩性的對峙與隔絕。陳染們的創作在確認女性存在的價值及意義的同時,以女性霸權替代了男性霸權,不免走向矯枉過正的地步,同樣也是不足取的。
其次,由于重新詮釋和認知,陳染、林白們的寫作在一定程度上誤讀并改寫了西方的“身體寫作”理論。在西方身體寫作理論中,“身體寫作”并非特指將自己的身體及欲望作為文學描寫的對象,它更大程度上是指女性經由自己的身體欲望而催生出一種詩性寫作,以此顛覆男權話語中心。身體、欲望、快感承載著文化內涵,是女性創造力及能量的象征。而在中國話語中,女作家們強化了女性之于身體欲望的體驗,她們將題材內容集中在對女性的各種生理感官、本能欲求的書寫上,這就使女性作家在強調身體體驗的同時,將其他同樣具有重要價值的主題置于視域之外,無疑造成了女性創作題材主題的單調性及模式化。同時,為了對抗公共話語,保持女性寫作的自由度和純粹性,女作家們對個人經驗的強調使她們不可避免地遁入極端自戀的私語空間。“把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尖銳對立,并不惜以犧牲公共空間的方式保證私人空間的純粹性,將會使無比寬廣的客觀對象世界從創作主體的視野里滑落并逼使主體向內心收縮。但在潛思默想的自省自視中也會因對象的缺席而淪入對自我身邊瑣事的無聊咀嚼和虛無化的煩惱。這樣的私人空間最終將會失去其應有的文學價值和人學價值而自我取消存在的資格”[7]105。的確,文學需要獨特的個人體驗,但文學終究不是個人的淺吟低唱,女作家們應當把握一己經驗與人類經驗的共通性,由女性的生存狀態透視整個人類的遭際,承擔起女性話語的表達者和女性成長啟蒙者的使命。
最后,九十年代商業文化的侵蝕使陳染、林白們的寫作陷入“無物之陣”的尷尬中。身體之于當代女作家,本是她們用以反抗男權、嵌入歷史、喚回失落自身的得力武器。然而,在商業文化思潮無孔不入的滲透下,身體卻淪為“一種最美的商品”[8]139。一方面,女作家們試圖以如水般純凈的目光重新打量女性胴體,賦予其作為自然物存在的神圣性,然而,她們于軀體的詩意描寫卻無意間滿足了大眾對于女性身體的窺視欲;另一方面,女作家們試圖以女性身體愛欲的正當性,尋找失落在男性話語中被踐踏、被扭曲的自我,還原女性真實的成長史、心靈史,然而,在消解一切文化意味的商業文化中,女作家們之于愛欲的描寫卻無意中迎合了大眾對個體隱私的窺探,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消遣休閑品。顯赫一時的女性主義文學因此失去了它斗爭的對象,陷入尷尬與窘境中,失去了它原本的意義。作為女權形式的身體寫作在窘迫中漸漸沉寂,讓位于一群放逐意義、徹底還原身體本來面目的更為年輕的女性作家,她們在消費社會中如魚得水,不斷地制造著尖叫和高潮。陳染們終于無奈地退出了歷史舞臺。
[1]恩斯特·卡西爾.人論[M].甘陽,譯.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
[2]埃萊娜·西蘇.美杜莎的笑聲[M]//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3]林白.林白自選集·守望空心歲月[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137-138.
[4]陳染.私人生活[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2001.
[5]徐小斌.雙魚星座[M]//蜂后.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9.
[6]陳染.無處告別[M]//嘴唇里的陽光.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5.
[7]蔡世連.女權、軀體與私人空間——女性寫作的旨趣背謬[J].山東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6).
[8]讓·波德里亞.消費社會[M].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
The calling Searching for Self:
On the Phenomenon of Female Writing through Body in the New Period
HU Yan
(Chinese Department,Hunan University of Humanities Science and Technology,Loudi 417000,China)
For a very long period of time,the bodies of women are hidden in male discourse,and lose their independent existence value.Since the new period,Chen Ran,Lin Bai and other female writers break off the taboos writing body in literature,and record unique female body experience.In feminist writings,the body writing promotes women's liberation to a certain extent on the one hand and becomes the tool to liberate the female and find their egos which are lost in the male’s language on the other.However,the body writing by female writers has apparent defects,due to the binary opposition thinking mode between the two men and women creation,misunderstanding"body writing"on the western theory and consumption cultural erosion.
female;male chauvinism;misreading;consumer culture
I206.7
A
1008-2794(2012)07-0084-04
(責任編輯:韓廷俊)
2012-08-25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校級青年基金項目“新時期身體寫作研究”(2010QN22)
胡艷(1980—),女,湖南雙峰人,湖南人文科技學院中文系講師,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