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日本終止對華日元貸款的意圖與影響

伍悠

(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日元貸款是日本對華“政府開發援助”(即Official Development Assistance，簡稱ODA)的主體。1979年日本首相大平正芳訪華，開啟了對華政府開發援助的大門。從1980年起，日本正式開始對華提供以日元貸款為主、以無償援助和技術合作為輔的政府開發援助資金。其中，日元貸款占對華ODA總額的90%左右。此后的二十余年，日本以低息、長期為優惠條件，累計向中國發放貸款約3萬2千億日元(約合300億美元)。2005年3月15日，時任日本外相的町村信孝通過電話向當時的中國外交部長李肇星表達了日方希望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之前結束對華日元貸款的意向①。至2007年12月1日，中國外長楊潔箎和日本外相高村正彥在北京人民大會堂簽署了本年度日元對華貸款政府換文，而這也是日本最后一次對華提供低息長期貸款，標志著日本終止了對華日元貸款項目。

21世紀初，日本對華日元貸款的終結無疑是國際上的大事件。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從根本上看是日本在維護自己國家利益下對外政策大調整的結果，對中日雙方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本文旨在通過探究21世紀初日本終止對華日元貸款的原因，分析此舉對中日雙方的影響，展望中日兩國之后的發展之路，由此使讀者對這一問題有一個比較細致、深刻的認識。

一、日本終止對華貸款的原因

日本官方首次在政府最高層提及終止日元貸款計劃是在2004年10月。2004年10月3日，日本新上任的外相町村信孝在東京的一次有關ODA會議上即表示，“日本不可能無止境地對中國提供援助。中國從日本的ODA畢業之日是指日可待的。”②此后，他又在多次會議上不斷重申中國從ODA“畢業”的主張。這一政見得到了當時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的支持。小泉在萬象舉行的東盟和中日韓首腦會議中即指出：“中國的經濟已經實現了飛速發展，已經到了應該畢業的時候了。”此后，日本政府明確表示，2007的貸款將是日本最后一次對華貸款。

日本對華貸款并非免費午餐，中日雙方從中都能有所收益。日本自身也非常清楚，終止對華貸款不論從經濟、政治還是外交上都會對日本產生相當程度的消極影響。既然如此，日本為何還一定要終止對華貸款？歸結起來，日本此舉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

第一，日本國內長期經濟低迷是其終止對華貸款的現實原因。日本自20世紀90年代的泡沫經濟崩潰后，進入了長達10年的經濟低迷期。一方面，國內生產總值1991～2001年增長率平均僅為1.3%，許多企業破產，失業率驟增；另一方面，國內金融業也面臨著危機，銀行倒閉現象嚴重，民間消費和設備投資下降，股價下跌，財政赤字嚴重。近幾年來，日本的老齡化現象又越發嚴重，這就使得日本在社會福利方面必須投入大量的資金。這對于經濟已經不景氣的日本來說，無異于是雪上加霜。在這種情況下，日本政府集中精力填補巨額財政赤字，進行經濟機構改革以振興經濟，而無暇顧及其他國家的開發援助實屬正常。

第二，日本國民對日元貸款態度的變化以及對于貸款性質的誤解是日本終止對華貸款的推動因素。就日本民間而言，一方面，民眾對于中國媒體不重視日本對華ODA的報道，進而導致中國人民對于這一項目所知甚微感到不滿。他們認為日本的經濟援助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中國人民也沒有對日本的幫助表示應有的感謝。而隨著中國經濟的日益增長，有越來越多的日本工薪階層擔心在中國進口產品的激烈沖擊下，自己會面臨減薪甚至失業。因此，許多日本國民認為，“僅以ODA理念的重要性為理由，把日本國民付出的稅金以ODA的方式提供給商業競爭對手中國，這傷害了日本人民的感情”③。另一方面，由于日本一些主流媒體的不實報道，使得日本民眾對于對華貸款的性質產生了根本的誤解。事實上，對華貸款在某種程度上有替代戰爭賠款的意義，但歸根結底，貸款不等于賠款，中國政府仍需要還這筆錢。然而日本媒體將日元貸款更多地說成是對華的無償捐助，還將其與政治問題相聯系，指責中國在接受日本援助的同時一直抓著靖國神社等問題不放，這就使得日本民間誤認為日元貸款是日本為討好中國而做的單方面貢獻，“厭中情緒”在日本民間越發蔓延，日本民眾越來越反對國家貸款給中國。

第三，近幾年來日本政壇的日益右傾與日本民族傳統心理是推動日本停止對華貸款的關鍵原因。眾所周知，政治決定外交。進入21世紀以來，中日兩國在政治經濟之間摩擦不斷，其中包括有關參拜靖國神社的爭執、俄國的西伯利亞油氣管線之爭、東海油氣田開發的爭端等摩擦事件等等。這些摩擦進一步加劇了中日矛盾，并且激化了日本右翼領導人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在這種民族主義情緒下，日本政界內要求盡快取消對華貸款的聲音占據了主導地位。而從日本這個民族的心理與習慣上來說，停止對華貸款可以說是他們內心感覺最為理性與正確的做法。日本民族向來精打細算，主張節約簡樸，有錢要花在刀刃上。在日本經濟低迷時期，更是要花對每一分錢。

需要說明的是，以上三點都是日本停止對華貸款的重要原因，但絕非根本原因。日元貸款作為日本重要的“經濟外交”手段，其調整從本質上來說是反映了日本在維護自身國家利益的基礎上對外交政策做出的改變。正如町村信孝闡述的那樣：“以我國的國家利益為基本出發點，主張應該主張的……不應有所顧慮，應當誠心誠意地為我國的正當利益而據理力爭。”④在2003年出臺的《新ODA大綱》中，即指出“以確保本國的安全和繁榮為原則、以日本國家利益為出發點”，強調今后日本外援的主要目的便是通過它來最大程度地實現日本的國家利益。在這樣的主旨下，日本的對外政策主要作了以下兩個方面的大轉變：其一，就專門針對中國而言，日本開始采取“對華遏制”的政策；其二，就針對整個亞洲而言，日本則是在配合美國戰略的前提下，謀求在亞洲的主導地位。

首先，就日本專門針對中國制定的政策來看，中日兩國“政冷經熱”的情形已維持許多年，而日本終結對華貸款的舉動無疑是在“經熱”的形勢下給中國猛澆一盆冷水。究其根源，還是因為日本深深感受到了來自中國經濟、軍事、能源與外交等各方面的威脅。日本是世界上最早提出“中國威脅論”的國家。在經濟方面，隨著改革開放的進行，中國經濟發展迅速，國內生產總值逐年上升，這使日本感受到自身經濟大國的地位受到了威脅。更讓日本介意的是，中國在接受日本貸款的同時，也在對其他國家進行援助。這一方面使日本感到中國經濟已發展到一定程度，不再需要資金支援，另一方面也使其認為中國是利用日本的資金去為自身外交買單。在軍事上，中國國防開支的增長使日本尤為不安，許多日本人不滿于中國在軍事實力增長方面的不夠透明，認為中國把日元貸款用于軍費開支和增強軍事力量。因此，在新大綱中，日本即指出要遵循“充分注意軍費支出，以及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原則；另外，隨著中國“神五”的上天，日本認為這是中國軍事力量更進一步的表現，他們深感自身在這一方面已落后于中國，因此應當停止對華貸款，而將其中的部分資金運用于航天航空領域的探索，以實現追趕與超越。在能源上，中國由于自身經濟發展的需要，逐漸加入了國際能源市場的競爭之中，這就與自身能源缺乏的島國日本產生了矛盾。而中國航天事業的發展更使日本擔心中國會與其爭奪太空領域的能源。在外交上，日本認為中國在地緣政治上已經對日本構成了極大的威脅：在北方，中國與俄羅斯和中亞各國建立了“上海合作組織”；在南方，中國通過自由貿易協定和友好合作條約，強化了與東盟各國的關系。在這樣的形勢下，日本“亞洲盟主”的地位極有可能被中國取代。因此，日本果斷采取遏制中國的政策，而把資金轉向亞洲其他國家，爭取最大程度的國家利益。

其次，日本停止對華貸款是其立足于整個亞洲作出的戰略調整。日本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的考慮：第一，當前，謀求政治大國的地位是日本政府對外政策的中心任務，而要實現這個目標，第一步就是先要確定日本在亞洲的霸主地位。就整個亞洲局勢來看，中日關系駐足不前，日韓外交又難以突破重圍。日本要想打開亞洲外交的新局面，勢必要通過增強同其他國家的關系來發展自己的勢力。在2003年的新大綱中，日本即指出，“與日本有緊密關系，對日本安全和繁榮有很大影響的亞洲是重點”⑤，地區援助的重點區域將從“以東亞、東南亞為中心的亞洲地區”延伸到“包括南亞、中亞的亞洲地區”。在日本看來，與其將資金花在對自身地位增強沒有大用處的中國身上，還不如加大對印度、馬來西亞等其他亞洲國家的援助，以此逐步發展自己的勢力范圍，并通過日元貸款在亞洲形成一個“日元經濟圈”，顯示出日本在亞洲強烈的存在感。第二，除了在亞洲范圍內確立霸主地位，日本還應在世界范圍內樹立起政治大國形象，而實現這個目標的第一步便是成為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由此，日本需要更多的資金去拉攏世界各地的國家，爭取最大程度的支持。中國因為同日本在各個領域的摩擦以及歷史問題的懸而未決，在這件事情上一定持反對意見，因而日本決定停止對華貸款，而將這筆有限的資金用于更容易贏得政治回報的國家。第三，二戰后的日本在經濟、政治、安全等領域都嚴重依賴美國，日美同盟始終是日本外交政策的基軸。因此，日本在亞洲范圍內的外交也就必然受到美國對亞洲政策的影響，日本旨在通過“伴美入亞”來實現自身國家利益。21世紀以來，中國綜合國力的大幅度提升不僅使日本感受到了壓力，更引起了美國的警惕。畢竟，美國在亞洲的代理人是日本而不是中國，中國力量的強大不但會削弱日本在亞洲的影響力，更是會導致美國在亞洲地位的動搖。這樣來看，日本停止對華貸款，將援助重點轉向同樣有大國訴求的印度，一定程度上是配合美國的亞洲戰略，借印度的力量來平衡中國的強大，由此更好地取得美國的支持，實現自己的國家利益。

綜上所述，日本停止對華貸款，既有現實方面的因素，也有國民心態與政府態度的變化，但歸根結底，還是日本為維護其國家利益而作出的重大外交策略的調整。

二、日元貸款的終止對中日兩國的影響

對華日元貸款的終止作為21世紀初國際上的大事件，對中日兩國均產生了深遠影響。

(一)對日本的影響

貸款的終結雖然在當時迎合了日本國內的呼聲，但其產生的消極影響是巨大的。

首先，中國擁有廣闊的市場，世界各國都十分重視同中國的經濟貿易往來。日本此次終止對華貸款，必定會削弱日本在對華經濟合作中的地位，不利于日本產品的出口以及日本在華投資的運行。日本忽略了“放長線、釣大魚”的道理，在中日關系上眼光過于短淺。其次，中日關系在政治上已經處于十分僵化的狀態，日本在此基礎上再終止貸款，無異于是將中日之間的經濟交流也切斷了，日本喪失了同中國重要的“外交工具”，極大地阻礙了兩國關系的改善。最后，貸款的終結對日本的國際形象也產生了一定的消極影響。雖然中日兩國都沒有正面承認日元貸款是戰爭賠款，但在當時的特殊背景下，日元貸款是帶有戰爭賠款性質的。日本人在二戰中對中國的傷害舉世皆知，中國在當年不計前嫌，放棄戰爭賠款，尋求同日本關系的和解，實現了中日間的經濟合作。如今，日本卻為了一己之利而企圖從各方面遏制中國發展，這是極其不符合道義的。日本這種沒有誠意的表現會極大影響世界各國對日本的好感度，國際社會對日本此舉也頗有微詞。日本的“大國形象”由此受到了損害。

(二)對中國的影響

日元貸款的終止對中國產生的最直接影響便是中國缺少了一大筆建設資金。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貸款終結的負面影響不容小覷。但對于中國來說，目前最為重要的是應該思考：在后日元貸款時代，中國該何去何從？

就中國而言，要敏銳地看到貸款終止的本質是因為日本感受到中國的威脅，出于維護自身國家利益而作出的遏制中國的對外政策。面對日本的挑戰，中國首先需要做的便是要從各方面加強自身綜合國力。經濟上，加快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在全球化經濟背景下，利用各種機遇發展經濟，趨利避害，自力根生；在政治上，加強政治體制建設，樹立起真正的大國形象，面對國內外一系列事件，擺出大國應有的姿態；在外交上，則要在堅持獨立自主方針原則的基礎上，對日本外援的新走向時刻保持警覺，做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最后，在文化上，中國更是應該下大工夫。文化的力量一向被中國所忽視，這不僅表現為在世界范圍內對中國文化的不了解，更體現在國人自身對文化傳承的輕視上。文化作為軟實力，已越來越成為綜合國力的標志。縱觀日本、韓國，其動漫與韓流文化席卷亞洲，并朝著世界進發，這不僅吸引了世界人民的眼光，更是為國家帶來了數不勝數的經濟發展機遇。文化的傳播也是對一個國家意識形態的宣傳，對于樹立大國形象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中國要想在新世紀獲得世界的認可，文化的作用不容小視。事實上，中國大可以通過發展文化產業來吸引更多的投資，以此來填補日元貸款的缺失。此外，中國也應認識到中日之間的眾多誤解從根源上是由于文化理解上的差異引起的，因此中國在今后也應注重對他國文化的理解與包容。

雖然日本終止了對華日元貸款，但ODA中的技術援助與無償援助并未停止。因此，中國還應該有效利用日本對華的這些資金援助，進行經濟建設，同時在技術、人才方面加強同日本的交流，學習日本優秀的經驗，切不可因日元貸款的終止而對日本心生憎恨，從而錯失學習發展的好機會。

三、結語

如今，對華日元貸款早已終結，ODA中的無償援助與技術合作兩項也有逐步縮減的趨勢。但這些都不足為懼。當今最為關鍵的是，中日兩國應該從ODA的實踐中認識到處理好兩國關系的重要性，努力促進兩國關系的健康發展。畢竟，評價一個國家是否為“大國”，其立足點不在于國家領土的大小與經濟實力是否雄厚，根本上是要看一個國家的綜合實力以及在國際事務中的立場與姿態。中日兩國在“大國”上具有相同的訴求，在各個領域也都有著密切的聯系。盡管中日關系因為各種歷史與現實的原因一直駐足不前，但作為亞洲發展的雙引擎，中日雙方有責任也有義務打破目前的隔閡狀態，擺出真正的大國姿態，在政治經濟上多多合作，為實現亞洲的飛躍而貢獻力量。

注釋：

①③關山健：《日本對華日元貸款研究——終結的內幕》，吉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頁，第62頁。

②(日)外務省：《“Town Meeting in Tokyo——討論ODA”記錄》，2004年10月3日。

④(日)町村信孝：《“凜然的外交”是“町村的外交”》，http://www.machimura.net/column_a/pages_342.html，2005年8月25日，2008年11月18日閱覽。

⑤日本外務省網站：《政府開發援助大綱》，http://www.mofa.go.jp.mofaj/gaiko/oda/，2003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