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舟
張政烺先生被文史學界稱為“活字典”,下面考古學者米文平向張政烺先生請教一例[1],足以說明這本“活字典”非同小可。
米文平是內蒙古研究鮮卑學的一位考古學者。鮮卑是中國古代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民族,它曾經建立了北魏王朝,在中國歷史舞臺上活躍了一二百年,忽然就消失了。《魏書·序紀》稱拓跋鮮卑發源于大鮮卑山,《魏書·禮志》言其祖先以石室為祖宗之廟,但后人一直不知大鮮卑山、石室所在何處。《魏書·烏洛侯傳》還記載石室是拓跋鮮卑先帝舊墟,“石室南北九十步,東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神靈,民多祈請。世祖遣中書侍郎李敞告祭焉,刊祝文于室之壁而還。”[2]
為了解開鮮卑山與鮮卑石室之謎,米文平多年來一直矻矻尋索。1980年7月,米文平與友人在第三次探訪大興安嶺鄂倫春自治旗境內的嘎仙洞時,發現洞中石壁上有北魏太武帝拓跋燾于太平真君四年(443年)派遣中書侍郎李敞來此祭祖時所刻的祝文。該祝文與《魏書·禮志》中所載祝文大同小異。由此,世人始知所謂大鮮卑山即是大興安嶺,嘎仙洞就是拓跋鮮卑的祖廟石室。
米文平很快依據發現的祝文撰寫了一篇論文《鮮卑石室的發現與初步研究》,并將石室祝文拓本上的文字全部錄了下來。但在《文物》雜志已出清樣即將刊發該文時,石室祝文中使用祭品的一段話“用駿足、一元大武、□□之牲,敢昭告于皇天之神”中,有兩個字因漫漶而難以確定為何字。為了盡快確定這兩個字以使祝文不再存疑,米文平專門到張政烺家里求教。兩天以后張政烺先生告訴米文平,這兩個□□,應該是“柔毛”。《禮記·曲禮下》載:“凡祭宗廟之禮,牛曰一元大武,豕曰剛鬣,豚曰腯肥,羊曰柔毛”,孔穎達疏:“羊肥則毛細而柔弱”[3]。
米文平拿著張政烺先生手寫答案的紙條,如獲至寶。趕緊在文章清樣兩個□□的地方,填寫上了“柔毛”二字。北魏石室210個字的祝文終于卒讀。《文物》雜志1981年第2期頭篇文章就是米文。該文發表后很快被《新華月報》轉載,并引起海內外歷史學、考古學界的轟動。
張政烺先生(1912.4.15-2005.1.29),字苑峰,山東榮成縣崖頭村人。六歲上小學,畢業后又讀私塾三年。少時博覽群書兼習篆書。十四歲入青島禮賢中學(教會學校,即今知名的青島九中),遵舊制讀四年,十八歲插入北京弘達中學(在西四大木倉胡同鄭王府西院,即今北京市二龍路中學)讀高二。1932年,張政烺高中畢業,分別報考了輔仁大學、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最終入北京大學歷史系學習。當年7月考清華時,國文中的作文題為《夢游清華園記》,對子題為“孫行者”,都是史學家陳寅恪擬出。張政烺對出的對子是“胡適之”[4]。
張政烺入北京大學時,北大校長為蔣夢麟,文學院院長是胡適,史學系主任是陳受頤。史學系教師中,錢穆教秦漢史,蒙文通教魏晉南北朝及宋史,遼金元史為姚從吾,明清史是孟森[4]。張政烺從小喜愛古文字,入大學后曾從馬衡、唐蘭兩位大家學習古文字學。他的同學不乏才俊,如楊向奎、胡后宣、王樹民、孫以悌、高去尋等,他們組織了潛社,切磋學問,出版社刊《史學論從》,張政烺也參加了進去,曾在《史學論叢》1934年第一冊上發表專門研究中國最古的碑碣文字——石鼓文的論文《獵碣考釋初稿》。這篇文章引起了郭沫若的注意,郭氏曾將張政烺文章部分文字摘抄于其所撰述的《石鼓文研究》的書眉[5]。之后,張政烺又在《史學論叢》1935年第二冊上刊發了專門研究古陶文的《“平陵陳得立事歲”陶考證》,他曾專門贈郭沫若一份印樣,郭沫若回信稱:“……尊說確不可易,快慰之至。”[6]
1936年,張政烺上大四的時候,一次聽文學系的李光璧同學說,文學史課上胡適先生講到《封神演義》至今未能確定作者,希望同學們有己見者可率爾以對,于是就寫了一封長信給胡適,征引嘉慶重修《揚州府志》、咸豐《興化縣志》等記載,細考明代萬歷間興化人陸西星(字長庚)可能是《封神演義》作者。胡適看后很高興,回信肯定了張政烺的觀點,并在信末言:“我寫此信,只是要謝謝你的指示。你若不反對,我想把你的原信送給《獨立評論》發表。”[7]后張、胡二人通信果然刊發于《獨立評論》1937年第209號。張政烺連續幾篇“干貨”論文的面世,不僅得到師長好評,也深得同學贊服。
1936年,張政烺畢業于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同年與同班同學傅樂煥(后在英國倫敦大學獲博士學位,為著名遼金元史專家,文革中自殺)一同分到時在南京雞鳴寺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圖書館就任圖書管理員。當時史語所所長是傅斯年,凡北大歷史系畢業之成績較優者,他必網羅以去[8]。從此,張政烺在史語所一呆就是十年,歷任圖書管理員、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等職。
傅斯年曾在英國倫敦大學、德國柏林大學留學近七年,接受過現代科學研究方法的訓練,崇尚實證主義史學,強調史學便是史料學。1928年他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倡導史學研究者“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9]。他認為歷史學、語言學發展到今天,已經不易由個人單兵作戰式地進行孤立研究了,要靠圖書館、學會提供材料,要有好的合作環境方能有起色。因此,傅斯年非常重視史語所圖書館的工作。張政烺初到史語所圖書館任圖書管理員,即負責圖書采購。張政烺先生晚年回憶曰:
傅所長是一位博聞強記的學者,他對圖書工作要求很嚴格,單就購書而言,規定買書不能重復,即使書名不同,內容重復的也不能買,但又不能遺漏有用的資料。這一要求看似簡單,做起來卻相當困難,達到這一要求的前提是對所藏圖書心中有數。為達此目的,我盡快掌握所內藏書的種類和圖書的內容,督促自己在短期內多讀書,從歷史典籍、各家文集、筆記、天文歷算、農業、氣象、方志到古代戲曲、小說、俗文學等,從傳統小學到甲骨、金文、碑刻、陶文、璽印、封泥、古文字、古器物圖錄及各家論著等等,無所不讀。在南京的那一年里,掌握了所內藏書的家底,也鍛煉了記憶力和辨析力,重點圖書的內容幾乎能背誦出來,自然在實現傅所長采購圖書的原則時就不會出現大的差誤。購書時我注意選擇那些經濟實用的好書,讓一定的經費發揮最大的作用。現在史語所有的中青年學者說,當年我挑選的書,對他們的科研工作有用的都有,沒用的都沒有。這樣的議論,反映出那時我們忠實執行傅斯年所長的治所方針,收到了較好的效果[10]。
這段文字,說明在一個學術研究型圖書館,稱職的館員應該要了解書、懂得書才能勝任工作,而張政烺認識到了這一點,也努力做到了這一點。加之他有超乎常人的記憶力,所以很快就對史語所圖書館的館藏了如指掌。因此,當讀者借閱書籍、查找資料,有什么疑難問題時,張政烺都能大顯身手,給予必要的幫助。史語所的研究人員有時稱張政烺為助理研究員,他總會一本正經地說:“不對,我不是助理研究員,我是‘取書手’。”[11]圖書管理員在研究單位是職位低下的工作,張政烺毫不顧忌地宣稱自己是“取書手”,是知他并不以此為窘,反以為榮,深知其工作價值與服務意義。
了解書、懂得書,必須要掌握版本目錄學知識。張政烺在史語所圖書館任管理員期間,自學版本目錄學。1937年春,受傅斯年所長之派,他與另一圖書管理員那廉君到南潯嘉業堂購買《明實錄》,他利用此機會在江南瀏覽諸多藏書家、刻書局的古籍珍善本,由此增加了許多古籍善本的感性知識。此后,他利用所學還編印館藏方志目錄一冊,撰寫過版本目錄學文章并在國內引起較大反響。
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之后,史語所開始漫長西遷過程,先遷長沙,再遷重慶,又遷昆明,再到四川李莊。當時史語所圖書館館藏圖書13萬冊(中文12萬冊,西文1萬冊),張政烺參與西遷書籍的押運,一路顛沛流離,十分辛苦。如張政烺回憶長沙到重慶一段歷程曰:
我們在長沙租用怡和公司一條船,沿湘江而下,穿越洞庭湖,達漢口,又西抵宜昌。在宜昌中轉換船耽擱時間較長,直到一九三八年三月才把書運到重慶。這批書完好地運達目的地,存放在沙坪壩新蓋的三間大房子里,為全所人員從昆明再遷四川南溪李莊開展科研工作,提前做好了準備。這是我到史語所后完成的最重要一件工作,當然是一大快事[10]。
把苦事作為快事,反映了張政烺晚年回想當年事件有著引以為豪的感覺。1938年春,史語所研究人員到了昆明。大家集中后,在云南大學旁與靛花巷僅隔一條馬路的竹安巷租下一個寬敞、幽靜的四合院,以作研究室與圖書館。留在重慶的書籍于是陸續從郵路寄往昆明。張政烺與潘實君在重慶用牛皮紙把13萬冊書包成郵包送到郵局投遞。由于郵寄時間漫長,后來張政烺到昆明得病虐痊愈后,他又負責從郵局收郵包(潘實君因另有任務留在重慶),成為投郵、收郵的同一人[12]。
1938年10月,郵包未收全,圖書館尚未開館,遇敵機轟炸昆明,不得已史語所及其圖書館又轉搬北郊龍泉鎮棕皮營寶臺山。圖書館的中文書庫及閱覽室安排在山上高大寬敞的彌陀殿里,文書兼管理員那廉君在此負責及辦公;善本書庫安排在彌陀殿南的觀音殿里,張政烺住此負責及辦公;西文書庫及閱覽室放在響應寺的觀音殿里,傅樂煥在此負責及辦公。寶臺山相對安全安靜,從1938年秋到1940年秋,史語所人員的生活、研究得到了難得的兩年穩定時間[12]。
1940年秋,滇緬公路中斷,云南告急,史語所不得不再次搬遷到四川南溪李莊板栗坳。史語所的石璋如先生回憶當時圖書館搬遷的情景言:
同仁們不但辛苦地忙著裝箱,還要分批押運,為著配合運輸公司的方便,每次3車,最多5車(很少),每車有一位押運員。由龍泉鎮到板栗坳這段路程分為四段,雖然各段的路程長短不同,但每段均有人照顧轉運。由龍泉鎮到四川瀘州,路程最長,為陸運,用汽車。因李莊沒有大碼頭,須先到宜賓再轉返李莊。由瀘州至宜賓路程次長,為長途水運,用大汽船。由宜賓返運至李莊路程較短,為短途水運,用小木船。由李莊至板栗坳路程最短,為山路,用人抬,要上一百多個石頭臺階。陸路方面,在敘永之南,一輛汽車墜入山谷中,箱子滾脫,幸未至谷底的河水中,經派車營救,幸箱子裝釘得牢固,沒有傷害。水運方面,在宜賓一批書籍,由大船轉至小船的時候,小船歪斜,書箱浸水,經檢查晾曬,亦無大的損失。在押運方面,車隊行至畢節,押運員那廉君先生忽然上吐下瀉,連續不止,當地又找不到醫生,岌岌可危!在萬般無奈之下當著大眾訊問病者,“在昆明曾購有前線救急靈藥,阿斯匹林,您是否敢用?”病者宣布“敢用”。“得救,謝謝諸位;不得救,決不認為藥毒所害。”幸而試之,瀉止,大家才喘過氣來。以上三例,至今思之余悸猶存[12]。
史語所遷至李莊板栗坳,租用了南溪首富張家的一片住宅。居住條件比龍泉鎮寶臺山好得多。圖書館的中文書庫及閱覽室安排在張宅田邊的前庭,仍由那廉君負責;西文書庫及閱覽室設在后庭,由管理員王育伊負責;別存書庫(善本書庫)及閱覽室設在最南的新房子,因院中有兩顆高大的茶花樹,該處又叫茶花院,由游壽(字介眉,在史語所時期名游戒微)小姐負責。張政烺此時已從事研究工作兼做圖書館采訪,他的宿舍與研究室就在茶花院內。到了1942年10月,史語所圖書館的藏書已經發展為15萬冊(中文13萬冊,西文2萬冊)[13]。
從1941年至1946年,史語所約有六七十人,他們在李莊五年有余,從容苦居,不廢研求,直到抗戰結束。那時的李莊聚集了諸多文化教育機構,中研院史語所之外,還有陶孟和主持的社會學所、李濟主持的中央博物院籌備處、梁思成主持的中國營造學社、同濟大學等,是抗戰時期中國四大文化中心之一。當時的史語所圖書館是西南中國最好的一座學術圖書館,常有其他學術、文化單位的人到這里查閱書籍[14]。史語所圖書館也因此聲名遠播。
張政烺一生追求學問,遍涉歷史、考古、語言、文學、民俗、書法等領域,但是著述不多,至今可見文章僅有百篇左右。何茲全教授在《張政烺文史論集》出版座談會上嘗言:“苑峰一肚子學問,早在三、四十年前,我就勸他寫出來。以至后來他都怕見我,一見我,我還未說話,他就先說:‘我寫,我寫。’可是終究沒來得及寫,就生病住院了。今天《張政烺文史論集》中的文章,也不知只能占他學問的幾分之幾。”[15]
在從事圖書館工作中,張政烺先生潛心于版本目錄學研究,雖然文章不多,但篇篇為杰作。今僅就其版本目錄學論文以及平生所持有關觀點撮述一二。
1943年張政烺寫出《讀〈相臺書塾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一文,主要考證《相臺書塾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不是南宋岳飛之孫岳珂所撰寫、刻印。根據主要有:其一,《相臺書塾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是依據廖瑩中世綵堂所刻《九經》中《九經總例》翻刻、增補而成,廖瑩中刻印《九經》約在南宋咸淳(1265-1274)年中,岳珂則生于淳熙十年(1183),嘉熙四年(1240)已58歲,離卒年不遠,不可能見到廖氏世綵堂所刻《九經總例》。其二,明萬歷內閣書目稱《九經三傳沿革例》為“宋相臺岳珂家塾刊本”以來,后人皆有“相臺岳珂”之稱,“相臺”(相州有銅雀臺,故曰相臺)僅是岳飛家族的郡望,非岳珂專屬,其他岳氏宗族也可用此郡望。其三,《九經三傳沿革例》的真實刊刻者為元大德末年宜興荊溪的岳浚(字仲遠)。岳浚非岳飛后裔,曾因助修岳飛墓而與岳飛家族通譜,故也以“相臺”為郡望。岳浚刻九經不避宋諱,其刊梓事元人詩文多有提及,如方回《桐江續集》卷二十八《送岳德裕如大都》詩中,有云岳浚“君家萬卷刻書籍”句,鄭元祐《僑吳集》言岳浚“延致名德巨儒讎校群經,鋟諸梓,……海內號為‘岳氏九經’。”其四,《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言《九經三傳沿革例》為岳珂翻刻廖剛本,這是館臣故意做假證。館臣知道廖瑩中世綵堂本是岳氏翻刻的底本,但因礙于乾隆上諭里曾稱相臺書塾為岳珂的顏面,只得再往前追溯至早于廖瑩中的先人廖剛之處,以圓其說。張政烺言:“此種官僚習氣在《四庫總目》中往往見之。”“自來帝王吐詞為憲,茍與真理相違,亦鮮有不失敗者矣。”[16]張政烺對“官學”的痛貶,可謂淋漓盡致。
張政烺寫完此文,當時并沒有刊布。過了四十八年,他才將《讀〈相臺書塾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發表于《中國與日本文化研究》(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1年)第一集中。但他沒有將辛苦讀書得到的研究成果密不示人,相反,其觀點很早就交流于友人之間。1960年趙萬里編《中國版刻圖錄》時,就采用了張政烺的觀點,云“張說甚確。”[17]
張政烺先生的另一篇重要文章叫《王逸集牙簽考證》(1945年)。該文對黃浚《衡齋金石識小錄》卷下第四十六頁著錄的“漢王公逸象牙書簽”圖錄進行了詳細考證。該象牙簽長3.5厘米,寬2厘米,上有孔,正面文字為:“初元中王公逸為校/書郎著楚辭章句/及誄書雜文二十一篇”,反面文字為:“又作漢書一百二十三/篇子延壽有俊才/作靈光殿賦”。張政烺在考證中廣征博引,他認為:從其字跡古樸并體式在隸楷之間的特征看,當屬魏晉或北朝時書秩上使用的牙簽;范曄《后漢書·王逸傳》的文字與象牙書簽上文字略同,但言王逸“又作《漢詩》百二十三篇”,其中《漢詩》當為《漢書》,牙簽所載為正確,能糾正范曄之誤,可謂一字千金;所謂《漢書》,即《東觀漢記》,當時史籍常有同書異稱,由此證明王逸參加了劉珍等人《東觀漢記》百余篇的編纂;懸掛該牙簽的書秩是專門包裹東漢王逸、王延壽父子文集的,換言之,王逸父子文集裝于同秩;《后漢書》與牙簽上關于王逸父子的文字屬同源,都來源于《王逸集》、《王延壽集》之書錄中;《史記》、《漢書》、《三國志》皆無“文苑傳”,范曄創意為之,所有文苑傳文字多載著作及篇數,體式整齊劃一,蓋皆選錄于當時《中經簿》或《文章敘錄》等目錄中之書錄,而非范曄獨創[18]。
張政烺的版本目錄學研究并不拘泥一事一隅,其視野十分開闊。如他談到版本目錄學研究歷史時說:“明清以來,除北京外,善本圖書大多集中在東南江浙一帶,雖然藏家有興衰,書籍有轉移,然大體不出東南一隅,故其地學者均真見有故籍,得詳其行款格式、楮墨題識,著書則多為藏家簿錄。葉德輝生于湖南,湘中藏書遠遜江浙。雖然湘軍將帥或有弆藏,然亦為同治軍興時得自江浙者,葉氏治版本,幾于無米之炊,故其精力轉致于輯錄前人著作中論及版本者,著成《書林清話》一書,類似版本學教科書,其影響翻出東南簿錄之上。”[19]
抗戰結束,傅斯年代理北大校長,他一概不留用偽北大教員,故急缺師資。1946年2月,張政烺被傅斯年調離史語所到北大任歷史系教授。1954年,他還兼任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1960年,離開北大任中華書局副總編輯。1966年,張政烺調入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任研究員,曾兼任古文字與古文獻研究室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1978年改革開放之初,他給古典文獻專業的研究生講授過版本目錄學課程。第一堂課講的內容是《甲骨文不是書》。張政烺認為,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等將甲骨文作為中國最早的書,這個觀點以及后人因訛傳訛是錯誤的。其一,殷商甲骨刻辭、周代金文中已經有表征竹簡的“冊”字;其二,《尚書·周書·多士》中記載了“惟殷先人,有典有冊”;其三,考古出土多有戰國、秦漢竹簡書籍[20]。后來考古學者李學勤也認為,最早的書籍是簡冊,不是刻辭甲骨與青銅器,在紙質書籍以前,殷商時期有了簡冊,繼簡冊而起的還有帛書[21]。張政烺的學生李零也認為最早的書籍為簡冊[22]。考古學界的這些觀點,應該引起圖書館學研究者的注意。圖書館學界通常認為最早的書籍是刻辭甲骨,顯然圖書館學界的這種認識是錯誤的。
對于古籍的認識,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在內容上,張政烺都很有深度。在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工作期間,他曾對年輕的研究人員張澤咸說,唐代司馬貞的《史記索隱》今傳本有遺漏,其內容可在《史記匯注考證》中找到;又說康熙刻本《太平御覽》丟失的宋刻本《太平御覽》有關條文,光緒刻本又給補上了[23]。所以,季羨林先生說過:“版本目錄學家趙萬里對張先生也很佩服,趙萬里對書的裝幀、用紙等表面的東西很熟悉,但不知內容。而張先生對版本表、里皆知。”[15]
此外,對于古籍的今譯,他也持反對意見。張政烺認為,以今注來說,能達到楊伯峻先生《論語譯注》、《孟子譯注》水平的今注作品十分稀少,說明古籍今注難度極大,不僅要有古文獻的功底,還要對現代出土資料十分熟悉,而具備這樣條件的學者實在不多。再說今譯,古今文法不同,能譯出字義而難譯出意境;古籍中涉及典章制度、名物服器的地方更是難譯成白話的,通白如《資治通鑒》尚有讀不懂的地方,古籍如何能夠今譯?緣此,他再三強調:今注可以提倡,今譯要慎重從事。尤其是那些有工期的古籍今注今譯出版項目,更是要不得[24]。這一見解被南京大學校長匡亞明知道后,立刻要求行將印行的1995年第4期《傳統文化與現代化》雜志撤下要發表的自己文章,改登張政烺的文章《關于古籍今注今譯》。這篇文章后來還被《新華文摘》全文轉載[23],在國內學術界引起人們廣泛注意。
1960年,張政烺被迫調離北大。事后北大歷史系教授、蒙古史專家邵循正曾對友人講:“我們北大把張苑峰放走是個失策,那是個‘活字典’。”[25]
文革期間,張政烺也挨批被下放“五七”干校養豬、燒茶爐。到了七十年代,因中華書局標點二十四史的需要回到北京。當時其他各史都由研究有素的專門史學家來分領,唯獨張政烺被安排點校《金史》,緣由是原來點校《金史》的傅樂煥辭世后找不到合適人選,而他博聞強記,對古籍十分熟悉。當時一起共事的劉乃和講,誰有了問題,都找張政烺,他若馬上解決不了,過幾天也能給你解決[25]。據中華書局的編輯黃克回憶,那時中華書局的黃克參與標點清人王琦注本《李太白全集》的詩詞部分,碰到的最多問題是王琦的注文多不標出出處,使他無從核查文獻,如多次出現“郭璞詩……”。黃克找張政烺求教,張政烺告訴他:“郭璞詩”指的是郭璞《游仙詩》,郭璞無別集傳世,《游仙詩》都收在《文選》里。黃克一查,果然如是[26]。
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要有大相撲在北京表演。政府有關部門想了解中國古代有無相撲記載,于是派人找張政烺請教,張政烺不僅舉出史書上最早的記載,而且說明清小說里不乏此例[23]。文革結束公審“四人幫”,起訴書中要使用“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語,中共高層領導為慎重起見,想知道這句話的來歷以及是否有此規定。任務下達給教育部,教育部派北大歷史系田玨辦理,田玨沒有辦法只得找張政烺,最后還是張政烺給予了解決,他從《詞源》找出“八議”,解釋了古代王子犯法是從不與庶民同罪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語出清代李漁《比目魚傳奇》,是皂吏對權勢者說的一句話,原為“豈不聞皇親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只是舊時代民間的一種愿望[25]。
張政烺進入晚年,求教者紛至沓來。有一次,他笑著對自己的研究生孫言誠說:“這些年,從頭(發式)到腳(纏足),我也不知解答了多少問題。”[11]孫言誠在懷念文章《我的導師張政烺》中寫到:
有些人到張先生家里請教,其實是為了找材料。他們知道先生藏書很多,且很熟悉,找起材料比自己大海撈針省力得多。遇到這種情況,張先生總是不厭其煩,從書房進進出出,從書架上爬上爬下。有的人不光找材料,還要討觀點,說白了就是利用先生的學識來充實自己的論作。先生心知肚明,但絕不設防,坦然講出自己的研究心得,悉心相助。有時候,一次“請教”能長達五六個鐘頭。好心人常勸傅先生(張先生的夫人)擋擋駕,可是張先生來者不拒,熱情有加,傅先生怎么擋得住呢?記得有一次在辦公室里,李學勤先生曾憤憤地對我說:“有些人太不像話,自己不查書,雞毛蒜皮的問題也問張先生,耽誤先生的寶貴時間。”是的,張先生這一生,幫別人做學問的時間,比自己做學問的時間還要長。張先生的學術成就固然可貴,而他汲引后學、無私襄助他人的精神,在商品經濟日益發達的今天,尤其顯得難能可貴[11]。
來訪者太多,影響了張政烺的讀書與生活,而對于來訪來求教者,張政烺是怎樣的感覺呢?其夫人傅學苓(曾在科學出版社工作)回憶言:
一次尹達找我,讓我協助歷史所在家里阻擋求教者,以免張先生被過多打擾。可是我阻擋不了,我上班后,有人登門,他照樣接見。我想了幾天后,問他為什么這樣做。他反問我說,中國現在做學問的人是太多了,還是太少了。我說,太少,尤其從事社會科學的人太少。他聽了哈哈大笑,舉前幾天來求教的一個年輕人為例。他也是在報紙上看到張先生的文章,慕名登門求教的。張先生說,人家幾千里跑來,我要是不見,不幫助,他回去可能永遠不搞學問,去賣油餅了。由這以后,我就不阻攔張先生了[15]。
張政烺先生被譽為“活字典”,經常接受來訪者求教,其友人、同事、學生每言及此,皆歸結為先生記憶非凡、學識淵博、學品高尚。這確為中的之論。然而,還應看到,張政烺先生的這種特點,其實是與其年輕時從事過圖書館工作的經歷有關。
圖書館是百科知識的總匯,珠隱玉藏,非沉潛不能有所得,非博覽不能索其要。這樣的環境必然造就張政烺先生的博學特點。在史語所時期,他自署書齋為“視月書舍”。“視月”一詞有典。《世說新語·文學篇》載晉人褚裒、孫盛二人對談,褚言:“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孫曰“南人學問,清通簡要。”之道林聞之說:“圣賢固所忘言。自中人以還,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27]后李延壽編《北史》,也講到經學研究上“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人深蕪,窮其枝葉。”[28]張政烺用“視月”為書齋名,有自謙學問博而不專之意[29]。坐擁書城,文熏典陶,自然會讓人養成博瞻的視野,有時,甚至會導致寫作文風的變化。讀張政烺先生的文章,其寫作風格可用鐘嶸《詩品》評價任昉詩作的話來描述,那就是“善銓事理,拓體淵雅,得國士之風”[30]。
圖書館是個學術性的服務機構,經常傳播知識與他人,習久會成自然。張政烺先生不拒來者,有求必應,這是操守圖書館員職業道德留下的后遺癥。而且只有虔誠做圖書館工作的人,才能以“為人找書、為書找人”為樂,才能將這種精神移植到內心而持續終身。張政烺先生被外人況喻為有求必應的“土地公公”,他對慕名而來者從不發一句怨聲,甚至不同意妻子、同事“擋駕”,這就是圖書館員精神的一種延續。他曾鄭重地說過“我一個人再有學問,寫出來的文章再多,也不如讓更多的人走上治學之路好,會做學問的人多了,中國的學術發展就能正常繁榮起來,這不好嗎?”[23]這番話是他對圖書館員“為他人做嫁衣”、常做“為人之學”之崇高境界的最好注釋。
張政烺只有短短五六年的圖書館員的職業經歷,但我們說張政烺是“懂得書”的圖書館員的杰出代表。在中國圖書館界,尤其是在研究型圖書館領域,他迄今是無人能比及的一塊豐碑。在張政烺先生百年誕辰到來之際,謹撰此文以為紀念。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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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李零.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44
23 張永山.真誠求實是為人為學之本:我認識的張政烺先生.見:張永山.張政烺先生學行錄.北京:中華書局,2010:147-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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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張守常.記業師張苑峰先生.見:揖芬集:張政烺先生九十華誕紀念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7-11
26 黃克.一瞥劫后燦爛:記校點“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的幾位老先生.文史知識,2009(8):82-88
27 劉義慶;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216
28 李延壽.北史·卷八十一·儒林傳序.北京:中華書局,1974:[第9冊]2709
29 劉宗漢,周雙林.張政烺先生在解破數字卦中的貢獻及給我們的啟示.見:張永山.張政烺先生學行錄.北京:中華書局,2010:101-107
30 鐘嶸;陳延杰注.詩品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52