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鵬宇
(華東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歷史學系,上海 200241)
莊存與(1719—1788年)是清代經學史上的代表人物,他以《春秋》三傳為研究基礎,復興了沉寂千年的今文經學,并以血緣、學緣和地緣的方式創立了常州學派。他在振興清代公羊學的同時也奠定了常州作為中國學術重鎮的歷史地位。莊存與在學術中往往體現了他的政治抱負,而在政界中他也篤行了作為一個學者的清高與孤僻。自從莊存與的公羊學說問世后,乾嘉后期的今文經學已經不可阻擋地和當時的時代潮流融為一體。不管后起的學者們是否認同公羊學說,至少沒有人會否認今文經學是當時唯一的濟世之方。
莊存與所創立的公羊學說在他去世后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在一定程度上促發了社會的變革,他對后世的影響也激起了當代學者對莊存與個人的好奇心。莊存與生活在乾嘉年間,而乾嘉時期禁錮的政治和社會風氣在整個中國史當中也是登峰造極的,當時漢宋、吳皖之爭幾乎讓別派學人無立錐之地。莊存與在當時不僅是一個獨善其身的學者,更是一個身居高位的重臣,這使得他在很多方面都要謹言慎行。但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最壓抑時代的學者卻迸發出最熱烈的思想,這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撇去莊存與所有的學術和政治光環之后,再來探究常州學派獨樹學林的原因,這樣就能還原莊存與公羊學說的真實面貌。經學在整個學術思想史中都是最諱莫高深的一門,能夠擅經的學者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學問家。自從兩漢儒經獨尊之后,經學就成為濟世的法則,也成為封建社會的上層建筑,所以經學家歷來和政治有著密切的聯系。但是不管身上的光環有多耀眼,學者治經的方法還是最能影響到后世的,或筆著口述,或身體力行,這樣經學家的思想才能流傳后人。一千個經學家有一千種治經方法,這些方法傳承了經學史。
治經方法中最基礎和最艱深的就要屬“解經”了?!敖饨洝笔墙泴W家的入門,也是創立自己學說的開端。經學不同于其他學問,其研究對象是大音若訥的經學典籍。無論是古文經還是今文經,都已經存在上千年,同時歷朝歷代的學者對它進行了注疏和義理,到了清代中后期已經是成篇累牘,汗牛充棟了。所以從哪里開始解經,這是擺在還未入門的莊存與面前的首要問題。莊存與后來的博學是知名的,他在幾乎所有的經典面前都游刃有余,著述頗豐,但真正使他揚名后世的還是他的春秋公羊學。
《春秋》流行到西漢時出現了許多種傳疏,除原有的古文《左氏傳》外流傳至今的僅有今文《公羊傳》和《谷梁傳》。晉代范寧評價“春秋三傳”的特色說:“《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豆攘骸非宥?,其失也短?!豆颉忿q而裁,其失也俗?!盵1]這雖然只是一家之言,但也從一個側面精辟地點出了三傳的異同?!豆騻鳌返奶厣驮谟凇傲x理”二字。西漢時董仲舒用“即事取義”[2]23來治公羊學,只用“義理”來詮釋“微言”,排斥一切史家的因素,主張“春秋無達辭”[2]56;而到了后漢,章句注疏成為學術主流,學者們用摳字眼的方式來對行文遣詞進行歸納,最終形成“凡例”,從“微言”入手來尋求“大義”。這種方法就來源于何休的注解。
從魏晉開始,整理《公羊傳》經文條例,逐字注經的方法盛行,成為后世治公羊的主要入門方法,反而首倡公羊學說的春秋董氏學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形成了一股潛流。董仲舒治經時得出“兼采三傳”的結論:“從變從義,而一以奉人”、“不任其辭,可與適道”[2]127。這其實是在告誡后人千萬不要把三傳作為單獨的個體來研究。雖然今古文從來就不是有著鮮明的差異,但是后世學者大多還是偏執于自己的門戶之見,不敢也不愿意越雷池半步。但在莊存與的公羊學著述中,“凡例”法仍舊是重要的方法,這隱隱體現出董氏公羊學提倡的治經方法,簡單說來也就是借助于《春秋》記事的思路,經常從事例的展開講述,用格言式的簡短詞句來概括,繼而進行思考和論證。最終要得出結論判斷時事是否符合歷史上的價值觀。這就是“即事取義”的真正含義,也是“兼采三傳”,擇善從之的治經方法。
眾所周知,莊存與格外推崇元代趙汸的《春秋屬辭》,把自己的公羊學結晶也命名為《春秋正辭》,但實際上他在接觸趙汸學說的同時就已經和春秋董氏學的暗流聯系在了一起。陳其泰曾這樣評價:“莊存與是清代公羊學復興的代表人物。由于他的成就,一下子打破了千余年的消沉,接續了西漢董仲舒和東漢何休的公羊學說統緒,使這一獨特的儒家古代學說重新獲得生命。他的著作,為清代公羊學開辟了得以繼續前進的基地?!盵3]這段描述不但中肯,而且也體現了莊存與的治經特點。其實春秋董氏學由于發明較早,自然不像日后“凡例”的“三科九旨”那樣規整,但是在“微言大義”方面實際上卻和董仲舒的經世抱負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實際上,何休所定的“三科九旨”也無非是用一種成型的體系來搭建自己的理論,便于后人理解公羊傳的深意,而后代公羊學者其實大可不必盲從。
“微言大義”、“兼采三傳”和“未盡守何休所定三科九旨”是莊存與治經解經的關鍵方法,也是他在傳統與現實的矛盾中找到的一條最溫和的道路,這也使得他不似同時期古文經學家那樣頑固,也不似后世一部分今文經學家那樣激進??v觀他一生的經學著作,除了《春秋正辭》、《春秋舉例》、《春秋要指》外,也不乏對古文經《周禮》和《毛詩》的研究,這說明他也的確有很好的古文今文經學基礎。
所以從莊存與的學術特征來分析,他的確在當時算得上是一個異類,好在他為人低調,在官場和學界都安守本分。但的確有些作品都是在他去世后多年才得以刊行,這更加體現出莊存與治經方法的獨特。但是,他也僅僅是常州學派的開創者和奠基者,真正的發揚光大還要靠后代的傳承。長江后浪推前浪,莊存與有生之年絕對不會想到自己將公羊學說延續下來的這一善舉會演變成更加激烈的社會思想變革。
莊存與之后的常州學派學人仍舊以公羊學作為主要的治經對象,雖然每個學人都各有特點,但基本的治經解經方法還是繼承了春秋董氏學和何休公羊注的基本思路。但是從這里開始,學派內部也因為解經方法的各異而產生了微妙的變化。李新霖認為:“清代經今文學,自莊存與以微言大義始治《公羊》,因研治內容之擴增,學者思想之與時變遷,言其發展,可大別為三:一則止于經生之業,以西漢經師之意說經,此期專言《公羊》,間及他經,著者有莊存與、劉逢祿、宋翔鳳等。二則承公羊之學,以論時政,此期由于篤信《公羊》,而兼信今文,疑及古文,著者有龔自珍、魏源等。三則本《公羊》之學,以言變法改制,此期疑古之風大熾,經今古文壁壘鮮明,學術不過為抒發己見之憑藉耳。”[4]這種說法的確有些太過了。事實上,今古文經學之爭在清代中后期已經演變成了一種意識形態的對峙,超出了學術的范疇,而這種鮮明的對立其實從莊存與思想創立之后就開始了。
莊氏后學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即直系的莊姓子孫的研究方向幾乎都在莊存與的公羊學著作問世之后集體轉向,埋首研究當時已經不太流行的漢學小學,盡管族人著述也頗豐,但實在和常州學派扯不上太大的關系。盡管莊述祖、莊綬甲等人也被納入常州學派,但他們的主要方向還是和莊存與偏離了。
真正使得常州學派達到鼎盛并享譽全國的兩位學者都不是莊姓子孫,但也和莊存與有著很直接的聯系:劉逢祿是莊存與的外孫,孔廣森則是和莊存與十分親密的皖派學人和孔子后裔。他們兩人基本是同時代,但是治經方法卻大相徑庭。從他們二人的治經解經方法中我們可以發現莊存與的影響以及他們對莊存與的發展。
孔廣森被人稱為“清代公羊學異議”,他無論是生活還是學術上都是一個異類。他在治經時極度推崇董仲舒的“春秋無達辭”,幾乎到了神話的地步。但他的出發點和莊存與截然不同,因為他并非是為了擺脫“凡例”的家法束縛,而是因為他骨子里是一個漢學家。他心儀鄭玄,妄圖重回漢晉“通經學古”的傳統,這使得他在研究中秉承從董氏到莊存與“會通三傳以解春秋”的相同理念,而實際上他對古文今文是否有對立是毫不在乎的,這就使得他成為一個“不守家法”的“歧出”。盡管有很多史料表明莊存與并非是一個善于交流的學者,但孔廣森至少在治經解經方法上得到了真傳,而這種兼采三傳的方法到了孔廣森這里因為他的早逝了而成為了“孤學”。
劉逢祿的治經方法不但與孔廣森相悖,而且對他外祖父治經解經的方法有了更深的理解。楊向奎在《顨軒學案》中生動地概括為:“莊存與首先發現《公羊》,但沒有發現何休,孔廣森發現了何休,又偏離了何休,自有其三科九旨,遂使多變的《公羊》變作保守落后的《公羊》?!盵5]而劉逢祿在這種說法中扮演的無疑是一個正面角色。他既繼承了外祖父的公羊家學,又將“凡例”的三科九旨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在何休的基礎上自己又制訂了一套家法,他和孔廣森的論戰為時人所津津樂道。他是何休的忠實擁躉,也把常州學派的聲望推向了一個高峰。但如果回到莊存與所身處的時代考量,與其說他沒有發現何休,還不如說他無法選擇。劉逢祿的時代已經在今文經學的沖擊下風云突變,他如果不用何休的“凡例”來代替董氏的“義理”,今文經學很可能也會演變為乾嘉學派的漢宋之爭,一個社會必須要有統一的思想來貫徹,究其實際行為和著述來說,劉逢祿其實正是董仲舒再世,盡管這也并不是他的學術初衷。
而孔廣森、劉逢祿之后的常州學派學人,正如李新霖所說,盡管都勉強算在常州學派名下,但究其思想本源雜糅,已經與莊存與的治經解經思想相去甚遠,而且今文經學也就在一個巔峰過后又趨于平緩,“六經皆史”徹底宣判了經學的緩刑。經學在清末盡管還是禮儀、科舉等國家大事的重要借鑒,但終究還是走下了神壇。不過莊存與所傳承的公羊學以及治經解經方法還是補全了斷裂近兩千年的學術鏈條,他在方法的思辨和選擇上的確影響了后世學術的發展走向。
[參考文獻]
[1](晉)范寧,注.春秋谷梁傳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3.
[2](清)蘇輿.春秋繁露義證[M].北京:中華書局,1992.
[3]陳其泰.清代公羊學[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7:60.
[4]李新霖.清代經今文學述[D].臺北:臺灣師大國文研究所,1977:58.
[5]楊向奎.清儒學案新編[M].濟南:齊魯書社,1985: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